穿过丘陵:大林文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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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灰色旅行

如同我无法保证这篇东西的真实性一样,我也无法保证它的虚假性。

——题记

1

47次特快一声长鸣,播音员甜得发腻的嗓音,就将我们推到了这个南方最大的都市。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大大缩短了空间距离,把我们从冰天雪地一下子送到了燥热得令人香汗淋漓的世界。身上的冬衣早已逐层剥去,下车时,大提包已变得沉甸甸的。

我没忘记自己随员的身份,忙对梁副处长说:“梁处长,把你的提包给我拿吧。”正如谁都会这样做一样,称呼中略去那个至关重要的字眼,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肯定都没坏处。况且,我们综合处一直没有正处长,他这个处于四个副处长之上的第一副处长,实际上早已享受正处级待遇,再况且,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和他都不用脸红。

梁“处长”果然没有纠正我,只是客气地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拿得动。”嘴上这么说,手里已将提包缓缓递过。

人流蚂蚁般朝出站口蠕动,有西装革履却将袖口捋到手臂之上者,有背着大包小包欲到南方大捞世界者,有拄着拐杖满怀希望来寻医问药者,有夹着公文包对众生满面鄙夷之色者……如果要搞什么社会调查,只要截住这股人流,其多样性和广泛性,肯定使你满意。

一出站,扑面而来的是股浓重的脂粉气。街道两旁、公共汽车、行人身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西门子、松下、TOYOTA、HITACHI、男宝、益力佳、保济丸、洁花系列洗涤剂、领带、内裤、安芬娜长筒袜、丰乳器……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更有众多港姐,朱唇粉脸,眉眼浓浓地画过,上穿蝙蝠衫,下着紧身裤,个子又矮又小,像一柄柄锥子晃来晃去,带过阵阵浓烈异香……

处长兴致勃勃,东瞅瞅,西看看,我却一点提不起精神。这两天一夜的火车,我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一张卧铺票,义不容辞地给了处长,自己只好待在硬席车厢里,与一个皮肤皱得像核桃皮的老太婆挨挨挤挤颠簸了四十多个小时,脖子虽然没落枕,但早已疲惫得纵有妙龄少女横陈于前,亦不能勃然而起了。当我去叫醒处长准备下车时,他连连打着呵欠,抱怨卧铺太软,睡得骨头都酸了,我真恨不得将他从车窗丢下去。

一辆豪华型皇冠无声地靠过来,像条温顺的哈巴狗趴在脚边。我心中一乐,跟处长出差,这回可开开洋荤了。在家里,处长凡事可是奉行“出无车不去”这条原则的,动步少不了那辆比我祖父年轻不了多少的“伏尔加”,哪怕距离只有五百米。何况手里提着提包跟在处长后面,也太失身份了。

“去边度(哪里)?”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

“南珠宾馆。”我大学时跟一广东仔同窗四年,多少学了些粤语。我放下提包,上前就拉车门。

“慢!”处长从身后一把拉住我,“不坐不坐,我们不坐。”我一时惘然地回望着他。

“哼,穷酸鬼,算我当衰!”司机骂了一句,气呼呼地开走了。

处长耐心对我解释:“这些司机,会漫天要价的。其实,南珠宾馆离这里并不太远,我们还是走路吧。”处长体恤地抢过我的小提包,在前头引路。他一边愤慨地抨击出租车乱收费的不正之风,一边好言抚慰我,数说走路一可锻炼腿肌,二可漫赏市容,三可节约开支等诸多好处……

这次来南方参加“全国工商财文各界横向联谊会”,机会难得。一个月前,我们综合处就收到了由中国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主办的这次会议的请柬。请柬上除阐明在现代信息社会里加强横向交流的重大意义和此次会议的主要宗旨外,还开列了会议一些极其次要的项目:深圳三日游(游海上世界、西丽湖度假村、沙头角中英街等),珠海一日游(游九洲城、乘游艇绕澳门一圈等)。为了减轻会议负担,每位与会代表收会议费800元,汇款即算报名。至于到特区的通行证,一应由会议代办。

我能与处长同赴此会,全仗他的大力提携。处里觊觎此行的大有人在,那几天毛遂自荐者,托人说项者,后门送礼者,大概已把他的门槛踏低了几寸。但处长偏偏就挑上我,是因为我是办公室的小秘书,能在为他起草的文件、讲稿、材料中添油加醋,有汗马功劳?是因为我去年不惜牺牲了大半年的美妙约会,辅导他那阔脸大嘴鼻孔朝天的俊女儿考上大学?是因为我到贵州参加“赤水河笔会”时,给他这酒徒弄回了两瓶正宗茅台?还是因为那次他在公共汽车上抓了个十四五岁的小扒手,让我写了篇巴掌大的表扬文章登在报上?大概是吧,好像又不是,给他好处比我大得多的,也大有其人呢。

在火车上,处长曾拍着我的肩膀,无限亲热地问:“盖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出来开会吗?”我一时茫然不知所答。“因为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啊!年轻,有文凭,业务能力强,前途无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迟早总要退下来,到那时,世界就是你们的啦!只是,你可别忘了我啊!”我受宠若惊,知遇之情顿时润湿了我的双眼,觉得报上那些“要淡化做官心理”的呼吁,不是自欺欺人,也是迂腐之论。有谁愿意放着高工资不拿?放着四室一厅不住?放着小汽车不坐?陶渊明那老头子之所以回家种菊花,无非是嫌五斗米的俸禄太少了,还不值二十块钱呢!

2

好不容易走到南珠宾馆。我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地走进那自动开合的茶褐色玻璃门,踏上打磨得照得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一股惬意的冷气扑面而来,将全身的燥热、困顿和烦闷轻轻拂去。一挂硕大无朋、珠光宝气的吊灯洒下淡淡的柔光,大厅正中是一组豪华的金丝绒沙发,散坐着几个碧眼深目、神情倨傲的洋人,似乎全世界的财富全都掌握在他们的手心。有个胸前戴着旅游局标志的年轻人,正俯首帖耳地跟他们谈着什么。四周是些全身披挂的保安雇员,百无聊赖地逡来巡去。一位极似我那乡下舅父,实际上当然不是我舅父的人被他们扭住,又被极有分寸地送出门去,颇令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耳热。这里的奢华恬静,比起大街上的紊乱喧闹,简直成了另一个世界。

我暗暗高兴,能住进这么高级的宾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享受过这一遭,写小说将又多一种感受。我和处长按大厅里告示牌所示,兴冲冲地乘自动扶梯上到二楼,找到201号房,会务组就设在这里。房间相当豪华,铺着像草地一般轻软的厚地毯,空调、彩电、电话、冰箱,一应俱全。卫生间里也镶嵌着黑色的大理石,华贵得令人不忍心在此方便。我想起乡下的父母,他们一年辛辛苦苦的劳动收入,大概也未必买得起这里的一只坐式马桶。

报到的人很多,将房子塞得满满的,可见这次联谊会还相当有吸引力的。“排队排队,一个个来,一个个来!”一位戴大会工作人员徽章的人,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毫不客气地推搡着报到者。前面有人往后面一退,处长哎哟一声,忙抽起右脚揉着,正待发作,前面那人转过头,一身高级面料的高尔夫西服和一副雍容儒雅的风度,显然将处长镇住了。

那人微微一笑:“对不起!”

处长也赶忙一笑:“没关系!”

那人客气地将处长往前让:“您请。”

处长客气地摆摆手:“谢谢。”

嘿!文明礼貌用语十个字,在这里派上用场了。我想笑,终没敢笑。

前面那人签罢离去,终于轮到我们。处长拿起签到簿一看,脸上顿现愤愤之色:“哼,真便宜了他!”

我探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前面那人叫子车平,只是某市农业银行宣传科的副科长,级别比我们处长整整低了一档!

签到桌前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全身都美得恰到好处,只是胸脯高得令人有点起疑。现在这世界,假东西也实在太多,假牙、假眼、假西服、假烟、假酒、假文凭、假小子……她脸上挂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给每个签到者发会议徽章、日程表和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我领到的纸片上,写着“p2、19—2l”这些数码。

“2号楼19层?太好了!”我还是头一次住这么高的建筑呢,虽身有些少眩晕症,但我不怕!

“哼,想得倒美!”旁边维持秩序的年轻人冲我冷笑道。

“怎么——?”我一时愕然。

“这是车号、座号。下午两点钟,在宾馆门口上车去深圳。”发纸片的姑娘含笑解释。

“不在这里住啦?”我急了。

“你住得起吗?”年轻人冷冷地揶揄,那份侮慢像狗牙啮啃着我的自尊,要是在大街上,这一仗肯定干上了。

“原通知不是说,在南珠宾馆举行开幕式,然后再转深圳吗?”身后有人也在不高兴地质问。

姑娘瞥了年轻人一眼,嗓音如歌般表达着歉意。“真对不起!这是大会秘书处临时决定的。喏,这是通知——”她用洁白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压在桌面上的一张纸,指甲上的指甲油鲜红得令人心动。纸上写着:“为减少周转麻烦,提高会议效率,大会开幕式决定改在深圳市璇玑宫大酒家举行,敬希见谅……”

众人一时无语,没有比挨钝刀子割更痛苦的了。只是,深圳对不熟悉它的内地人来说,魅力还是不小的。刚下车又要坐车,却未免太累了点。

“这肯定是个阴谋!且看他们如何动作吧。”出门时,处长压低声音诡秘地对我说。

离开车还有四个多小时,寄存了行李,我们走出宾馆,为了穿过人行道,足足等了半个钟头。宽阔的大马路上,丰田、黄河、五十铃、东风、北京、雅玛哈、解放、本田、桑塔纳、皇冠、上海、嘉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汇成一股钢铁洪流和震耳欲聋的响声,路旁是一行茂密的夹竹桃。浓荫中突然跳出两个人来,拦住了去路,活像剪径者,令我们大吃一惊!

“唔使紧张,我哋系做生意的嘅。”来人和颜悦色,手中也无凶器,倒是搭着一大堆衣服。“喏,进口高尔夫西服,最新款头,要冇?”

“系唔系从死洋人身上扒下来的嘅?”我壮着胆子刺一句。

“大佬,点能咁样讲话?唔要西装,呢度仲有牛仔裤,正宗苹果牌,比国营商店便宜一半。”对方并不气恼,又递过一条裤子,货色确实不错。

“老实讲吧,呢系走私入来嘅,只卖十二文。”小贩出奇的坦率。处长翻看着裤头上的铜牌,似乎心有所动,当然不会是为他自己买。我担心他拉上我当参谋,买到好货还好办,买不到好货,我却脱不了关系。别过脸,我的目光落在树根下的书画小摊上,摊主向我狡黠一笑,轻轻掀开国产影星挂历,下面有一套画片,全是妖艳妩媚、一丝不挂的外国女郎。

“买吧,我给你出租车票,能报销。”身后,卖牛仔裤的小声对处长说。

“不买不买,”处长颇为激愤地叫起来,“盖子,吃饭去!”

“你再给个价嘛。要不,给你换点港纸,七五算,要唔要?”小贩追上来,从衣袖里亮出一沓花绿绿的票子。港币?到深圳据说可派大用场呢!我心动了,望望处长,他眼中也遽现闪亮。

“呢边来——”小贩将我们引到路树背后,眼睛滴溜溜地四下打量,递过一张票子,“真家伙噘,包你哋着数(合算)。”

突然,一阵突突突的皮鞋声传来,我抬头一看,脸也吓白了,一个警察正向我们走来。我拉拉处长,掉头就走,身后小贩仍在追着喊:“有天下第一淫书《金瓶梅》……”

3

在街上找一家餐馆吃过午饭,看看表,才十二点多。处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在街上转转。”

“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处长掉头走了。

我不知道处长为什么不要我陪伴,只好独自走回宾馆来。大厅里已聚集着不少人,胸前都别上了联谊会的证章,晃来晃去。我拿起英文版的《中国日报》翻了翻,便有无数灼人的目光射来,似在怀疑我是否在装样子。我连忙丢开报纸,在亲爱的同胞面前,自然不敢显得与众不同。

数着红男绿女进进出出,时间便分分秒秒过去。忽听有人高叫代表们做好上车准备,连忙站起,却仍未见处长踪影。我领出行李,接送的汽车已停在门外,正惶急间,处长风风火火地冲进门来,手里提着个印有万宝路广告的塑料袋。许是走得太急,他脚下一滑,身子一晃,袋子脱手而出,抛出两件柔姿衫来,其中还夹着几张出租汽车票。我上前捡好,处长一把接过,连连解释:“这是女儿叫买的,跑了好几间国营商店才买到呢,到底是正牌货,信得过。”

望着他极不自然的脸色,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坐出租车,又为什么愿意独自上街跑的秘密了。这种秘密,我这个小小的秘书是绝对不敢拆穿他的。

赶忙上了19号车,各自找位置坐好,我一看,身边正是那位子车副科长。他正在忙着分发名片,处长和我都得了一张,印得很精致。凸压花纹,烫金图案,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宣、传、科、副、科、长、子、车、平——”处长一字一顿地念着名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似乎存心要让大家都听到。

“是子车(jū),不是子车(chē),这是复姓。”子车平连忙声明。

处长没好气地说:“中国人当然用父姓不用母姓,这还用说!”话刚出口,看到有人掩嘴而笑,自知有错,脸上倏地红了,不再吭气。我们这位处长“文化大革命”前,读过一年半干部函授大学,前年补发了一张大专文凭,只是仍爱念别字,我大学毕业到处里报到,他拿起介绍信一看,乐了:“你叫盖子?”

“不是盖(gài)子,是盖(gě)子。”我分辩说。

“介绍信上明明写的是盖子嘛,怎么又成鸽子了?”他脸有不悦之色。

“这是姓,只能这样念。”为了维护本人的姓氏尊严,我只好据理力争。

一报到就冲撞他,致使他有好长时间没给我好脸色。直到后来我有了诸多挺不错的表现,他才逐渐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离开市郊,高级旅游车开上了往深圳的公路。这是一条全国有数的优质公路,宽阔平坦,两旁是广袤富饶的珠江三角洲,成片的蕉林、桑葚、荔枝、龙眼,间或透出一两幢小巧玲珑的农家新楼,一路秀色可人。

“喏,那就是鱼骨天线,能直接收看香港电视。”子车平指着窗外说。

立时便有无数青丝白发的脑壳转过去。

“盖子,这回大开眼界了吧?”处长不无得意地问。

“全仗领导提携呵!”我不失时机地捧回一句。

“到了深圳,第一要多买,第二要多看,才不虚此行。”子车平显然不是头一次去深圳,他不厌其烦地介绍经验,譬如到沙头角,什么东西都比内地便宜,买回来准没错……

4

车到深圳天已黑了,车停在一座巍峨的大厦前,其气派绝不亚于南珠宾馆。众人正欢呼雀跃,忽又接到指令,后几车代表要安排另住一个地方。车又复开走,东弯西拐许久,才终于停在一幢极其平常的小楼前,周围很僻静,看来离市中心不近。昏黑的夜色中,只见门楣上“兴华宾馆”几个霓虹大字在不安分地眨着眼睛。

下车。集中统计人数。先到餐厅吃饭,然后安排住宿。负责我们这一组会务的,仍是中午安排车的那位高胸脯姑娘。她自我介绍叫马丽——一个挺洋气的名字。“大家有事,请到201室找我。”她脸上总挂着微笑,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只是笑得有点硬、有点冷。

我和处长同住401室。背着行李走进住宿部,地上铺着令人愉快的红地毯。没有电梯,只好徒步上到二楼,脚下换成了还算过得眼的地板胶。三楼,嵌的却是寒碜得刺目的花瓷砖。到四楼,就只剩下灰溜溜的水泥地面了。打开门,走进房一看,陈设简陋得令人失望。放下行李,处长到楼下的房间转了转,便气冲冲跑回来,骂开了:“他妈的也太气人啦!凭什么我们住低档房,其他人住高级房?盖子,你去把搞会务的叫来!”

我不知就里,忙到楼下子车平的房里一看,房间规格果然比我们的高。弹簧床、软沙发、彩电,还带卫生间。而我们那间是棕床、硬沙发、黑白电视,没卫生间。中国人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怪处长发火了。

我跑到二楼会务室,马丽正对镜化妆,用一截粗短的唇笔,把嘴唇涂得像鸡屁股一般红。我不管她高兴不高兴,极力申诉了我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并一再强调,我们处长可是正处级,而住进好房间的子车平等人,不过才是副科级。

“我们这是非官方的横向联谊会,并不考虑代表级别的。”马丽小姐依然笑容满面,只是声音却像从冰箱速冷室里拿出来的。

“况且,管你什么级别,每人都交一样多的会议费。”背后有人给马丽帮腔。我掉头一看,正是与子车平同房的已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我想起来,今天在旅游车上,他正与马丽同座,不时地说些贝多芬白马王子邓肯美人鱼饥饿的石头精子库什么的,还大大论证一番在深圳不称同志而称先生女士小姐的诸多好处,很讨姑娘欢心。姑娘说她是从郊区应聘到综合开发公司工作的,轻描淡写地说每月工资才二百二十元,由此引起一番惊叹,身上那种稚气的浓艳在众人面前也很快变得顺眼起来。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我不失时机地顺着小胡子的话进逼。他没想自己的讨好反给马丽帮了倒忙,一时语塞,满面涨紫。

“那——等我向领导汇报一下。今晚有舞会,你们不去跳舞吗?明天我再给你们想办法吧。”马丽娇嗔地给我一个媚眼,我顿时心软下来,差不多就要妥协了。

“马丽,别理他们!”小胡子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快走吧,舞会就要开始了。”

我忽然感到受了愚弄,再也沉不住气,大声说:“由你看着办吧,办不妥咱们报上见!”我拿出花了20元向某家小报买来的特约记者证晃了晃,气呼呼冲出门,走上楼,还没回到房间,背后就有人追上来了。

“同志,请等一等!”是马丽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站住了。

“我请示了领导,其他房间一时安排不出,这样吧,我把会务室跟你们对调,怎么样?”

我心中一阵暗笑,头也不回地“嗯”一声。

回到房里,处长问我怎么样,我说办妥了,全凭你的牌子大,马上搬东西,换到二楼会务室去。处长笑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搬好房间,在卫生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时候已经不早了。听得后楼舞厅那边音乐震天价响,我便请处长去跳舞。他文化水准虽然不高,却是20世纪50年代里泡出来的老舞棍。

“你自己去跳吧,我今晚……有点累了。”他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我可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么用功的,心中不免有点纳闷。

我来到后楼舞厅,舞厅门前立着块牌子,上有“周末舞会,特邀香港歌星、号称甄妮第三的胡菲菲小姐主唱,每票10元”字样。我倒吸一口冷气,摸摸口袋,只好悻悻地转回来。

嘿!这里不是可以直接收到香港电视吗?按种种传闻,那比舞会要过瘾多了!我连忙快步走回房间,只见处长正坐在松软的弹簧床上,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电视荧屏,似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奇迹。我终于又明白他为什么不去跳舞的原因了。

亚洲台。《剑胆琴心》,一阵武打。主人公被歹徒围困,嗖地燕子穿云跃上屋顶,令朱建华望尘莫及。我真为这主角不去参加奥运会惋惜。金利来领带,男人嘅世界——啪!

处长一按电视机按键,换了个台。

翡翠台。沙田今日发生火灾,烧毁民房十余家,起火原因警方正在调查。又是武打,一场混战,分不出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呢系万宝路嘅世界——啪!

亚洲台。股票市场恒生指数下跌至××××点——啪!翡翠台。跑在前面嘅系最有希望夺魁嘅“赤发鬼”,睇佢呢番够晒落力——啪!亚洲台……啪!翡翠台……

处长将电视机折腾来折腾去,奇迹始终没有出现。荧幕上显出的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我困得实在不行,头一歪,不知不觉睡去……

迷迷糊糊里,忽然听见一阵兴奋的低吼:“上!快上!上!”我忙像猎狗般机警地睁开双眼,却见电视里一个漂亮的姑娘正受到流氓围攻,“刺啦!”上衣被撕破了。“刺啦!”罩衣又撕去了,露出丰腴的上身来。“刺啦!”流氓的手又向下撕着什么,但镜头始终没再向下移。只穿背心短裤、似乎早已准备睡觉的处长正跪在床上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嘴里念念有词,看到交关处,按捺不住地蹲起来,伸长脑袋,似乎想从屏幕之下看出什么秘密来。没想镜头一抬,连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一丛小树在拼命摇晃……

“砰砰砰!”有人急急地敲门。

处长一惊,忙趿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站着个愁眉苦脸的妇女,乍看到如此打扮的处长,一时惊呆了。

“什么事?”处长没好气地问。

“这……这不是会务室吗?”

“会务室搬到401啦,神经病!”

处长狠狠关上门,忙走回来看那电视,又变成雀巢咖啡的广告了。荧屏一角显示的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钟。

“没看到什么吧?”处长显然十分关心电视里那姑娘的命运。

“没什么。”我说。

“其实,香港电视也没什么看头。”处长扫兴地说,“就是零点以后也没什么。”

“还比不上内地节目呢。”我表示赞同。

“睡觉睡觉,真没意思!”处长开始整理床铺。

“没意思透了。”我说着上前就想关掉电视,处长忙说:“别关别关,让它开通宵好了。反正,这宾馆是合资经营的,我问过服务员,这里连党团组织都没有。”

我很快再次入睡。酣睡中,却有一种可怕的声音将我震醒了。是处长在打鼾,那声音时尖时浊,时断时续,毫无规律,像被人扼住咽喉,欲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痛苦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虽然仍是很困,但再也无法入睡,又不敢将处长弄醒,想起法国电影《虎口脱险》中那指挥的办法,就试着吹起口哨,吹了半天,一点也不灵验。幸而电视还开着,有个甜美的香港小姐还在不知疲倦地向观众献媚讨好,大谈如何与情人相处的“Love Lesson”。听来听去,倒也使人神往。不知不觉,长夜渐退,窗外东方既白。

“联谊会秘书处通知:上午,自由参观深圳市容。下午三时,全体集中璇玑宫大酒家,举行开幕式。均有车接送。”——清晨,服务台前的告示牌这样写着。

如此安排,皆大欢喜。这种联谊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底其实是很清楚的。

5

下午,大家围坐在铺设华美的餐桌前,联谊会开幕式准时举行。先由中国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的赵董事长致辞。这董事长年轻得出人意料,不过三十出头,天庭宽阔,地角周正,只是他那双圆眼滴溜溜地转得过于频繁,给人有机灵太甚之感。在照相机闪光灯不停的闪烁下,他镇定自若地侃侃而谈。可惜会议代表实在太多。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无法统一节制,到处人声鼎沸,喧哗不断。我支棱起耳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听到“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那么一句。接着,又有市府××长,××公司总经理,××代表先后讲话,但见人影浮动,闪光不断,犹如演一出京戏,热热闹闹,晃绿摇红,你方唱罢我又登场……

好不容易等到发言结束,侍立一旁的服务员便走马灯般转动起来,每席两人,先奉上香喷喷的热毛巾,大家抹脸擦嘴,做战前准备。我不敢用毛巾擦嘴,生怕沾染上哪位老外的艾滋病毒。开酒上菜时,处长的兴致忒好,一声“自己来”,不顾服务员劝阻,拿起一瓶罐装青岛啤酒,“啪”地打开了。

一群头面人物高擎酒杯上台祝酒,代表们纷纷起立,大厅里一片“干杯”之声。第一道菜上来,叫“三鲜龙凤烩”,处长很在行地介绍说,仅这一道菜就要三四十元,全桌发出一阵啧啧之声。服务员给每人舀了一小碗,我尝了尝,有点甜,有点香,有点滑,也有点腻,实在品不出其中奥妙,但为了不显小家子气,也连声赞好。

菜一道一道上来,名字闻所未闻,花样见所未见,价格料想自然惊人。及至一入口,才发觉都不外是寻常荤腥素淡,却又无人愿意道破。忽然想到世间许多事情,原也不过如此,便有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处世道理。

上最后一道菜时,大多数人已打着饱嗝,用香面纸擦着油晃晃的嘴巴,表示无能为力了。我和处长是最后离席的,这并非我嘴馋,而是处长酒兴实在太浓,同席所有对手都已被他一一战败,我只好用汤水作陪。

提起自己的手提包时,我觉得分量有点不对劲,正要打开看看,处长迷离着涨红的醉眼,一把拉住我的手,连声催促:“走走走,还磨蹭什么!”

璇玑宫大酒家门前,站着两列服饰整齐、香气袭人的女服务员,由酒家总经理带头,笑容可掬地欢送宾客,每过一人,便递上一张精美的年历卡,上面印着璇玑宫的彩色照片和几句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词。

旅游车把我们送回住地。走进房间,处长从口袋里拿出厚厚一沓璇玑宫的年历卡,炫耀似的在我眼前晃晃,又拿过我的提包打开,变戏法般弄出喝剩的一瓶五粮液和一瓶五加白来。他斜视着目瞪口呆的我,得意地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你知道五粮液的价吗?黑市价要四十多元一瓶,空瓶也卖六七元呢!”他越说越兴奋,明显带着醉意,“这酒是后起之秀,声誉直逼茅台,甘美醇厚,初喝没什么,喝过齿颊留香,后发制人。‘豪饮李太白,雅酌陶渊明。深恨生太早,只能享老春。’华罗庚这首诗,赞的就是它……”处长不愧嗜酒有年,加上一股酒兴,说起酒来,竟一套连一套的。我饭后一身燠热,汗渍黏黏,本想去洗个澡,又不好扫处长的兴,只好貌作专心,侧耳恭听。

像一头躁动不安的猛兽,处长在房里走来踱去,脸上泛着红光,口中酒气喷人,说到得意处便突然站住,拿起那半瓶五加白,吱地又抿一口。不知怎么的,他从酒谈到了色,逼视着电视里甜得腻人的香港小妞,喟然长叹:“唉,一辈子只搂定一个女人,可悲呵!”言毕,满面悲苦懊丧。他爱人“文化大革命”前就得了半身不遂,出门得坐轮椅,让人推着走。其家庭不幸,着实使人同情。

“盖子呵,也不怕跟你说,当年有个女秘书跟我相好过,要我离了老婆,和她结婚。那女人,身上总有股香气,在你面前一站,你就非得失魂落魄不可。有一次,她陪我出差,差点就成了那事,却被人发现了。后来,又是警告,又是调离,活活拆散了我们……你说说,这冤不冤呀?”处长仰八叉躺倒床上,眼里突然滚出了几颗亮晶晶的泪珠。

都说酒后吐真言,听到本不该听的顶头上司的一段隐私,我愣住了。劝说不是,不劝也不是。

“唉,好一段姻缘呵……”处长喃喃说着,嘴角流出一线涎水,昏沉沉地慢慢睡去。

我一动不敢动,定定盯着处长,心底涌起了一股说不清是怜悯、鄙夷,还是惶恐的感情……

听着处长半死不活的鼾声,我又一夜没睡好。天亮了,处长还没醒,我蹑手蹑脚起了床,又小心翼翼洗漱完毕,看看表,已到早餐时间。今天安排到蛇口工业区、古炮台和海上世界参观,早饭后乘车出发。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叫醒处长,他却自己翻个身,醒了。

伸伸懒腰,连打几个呵欠,一望窗外,他突然想起什么,皱起眉头:“怎么,天这么亮了?我睡得这么死?”

“你昨晚喝了酒,睡得特别好。”我说。

“哦——?”他极力回忆,似有所悟,“昨晚睡觉前,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五粮液是后起之秀,声誉直逼茅台,黑市四十多块钱一瓶。”

“还说了什么?”

“你说……”我斟酌着字眼,不知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你说一辈子只搂一个女人太亏——”

他笑眯眯地打断我的话:“胡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呵。”

“你说了,我记得的……”我还想辩解。

“盖子,乱嚼舌头,你可要当心!”处长依然和颜悦色地告诫,我却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透脊背。

“嗯,对了,你说一辈子也难得喝几回五粮液这样的好酒。”我尽量在脸上弄出多点微笑,虽然明知这笑容的好看程度极其有限。

“是呀。有的人喝了酒,就会发酒疯,说胡话。我可从来不会,是吧?哈哈哈!”他一边说,一边穿好了衣服。

我连忙不住地点头。

6

会议日程如期进行,令人十分愉快地顺利。

香蜜湖度假村,小梅沙海滨度假村,上埗工业区,笔架山银湖旅游中心,海上世界,都留下了代表们不辞辛劳参观学习的足迹。

这天下午,大家背着大包小包从沙头角回来,宾馆服务台前贴出了一张大会秘书处的通知,说是根据中央关于不准借开会之名公费旅游的最新通知精神,次日的珠海之行取消了,改为参观市内水库公园、深圳湾大酒店等旅游点。代表们一时群怨鼎沸,大呼上当。

我们骂骂咧咧回到房间,开始清点中英街之行的收获。我除了见识一番中国领土上至今保留着的那么一条足令炎黄子孙汗颜,也使不少食利者趋之若鹜的小街,在那里以比内地确实便宜大半的价格给未婚老婆买回一盒化妆品外,其他一无所获。当时,我感兴趣的,只是街心那块大清王朝的斑斑驳驳的界碑,对面那些黑制服、黄皮肤的无所事事的“大英皇家警官”,背着大包小袋、不时偷偷越界光顾一下港方小店讨些便宜的各式人等,还有高举话筒大叫“我们的同志别过去,回来”的我方边境保安人员。

处长的床上,却像开了个杂货铺,摆满了进口味精、力士香皂、雀巢咖啡、法国衣料、折叠雨伞、KENT香烟、气体打火机、日本海绵乳罩……吃穿饮用,应有尽有,商标上都是能使人眼睛一亮的洋文。望着处长极有耐心地把这些大大小小商品一一装进新买的大提包里,我的双手突然条件反射般痉挛起来,心中感到一阵愤怒,暗忖明天一定要找几块砖头塞进自己提包,否则,被役使的羞辱将很难使我的心理得到平衡。

“机会这么难得,也不多买点东西,你要后悔一辈子。”处长收拾好东西,笑眯眯地对我说。

晚饭后,我正要打开电视机,看看有什么好节目,处长却拦住我狡黠一笑:“盖子,咱们今晚先别看电视,还有大事要干。”

“干什么?”我惘然地望着他。

“你先到服务台去找一张复写纸来。”他仍笑眯眯地说。

顶头上司之令当然不容违抗。我虽然有点纳闷,但还是去找回了复写纸。处长拿出他那巴掌大的笔记本递过来,摊在我面前,诡秘地说:“关键时刻,该发挥你这大秘书的作用了,将这东西复写一份吧。”

我低头一看,笔记本上赫然写着:“关于‘全国工商财文各界横向联谊会’的情况调查”,其中,根据这次大会的日程,将每个人的平均费用,从住宿费、伙食费、车船费直到饮料费、音乐会票价等,都详细地开列出来,总支出为六百四十元,按每人收取八百元会议费计算,每人就应节余一百六十元。与会代表一千零二十四人,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通过主办这次联谊会,将从中非法牟取暴利十六万三千多元。即使除去会务费,也仍赚纯利十余万元之巨。

这真是一笔令人眼红的收支账!难怪处长平日一有空就找司机、导游、服务员这些人闲聊,还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原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了!

“抄这个……干什么?”我有点犹豫。难道处长想把这笔账捅出去吗?要真如此,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固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因此吃喝玩乐个够了的众多与会代表,也要跟着遭殃的。我自忖自己可没有这么一笔钱能退出来。参加工作数年,我储蓄存折上一直没到过三位数呢。

“你尽可放心,咱们不会吃亏的。”处长好言宽慰我。

我将这份东西复写完,处长指着文末对我说:“把你的名字和特约记者的头衔写上。”

我又犹豫了。

“要是你有顾虑,也写上我的名字好了。”

我照办了,天塌下来反正有高人先挡着。

处长将这份东西装进信封封好,写上几个字,又把复写稿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然后将信封交给我:“去,把这交给会务室的马丽小姐,就说有紧要公事,叫她务必在今晚交到他们董事长手上。别忘了带上你的特约记者证!”

“这……”我心中仍感到不踏实,“会议还没开完,费用开支……准不准确……”

“这都算进去了的。后天的闭幕式宴会,我还按它三百五十元一桌算的呢。去吧,包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7

次日早上,吃过早餐,为等车去亚洲湾大酒店,我坐在宾馆的大厅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进进出出的众生,无论何时何地,我对人的兴趣都远远超过其他,这大概就是我之所以能捏造点小说来换稿费的原因。

大厅里很热闹,一对父女模样的人坐在沙发上,却又超乎父女关系般亲昵地调笑。一位年轻人热烈地跟同伴讨论什么,两只眼睛却极不安分地向四周的异性投去。一个提行李包的中年人走进门,径自去到服务台前,便有个脂浓粉厚的服务员笑脸相迎:

“先生,住宿吗?”

“嗯,开个单房,一天多少钱?”

“实收30元,能报销的话,可以给你多开点。”

“这……恐怕……”

“怕什么?人人都这样,就你例外?”

“那……就开40元吧。”

“好的。”

一切都开诚布公,没有谁感到难为情,也没有谁脸红。不正常已变成正常,正常的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清洁工推着吸尘器转来转去。我实在怀疑,这玩意儿是否真能把地毯上的脏东西都吸干净,有些污物早已渗透到纤维深处,无论怎么样也难吸出来了。

靠楼梯口的第一间房门前,挤满了大会的代表,处长也在其中。有人兴高采烈走出,手里捧着大堆药物。那是会务处的卫生室,据说药品均按九折优惠收费,难怪那么多人光顾了。走过去伸长脖子往里一望,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手脚不停地忙着,桌上堆满了中西成药,仿唐三彩骆驼瓶装药酒,保温杯装菊花精,药用牙膏香皂,磁疗手表,营养奶粉,橙汁鱼肝油,保健丰乳器……一位女同志拿起一只精致的仿鳄鱼皮坤包,拉开拉链,里面有点风油精、晕海宁、保济丸什么的。

“这是家居旅行必备之良药,最新式包装。”医生热情地介绍说。

“多少钱?”女同志把玩着坤包,爱不释手。

“七块整。”

“分两天开票吧。哦,还要五支牙膏。”

“给我一包。”“我也要一包!”……

无数个声音在叫,无数只手从女同志的头顶、耳际、腋下伸出去。“哎呀,让一让,让一让,挤死我啦!”她尖声大叫。

处长从人堆中也捧着大包小包出来,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不要点?拿回去反正可以报销的。”

“我总不能……拿坤包、要丰乳器吧。”我揶揄地望着他,本来还想说我可没有老婆孩子,但忍了忍还是住了口。

“是啊,适用于男同志的东西太少了,有点男宝、多鞭酒什么的就好啦!”处长倒是认真地惋惜。

“来,先帮我把东西拿回房去,小心别摔碎了!”他将两瓶药酒递过来,我只好接着,随他走上楼去。

放好东西,我们正要出门,马丽领着两个人走进来,一个竟是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的赵董事长,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两个纸盒子。

“你是梁处长,你是盖子同志吧?嘿嘿,幸会幸会!”赵董事长笑容满面地跟我们一一握手。

这时,楼下传来了阵阵汽车喇叭声。

“该出发了。”我有点着急地提醒处长。

“不忙不忙,让他们先走好了,等会儿我专车送你们。”赵董事长在沙发上坐下来,优雅地架起一条腿,朝马丽摆摆手,“你可以走了。”

马丽一走,年轻人放下纸盒,也退到门外去,显然在提防着什么。

“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董事长爽快地说,“你们两位致本公司的信,我已收到了。对你们给联谊会工作所提的意见,我在此代表本公司表示衷心的感谢!”他指指两个纸盒,笑眯眯地说,“这是本公司特意送给你们两位热心人的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处长和我对视一眼,他毫不犹豫地拿过一只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石英挂钟和一条电热毯。董事长注视着我们的脸色,说:“本公司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全国性横向联谊会,还属首次,由于缺乏经验,各方面的工作仍做得很不够,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处长嘴角边浮起一丝微笑:“贵公司的许多苦衷,我们也深表谅解。只是,这两样东西,大概也只值八九十元吧?我们信上那笔账,是算得再清楚不过了的——”

“您尽可放心。大会结束时,我们还将发一个高级公文包,当然,那是人人有份的。”董事长连忙解释,“其实,我们还有许多大宗支出,您是不太了解的。本公司为举办这次联谊会,还亏损了数万元之多呢。”

处长笑道:“亏损不亏损,只要有人一查就清楚啦!”

“我们倒不怕查,只怕这千余名代表还不肯让人查呢。查来查去,各人的账向谁报销啊?”董事长说到这里,语调有点咄咄逼人了。

我正待发作,处长却瞥了我一眼,站起来说:“贵公司的难处,经你这么一说,我们完全谅解了。这样吧,你把那封信交回给我们就是。”

“那信我们留下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想将底稿也要过来,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呢。”董事长颇为诚恳地说。

“好吧,但愿能对贵公司有点帮助。”处长从口袋里掏出复写稿递过去,董事长一把接过,高兴地说,“谢谢!谢谢!这样吧,我马上用我的车送你们到亚洲湾大酒店去,绝对不耽误你们参观游览的!”

至此,我完全领会到处长的神机妙算了。

8

璇玑宫里,华灯高照,管乐齐鸣,联谊会闭幕式又在这里举行了。气氛热烈而隆重,无论是会议主办者还是与会代表,都衣冠楚楚,喜气洋洋,大有《郑伯克段于鄢》那种“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的境界。

作为代表自由发言,处长主动上台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长篇讲话。他高度赞扬这次会议,是一次划时代的盛会。他从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角度,大大论证一番加强横向交流的重要意义(能运用那么多新名词,大概得益于他平日对办公室里各种报纸的潜心研读),还一连列举了参加会议的十大收获:“第一大收获,首先是从理论上认真学习了中央有关精神,加深了对改革、开放、搞活的方针的认识,增添了我们加速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信心和力量;第二大收获,通过参观特区日新月异的建设,亲身感受到了经济体制改革的巨大威力,也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第三大收获,通过各行各业的同志欢聚一堂,千余名代表相互间建立了通信联系,形成了巨大的信息网络,为今后加强社会各界立体的全方位的团结协作,提供了广阔的可能性……”

我听得目瞪口呆,着实惊叹处长那高度的总结概括能力。这种点石成金的功夫,显然不是一两天能操练出来的。我又暗暗庆幸,有了处长这番话,回去为他写交上级的情况汇报时,就不至于心中没底了。我甚至相信,在处长指导下写成的汇报,将会比他这番发言更为精彩!

“……这样的会议,使我们大开眼界,大长知识,也大大加强了各行各业之间的相互联系。在此,我谨对主办这次大会的中国南方综合开发总公司的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并热切地希望,这样的联谊活动要经常地、广泛地、深入地开展下去!”

大厅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然后,无数只琥珀色的酒杯纷纷高举起来……

(原载《南方文学》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