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丘陵:大林文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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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龙的传人

楔子

一个古老的传说

千万年前的洪荒时代,一次强烈的造山运动,在这里隆起了一道高至海拔上千米、连绵数百里的皱褶,呈东北—西南走向,犹如一条巨大的苍龙,向着南海飞腾。

这,便是青龙山山脉。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流传着一个惊心动魄的传说:远古时候,有一次,天帝震怒,三年不雨,滚烫的烈日把江河烤干了,把大地晒得龟裂如沟,直冒青烟,眼见得草木枯焦,禾黍不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天上有一青龙同情民间疾苦,偷降大雨以普济凡间。天帝发觉后大发脾气,命令雷神将青龙雷殛,青龙负痛挣扎,翻滚着飞逃南海,中途心力交瘁,倒毙在大地上。那虬曲旋腾的身躯,便化为一列长长的山脉,那威武不屈的魂魄,长成蓊郁阴森的树林,那长存不灭的精气,吐出汩汩流淌的山泉……

这,就是青龙山的传说。

1

他们汇集到这莽莽苍苍的林海中,像一颗颗星星,像一道道山溪,像一片片落叶,各呈不同的姿态。

在这青龙山脉末端的高山大岭里,日照时间特别短,太阳斜过中天不久,就像被后羿的强弩射中一般,倏地滚下了山巅。顿时,夜色犹如一只玄色的大鸟,在头顶忽地张开硕大无朋的黑翅,把一切都遮住了。一片昏冥的紫黛之上,灰的是云,亮的是星,高的是岗,低的是坳,动的是芒草,静的是树林,飞的是流萤……

刘珊默默地站在用杉木皮搭起的小棚屋外——这是一个体态婀娜的姑娘,有一张满月般娟秀姣好的圆脸盘,一双不大的眸子明亮得出奇。眼前的群山黑乎乎的,像飞腾的虬龙,像驰骋的烈马,像咆哮的雄狮,像振翅的山鹰,更像一道无比坚实的脊梁,背负着沉重的苍穹。刘珊在凝视、谛听、沉思,她想起逝去的童年,想起在此地安息的母亲,心潮就像起伏的群山,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夜色里漫步。山嘴的拐角处,有个黑黝黝的金字塔形的暗影,几缕昏黄的光线从暗影里筛出来,还不时传出阵阵放浪的喧哗。那里,是伐木民工们住的工棚。

刘珊好像受到什么吸引似的,走到工棚外,好奇地从小窗口往里望;民工们正分成几摊,下象棋、打扑克,玩得闹哄哄的。在一张用废木料随便钉成的“桌子”上,一局扑克刚打完,几张兴奋得血红的脸便嚷起来:

“哈哈,乌龟又是你——小柿饼!”

“再喝一盅水!”

“快,喝!”

一盅水重重地放到了小柿饼跟前。小柿饼是个小民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他身材瘦小单薄,脑袋又大又扁,脸色黑里泛红,活像一只捏走样了的柿饼干;此刻,一双眼睛像两滴闪亮的水银,惶恐地转着、眨着:“我、我刚才……喝了三盅,够、够饱了……不能再喝了,真的……”

人们哄地笑起来:“不行,有言在先的,鬼叫你净做乌龟呀!”“喝,胀死了也要灌下去!”“喝不下,找你妈来——嘿嘿!”

听罢最后一句话,小柿饼忽然倔强起来,涨红着脸喊道:“我不喝!”

“你真的不喝?”一个三十六七岁满脸麻点的汉子站起来,手扯住小柿饼的耳朵,一手端起那盅水,说:“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苦瓜七,灌他!”人们又怂恿地叫起来。

“苦瓜七,别……别……”小柿饼像只吓坏了的小兔,瑟瑟发抖。

苦瓜七恼羞成怒:“你也敢叫我的花名?哼,老虎不发威你还以为猫睡觉咧,来!”

“七叔……我、我错了……求求你……别、别……”小柿饼连声哀告,还求援似的看着众人。

“现在才求我七叔?哼,迟啦!”苦瓜七黑着脸,不由分说,把口盅紧贴到他紧闭着的嘴边。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刘珊看不下这种恶作剧,正要推门进去劝阻,忽听工棚一角传来一声低喝:“别吵啦!苦瓜七!”灯光下,那人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本书,脸背着光,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嘿嘿,队长,看你的书吧,我们开玩笑呢。”苦瓜七一笑,双手仍拽住小柿饼不放。

棚角那人蓦地站起来,一摔手中的书,嗵嗵几大步走到桌边,高大的身躯把漏向窗口的灯光全遮住了。他拿起口盅:“来,我代他喝!”一扬脖,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抹嘴,啪地把口盅摔在桌上。

“队长,使得!”“高林,够意思!”……民工们乱赞一气。

“算了,大家都是来卖苦力的,有力气留着做工,别欺负伙计。嫌无聊,谈点别的。”高林没好气地说。

苦瓜七笑道:“谈点别的?嘻嘻,有古讲古,没古讲媳妇,大家就讲讲自己的老婆吧,人长得怎么样?够味不够味?嗯——赵青,你先讲。”

那个叫赵青的,三十六七岁,中等身材,身骨像木条搭的架子,虚虚的,清瘦的脸显得有点苍白。他扁了扁嘴巴说:“去你的,我要是有老婆,就不到这大山里来了。明说吧,我来这里,就是要找钱娶老婆的。”

“是呀,谁像你苦瓜七,家里有老婆不抱,偏来这里亲木头。”

“苦瓜七,你不是有个小妹吗?就嫁给赵青好了。”

赵青故作正色道:“不过首先声明,麻子我可不要!”

“哈哈哈……”民工们又乐起来。

苦瓜七不在意地解嘲说:“麻子又怎么啦?我是麻子,我老婆可不嫌。要不是她长得肥大点,嘴巴歪一点,我敢说,她定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哄——”民工们笑得更响了。

苦瓜七更来劲了:“怎么,我再出谜语让大家乐一乐,包管好笑!‘新婚之夜’——猜河南省一个地名。”

民工们真的冥思苦索起来,刘珊脸上一热,再也听不下去,正要走开,高林那低沉的声音又响起了:“苦瓜七,别耍你的狗屎聪明,我也出个谜给你猜吧,‘麻子跳伞’——说个成语。”

小柿饼眼珠一转,脱口叫道:“天花乱坠。”“绝!”“妙!”“够意思!”民工们又兴奋地乱嚷起来。苦瓜七自讨没趣,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真无聊!”刘珊背后,一人低声骂道。她扭头一看,是张超,一个和她一样的林场职工,她的恋人。

是啊,眼前这些民工,和刘珊原来想象的有多大的距离呀!

刘珊,这个青龙山林场副场长的女儿,在林区里出生,在林区里成长,伴着松涛哭闹,追着山泉嬉戏,和着小鸟歌唱,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十年前,她才离开林区到县城去念中学,毕业后又安排在林场驻县城的转运站工作,不久前才调回林场里。本来,父亲打算安排她在场部当个广播员、资料员什么的,她却拗着劲,硬是要求到她儿时生活过的边远伐区来。她觉得这里是她儿时的摇篮,是她母亲英勇献身的地方,将会有如火如荼的采伐生活,有大批她从未接触过的人——民工。或许是受读过的文艺作品的影响,在她的想象中,民工们一定都是些个头高大,目如闪电,色似古铜,声若洪钟,爽直热情而无私无畏的大汉。刘珊喜欢文学,幻想着将来当个作家,把林区火热的生活写下来。因此她想,只有到这里来,才有可能找到自己希冀寻找的东西,才会使自己那并不充实的心胸充实起来。

尽管人们无法理解,尽管父母一再劝告,尽管张超也一再阻止,刘珊还是来了,弄得张超放心不下,为了爱情,只好跟她一起到了这个边远伐区。这个伐区的检尺验收的林场职工,就他们两个人。

尺高寸矮,麻脸瘦腮,空虚无聊,放浪不检,刘珊从眼前这些民工中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第一印象!

她怅惘地转过身。张超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低声对她说:“你看看,伐区的生活哪来的什么诗意?这些雇来的家伙,野蛮,自私,贪婪,哄抬工资,暗偷木材,什么事都会做得出。你是个姑娘,更要当心……”

“当心什么?”冷不防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把刘珊和张超都吓了一跳,忙扭过头,只见一个身影就在他们身后,两团刺人的目光直射过来。这正是高林。他旁边还站着小柿饼。

“你们要监视窥探些什么?我们长得虽然不够眉清目秀,但可不是坏人。”高林冷笑着说,把“你们”“我们”这两个词音咬得很重很重。说完他带着小柿饼,大踏步往小河边走去。

刘珊一下子愣住了:“这人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个性?记得有个作家说过,遇到一个心如溶洞的人,要真正了解他,可不那么容易。但越是这样,你就越应该了解他。想到这儿,刘珊心里忽然萌生了那么一个念头……

张超对高林的此番举动却十分恼火,半晌,才冲高林的背影说道:“哼,看他那个样子,简直不是东西!”

2

要是人们都能互相理解,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误会、纠葛和怨恨;但,生活也许将会平淡无奇,失去不少纷繁的色彩。

下弦月从东山巅升起来,犹如一柄新磨的银镰,亮闪闪的。一颗流星拖着最后一道闪光,从天际划过,就像春节时小孩子点着的冲天炮仗。山野间,浓雾弥漫,水汽蒸腾,充溢着衰草败叶的腐臭和松脂、杉木的芬芳。微风把水雾拂到脸上,凉津津的。

小河边,一块灰白色的大石块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是高林和小柿饼。

小柿饼一到民工队,最先认识的就是高林,所以他已把高林当作大哥来看了。

那天,小柿饼刚钻进工棚,眯着眼睛看清一张空床位,把行李卷丢了上去。相邻的床上,早已有人安排好被铺,挂上蚊帐,那蚊帐黑麻麻的,看上去已是许久没洗了,正中还有个碗底大的破洞,边缘又焦又黄。小柿饼想,这一定是个粗心大意的烟鬼的床铺,他父亲就经常这样烧坏蚊帐。

小柿饼从小就失去母亲,在父亲的呵斥和巴掌之下,养成一种善良而又孤僻的性格,也养成了像女孩子般的胆小谨慎和勤快伶俐。在家里,煮饭、洗衣服、喂猪鸡、补被帐……全靠他那双瘦小的手。这次第一回离家远行,他也没忘随身带了个针线包。

看到别人蚊帐上这个破洞,他忍不住拿出针线和一块破布,飞针走线补起来。正补着,门外走进一个高大的汉子,肩膀宽得像道山脊,胸膛阔得像堵砖墙,手脚更像水泥柱子一般粗大,那双多眼白的眼睛冷峻凶险,有点吓人,一开口,声音像大铜锣般又沉又响:“哈哈,我正愁没个姑娘给我补蚊帐呢,倒有个小兄弟帮了忙。”说完,又演戏似的倏地变了脸,厉声说:“你补我的蚊帐干什么?想讨好我吗?”

小柿饼一愣,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说呢?要、要是不补,山里蚊子多,肥佬也、也会叮成瘦汉的。”

看着小柿饼诚恳的目光,那汉子脸色和缓了,语调也热情起来:“嘿嘿,你的手艺真不错,细针密线,比个女人还强。呃,你叫什么名字?”

“周兴柿,人家都叫我小柿饼。”小柿饼低声说,“我家过去有很多柿子树,我出生那年全被砍了,父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

“哦……听口音,你是西河人?”

“对对对,西河县云舟公社莲塘大队。你呢?”小柿饼背书似的说。

“我吗?也是西河县的,跟你相邻公社。”

“那——太好了,‘亲不亲,故乡人’,请你多多照顾。”小柿饼解除了戒心,挺世故地说。

那汉子轻轻拍了小柿饼一巴掌:“嘿嘿,得了吧,你这是哪里捡来的酸话?!”

“嘻嘻,我父亲教的。他还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哎,你叫什么名字?”

“高林,高山的高,树林的林。”

“嗬,你就是我们民工队的队长?”

“什么屁队长,受气的角色。跟你一样,不过来挣几块钱罢了。”高林爽朗地说。

山间的小河如珠走玉盘,叮叮咚咚地滚下滩去,河边的草丛中,纺织娘在低吟浅唱。黑黝黝的山林里,有猫头鹰咕咕地叫,给宁静的山野笼罩上几分凄怆。一阵山风吹来,小柿饼不禁打了个冷战。

高林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只水壶,递给小柿饼:“来,喝口水。”

“还喝水?刚才要不是你,我的肚子都胀破了。”

高林诡秘地一笑:“这水能驱寒保暖,能健身壮骨呢。”一扬脖,咕噜噜喝了几大口,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酒香。

“酒?”

“嗯。你喝不喝?”

“不不不,我不会。高林哥,喝酒总是不好,喝多了,既花钱,还会误事,戒了它吧。”小柿饼认真地规劝道。

“到了该戒那天,也许我会戒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古诗,你不会懂,等你长大了,烦恼多了自然就会体会到的。”高林搂着小柿饼瘦小的身子说,“你个子这么小,还不到十五岁吧?”

“我还小?踏年头十七了,还小?”小柿饼急急地说。他唯恐别人嫌他小,不让在这里干活,“我出生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我妈生下我没多久,就病死了,父亲抱我去乞百家奶吃,所以……”声音很低,细得像蚊虫的嗡嗡,忽而又大起来,“可我有力气,能挑一百斤!真的!”

“呵——”高林轻轻地叹一声,“家里放心让你来吗?”

“父亲叫我来的,要挣钱,娶老婆。”

“嘿嘿,这么小就想娶老婆啦?”

“不不不,是我哥哥要娶,新娘家要礼金一千元,家里拿不出,爸爸一直有病,我和哥哥就分头挣钱,哥哥跑海南,我来林场,爸爸要我挣够二百元,才准回家……”小柿饼说完,出神地向西边凝望着。可惜山高天暗,看到的只是一片无边的青黑夜色。

“啊——”高林重重地感叹一声,沉默了。

“高林哥,你说,我能挣够两百元钱吗?”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高林喃喃地安慰说。

“高林哥,你来做工,也是挣钱娶老婆吗?”

“嘿嘿,也是,也不是。我们那里也太穷了……”

是啊,要不是因为穷,谁愿意离开家,老远跑到这山高地僻的林区来做工呢?这几年,虽然政策变了,可高林他们那里,没有肥沃的平畴,没有富庶的江湖,也没有茂盛的山林,有的只是几块瘦田和经过多年劫难、只长青草不长材的荒山。人们想致富,却苦于一时找不到门路。高林是个高中毕业生,见过的世面多,他动了心思,想利用山上的青草养长毛兔。他寻思要养就养一大批,现在报上不是提倡搞专业户吗?自己办个养兔场,给大家做出个榜样来。可哪里来的本钱呢?于是,就上了青龙山。

“我要挣一笔钱,回去办个养兔场,搞科学养兔,推广良种兔,为乡亲们闯出一条生财之路来……”

“到时候,我去给你当帮手。”

“你呀,算了吧,像你这个年纪,还应该好好去念书。真的,以后干什么都离不开科学文化知识呢。”

“我……我也很想念书,考上了高中,可我爸不让我去,说是做工挣钱要紧……”小柿饼低声地说,语调中带着委屈和忧伤。

“你爸太糊涂了。”高林大声说,“到时候,我到你家去跟他说说,他会同意你再上学的。”

“那——当然好!可学校……不会再收我了……”

“我们公社办了个农业高中;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当老师,回去我找他帮你说说,一定行!”

“太好了,先谢谢你啦!”小柿饼兴奋地捉住高林的手,连声道谢。

高林拍拍小柿饼的肩头,说:“夜深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山呢。”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发出石块的碰击声。高林警觉地喝道:“谁?”

一个窈窕的身影慢慢站起来,捏亮手中的电筒在草丛里乱晃,那是刘珊。刚才,她抱着认识人、了解人那么一种强烈得近于荒唐的欲望,鬼使神差地装作散步一般,跟着高林他们来到一旁。高林并没有注意到她,和小柿饼做了那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那番话,在刘珊面前展现了另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心灵世界,使她得到了某种新奇的满足,也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愧疚不安。她迎着高林走过来,随口紧张地掩饰道:“我、我白天在这里丢了一支钢笔,出来找找……”

高林冷笑道:“哼,算了吧,刘小姐,白天丢东西晚上来找,你不认为这借口编得太滑稽了吗?”他拉起小柿饼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明说吧,让我们趁早滚蛋,免得以后出问题,栽到我们头上来。”

刘珊慌忙搪塞说:“别,别误会,我真的是找钢笔。喏,你看,这不是找到了吗?”

高林和小柿饼走远了,刘珊脸上还火辣辣地烧,心房也在咚咚地跳。还没等她平静下来,旁边又钻出了个黑影。刘珊差点惊叫起来,忙用电筒一照,又是张超。

张超埋怨道:“你也真是,何苦老盯着他们,弄得我好找。”

“你懂个啥!”刘珊没好气地说,“老跟着我干什么?”

“嘿嘿,放心不下呀。”

“得了吧。”刘珊一扭头,大踏步走了,把张超丢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之中。

3

娶个老婆成个家,他们的愿望仅仅如此,就像山鸡要搭个窝、野蜂要结个巢一样,但他们得为此付出含辛茹苦的代价。

“世界上最壮观的,就是欣赏白昼的诞生。”如果你到过青龙山,你就会惊奇地发现,高尔基这句话好像是专为青龙山而写似的。晨光里,夜魔在仓皇逃遁,雾怪在四散奔突。山鼠一时找不到地方安身,吱吱乱叫着窜入草丛。猫头鹰凄厉地哀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躲进森林。山溪欢唱,鸟雀蹦跳,小草晃着亮闪闪的露珠,盈盈起舞。群山乐呵呵地张开臂膀,准备拥抱光明。天边的云霞像钢水般沸腾起来,一轮火红的太阳奋力一挣,呼地带着铺天盖地的光亮,活脱脱跳到东山之巅,把整个天地都点燃了。

高林领着民工到了山上,拿出酒壶,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手一挥:“干!”

“突突突突……”油锯猛响起来,惊飞了林中的宿鸟,老鹰冲向天际,高高盘旋,惊恐地看着下面火热的伐木场面。

“咔扎扎——咚!”“咔扎扎——咚!”……

粗大的杉木一根又一根倒下来,这沉寂多年的林海,终于唱出了一支伐木的壮歌。这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营造的人工杉林,二十多年来饱受着阳光的普照、雨露的滋润和人工的抚育,都长出了伟岸的身躯,到底成材了!它们昂起头,列着队,在走出大山之前,接受一番刀斧的洗礼。

民工们都干得很起劲,锯木、割枝杈、铲木皮……各种声音混合起来,又扩散开去,在山谷里闹哄哄地回荡。高林一马当先,领着几个油锯手在前面开路。太阳热烘烘地烤暖了山林。民工们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忙得汗水淋漓。不一会儿,一大片杉树就锯倒在他们脚下。

刘珊望着这个场面,由衷地对张超赞叹道:“你看,民工们的干劲可真大!”

“哼,定额计酬,多劳多得,还不是为了钱?你可得注意检查,别让他们捣鬼!对付这种人,我比你有经验。”张超撇撇嘴,小声地告诫说。

刘珊不以为然地一摆头,管自走了。她今天穿着浅绿白花上衣,墨绿涤卡裤子,就像一只翠鸟,在伐区里跳来跳去,不时地拿出卷尺,量量伐过的树根是否留得过长。芒草杂树上的露珠滚下来,打湿了她的衣服,鸡骨草籽粘上她的裤腿,尖细的毛刺扎得皮肤痒痒的。她全然不顾,只觉得惬意极了。小时候,她和父母在护林点里生活时,就爱这样整天在树林里跑着跳着,饿了,采一把甜甜的山稔子;渴了,捧一口清清的山泉水;累了,靠在浓浓的树荫下睡一觉。过去的一切,像梦一般过去;如今,又像梦一般回来了。

她追着油锯手,跳到一道山梁上,突然站住了,目光落在一株小灌木上。那是一茎山茶,撑着一把碧油油的绿伞,顶上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瓣上露光闪烁,显得剔透玲珑,亭亭玉立。眼下正是炎夏,本来不是山茶花开的时令,可在这北回归线以南的山林里,各种花草对时序是不十分讲究的。刘珊惊喜地扑过去,小心采下那朵茶花,凝视着,冥想着,耳畔那热闹的油锯声、刀斧声、断裂声、吆喝声、说笑声,顿时显得遥远起来,而眼前却似乎浮现出一副北风凛冽,茶花盛开的景象;一个清脆婉转的嗓音,仿佛也从地层深处渐渐响起——

“山茶花呀山茶花,洁白的茶花似明霞,风寒霜冷花更艳,长留春色满天涯。”

那是母亲的歌声,像春风般温柔,像流泉般甜润,勾起了刘珊那遥远的带着温馨、也带着哀伤的回忆……

“咔嚓嚓……咚!”一阵恐怖的断裂声和沉重的撞击声,把地皮震得微微发抖。刘珊吓了一跳,张皇失措地回头一看,一根水桶粗的杉木正倒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那枝杈的末梢,几乎就划到她的脊背上。她倒抽一口冷气,抬头一看,只见高林提着油锯,若无其事地在眯起眼睛看天,几个民工幸灾乐祸地在一边讪笑,唯有小柿饼那双眼睛闪着惊惧的神色。

刘珊明知他们是故意作弄自己,气得脸色煞白,想骂上几句,却又无从开口。这时,张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珊,碰着没有?”

刘珊摇摇头。张超抹一把额上的汗水,朝民工们大声申斥:“你们、你们为什么不顾伐木的安全规定?”

赵青扁了扁薄嘴唇:“是谁不顾安全规定啦?工作时间,拈花惹草,到处乱跑,找死呀?”

“那、那你们也该喊她一声嘛。”张超气短了。

高林翻翻眼皮,说:“我一喊,她一慌,就更没命了。不过,请放心,我倒木可从没失过手。”说完,一扬手,一块石头飞出去,正中树上一个高高的蚁巢,蚂蚁纷纷掉下地来,民工齐声喝彩。

刘珊气不过,也想说几句,而高林不屑一顾地拉动了油锯,让突突突的叫声又吼起来。张超愤愤骂道:“哼,真不是东西!”

午休时间到了,“火头军”老郭把饭送上山来,饭倒是雪白的大米饭,菜却只有一箸菜干、两尾小咸鱼。即使是这样的菜,也只得一个星期派人出山去挑一次。刘珊捧起饭碗,本能地皱皱眉头,艰难地吃了一口,再看看那些狼吞虎咽的民工,心里着实佩服他们的胃口。

张超捧着饭盒凑过来,又忍不住揶揄地说:“怎么样,这里的生活比起场部来,有诗意多了吧?”

刘珊瞪他一眼,没说什么,端起饭碗狠命地往嘴里送。张超慌了,忙赔笑道:“哎哎,慢点慢点,咸鱼有刺——你真是,开句玩笑,何必认真呢!”刘珊没理他,捧上饭盒,站起来朝民工那边走去。民工们正挤眉弄眼瞧着刘珊这边,闹哄哄地乐着,看到刘珊走过来,笑得更响了。

刘珊毫不在意地迎上去:“哎,你们说什么笑话?让我也乐一乐。”

赵青挤挤眼睛:“这个笑话嘛,说出来你可别怪。”

“说吧。”刘珊大大方方地坐下去。

“他们说你和张超——”说到这里,赵青先自打住了。

“算了,别惹刘小姐生气啦。”高林冷冷地止住赵青,“注意上下有别、内外有别!”

民工们又哄地笑起来。

“高队长,你好像对我成见挺深哟。”刘珊单刀直入地对高林说。

“我可不敢当你的队长,十个伪军队长还比不上一个皇军士兵呢。”高林还是话中有话地冷冷回道。

“高林,”刘珊马上换了称呼,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像刚才,你明明有意倒木捉弄我,我可没责怪你。”

高林没料到她竟这么直率,倒愣了一下,解嘲地说:“嘿嘿,刘小姐,你倒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呢。那——太感谢你的恩典啦。看来,‘这一个寒碜的世界还不能产生一个跟你同样好的人来’。”

刘珊记起来,这话似乎在莎士比亚的哪个剧本上读过。她仍不介意地笑道:“我可承受不了这么高的褒奖。不过,你说话倒是挺有意思的,只是太叫人捉摸不透了。”

“跟你这种有教养的人说话,太直了恐怕有失冲撞呢。”

刘珊脸色微微一变,认真地说:“高林同志,我希望你们能像尊重一个普通人那样尊重我,不要老拿我来开玩笑。”

高林也正色道:“是啊,每个人都应该受到尊重。不过,在这里也许我们更应该尊重你们。”他依然把“我们”“你们”这两个词咬得特别重。

“你这话算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是主人嘛。”说着,高林故意盯着刘珊的双眼。

刘珊来气了,正要拉下面子反驳一场,只见高林大手一挥:“算啦算啦,当我放的是臭屁吧,吃完饭还要干活呢。”说着,眼睛一转,像是想起什么:“咦,小柿饼呢?”

小柿饼独坐一隅,一面吃饭,一面呆呆地凝视着山那边,痴想着什么。他为了快点挣够二百元,能早日回家交差,去跟父兄团聚,叫火头军老郭加菜不要算他的份,他要把能省的钱全省下来,一餐省一角,一个月就是上十元了。今天他就没要咸鱼,只要菜干下饭。端上饭菜,他便避开众人,悄悄地溜到一边去。

吃了小半碗饭,小柿饼忽然发现碗底埋着两尾咸鱼,忙瞅瞅老郭,想喊,老郭却冲他使了个眼色,挑起饭桶咿咿呀呀唱着小曲走下山去,小柿饼心里一热,眼眶湿湿的。

这时,一条狗走到离小柿饼不远的地方蹲下来,张开嘴巴,流着涎水,眼眈眈地望着。小柿饼无意中猛地看到它,吃了一惊,在这深山老林里,这是哪家走失的狗呀?这家伙又黑又脏,又高又瘦,肚子饿得瘪瘪的,眼里流露出乞怜的目光。

小柿饼心一动,夹起半截咸鱼,给黑狗丢过去。黑狗夹着尾巴踅过来,小心闻了闻,似乎看到小柿饼并无恶意,就一口咬住咸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小柿饼又往地上倒了点饭,招呼道:“阿黑,过来。”黑狗真的慢慢走过来,一面吃饭,一面感激地摇着尾巴。小柿饼伸出手去,轻轻摸着它的脑袋。

正在这时,民工那边有人大喊着跑过来:“小柿饼,打死它!快打死它!”

黑狗嗖地跳起来,夹着尾巴,像一条墨鱼没入了墨绿的林海中。

“好大的黑狗!”来到跟前,高林惋惜地说。

“真可惜呀,一顿好菜!”苦瓜七丢掉手中的木棍,摸着下巴直怪小柿饼,“你真是,放着手边的砍刀不用,给它一砍刀,看它还能跑吗?”

“都怪你们,吓跑了我的狗。”小柿饼瞪了苦瓜七一眼,俨然以狗的主人自居,又惋惜地看着杉林那边。

“这鬼地方,杳无人迹,看见一条狗,也像看见个大姑娘般稀奇,真不够意思!唉——”赵青叹一声,重重地躺倒地上。

刘珊凑在人堆里,大着胆子故作粗野地开玩笑说:“等你攒了几百块钱,回家挑个杂货担,穿村过洞到处转,卖些花布手帕、木梳香脂、针头线脑什么的,那时,到处的姑娘嫂子,都来跟你做交易,那总该够意思了吧?”刘珊说得脸上阵阵发热,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开起这些近于庸俗的玩笑来?她发现民工们都在惊异地打量着她,尤其是高林那双白闪闪的眼睛。

赵青撇撇嘴,扑哧一笑:“真想不到,刘小姐也有妙语惊人的时候。不过,说心里话,我倒不想当货郎,等我攒够钱,回去首先要建好两间房,娶个漂亮贤惠的老婆,种好一亩几分责任田,养上两头猪、几只鸡,再让老婆生个白胖胖的儿子,安安生生地享世界。”他说完,闭上眼睛,咬着一根草梗,甜甜地憧憬着他的未来。

对于赵青来说,确实没有比这更高的追求了。农家后生,最担心的就是讨不到老婆,以致绝了一脉香火。去年,赵青曾相好一个姑娘,两人出圩入市,谈得火热。后来那姑娘来到他家,一看那两间白天不觉亮、晚上漏月光的破瓦房,掉头就走。他当时气得捶胸顿足、七窍生烟。过后一思量,觉得也难怪人家,自家只有两间土改时分地主的瓦房,父母住一间,自己和弟弟住一间,把人家娶回来,也没地方供呀!俗话说,富不富,看门户,要成家,就必须先立业——为了这,他扭头就来了林场。

“我有个亲戚就在你的邻村,常来常往的,等你建了新屋,我一定去给你说一个对象。”刘珊又笑着逗了一句。

“刘小姐,你这话才够意思,一言为定,拜托了,嗯?”赵青兴奋地说。

苦瓜七一拍赵青:“看你,心急喉紧什么?到时候刘小姐不帮忙,你就拉媒人上轿嘛!”

民卫们孟浪地哄笑起来,一把火倏地烧上赵青和刘珊的脸上,也烧去了他们之间的不少隔阂。张超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阴着脸站起来,大声喊道:“别闹了,又该上工啦!”

4

有多少生活的艰辛,就有多少浸透着汗水的欢乐。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人们总是这样。

傍晚,收工了。晚饭,又是米饭、咸鱼、萝卜干。民工们吃着饭,望梅止渴似的纷纷炫耀起各自家乡的名菜来。

赵青尖着嗓音先嚷道:“俗话说,‘千州万州不如郁林州’,我们那里的郁林肉蛋,可称世界第一名菜。挑上好的精瘦牛肉,放在大青石板上,用木槌打得稀烂,再捏成团,放进汤水里一滚,味道之美,任你是龙肝凤胆也不能比。”

有个民工说:“肉蛋算什么?比起我们的东河鱼丸,那是高佬跌跤——差(叉)远了!”

苦瓜七咂着嘴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的肉蛋、鱼丸,都不值一提。俗话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我们那里的五香狗肉,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吃了,也不愿回京城去呢。”

高林说:“我们那里是山区,没什么名菜,我只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素来吝啬的财主,六十大寿请客时,忽然变得大方起来,席面安排得十分丰盛,有扣肉、白切鸡、滑鸡、炆酸鱼、豉油鸭……看上去尽是大鱼大肉。客人们馋得口水直流,十分兴奋,入席后,迫不及待地纷纷举箸,才吃了几口,便大呼上当。原来,那十数道菜,全是用柚子皮烹制成的。有人当场作三句半打油诗一首,‘今天来赴宴,鱼肉摆满席,大家举箸夹进口——柚皮’!”

民工们被逗乐了,有的把米饭喷到别人碗里,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来。

小柿饼没有参与众人的笑闹,接过老郭分给自己的饭菜,饭面上是萝卜干,用筷子翻了翻,碗底又有两尾咸鱼。小柿饼背过身,夹出咸鱼,趁老郭忙着,悄悄把咸鱼放回菜盆里,独自走到一边去。

苦瓜七吃着饭,趁人们没注意,又踅进伙房来,眼睛滴溜溜地四顾,看到菜盆里还剩下一点油水,浸着几块饭皮,忙端起来全倒进自己饭碗里,心满意足地走出去,大嚼起来。

老郭回来一瞥菜盆,故作紧张地冲出伙房高喊:“哎呀,谁吃了菜盆里的饭皮啦?那是毒老鼠的,我都下了药啦!”

苦瓜七一听,吓得脸色大变,呸呸呸吐个不停,连声号叫:“饭皮是我、我吃了,老郭快、快快,快救救我,我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啊……”

老郭扑哧一笑:“谁叫你那么嘴馋,也不问我一声?放心吃去吧,死不了你的。”

苦瓜七恍然大悟,满脸羞愧地走了。

小柿饼来到小河边,在草地上坐下来,才吃了半碗饭,他又愣住了:今天下午见的那条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正蹲坐在他跟前,又饿眈眈地望着他。

小柿饼乐了:“嘿嘿,看来我跟你真有缘分呢。”他把半碗饭全倒出来,伸手招道:“来,吃饭吧,你要是没有家,就跟我算了,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怎么样啊?”

黑狗挺懂事地摇摇尾巴,来到小柿饼跟前,舔了舔他的手。小柿饼一把搂住它,轻轻拍打、抚摸,亲热地说:“我就叫你阿黑吧,吃过饭,我们一起去洗个澡,嗯?”

晚饭后,夕阳像个巨大的火球落在山巅上,西天边绚丽的火烧云把山野都映红了。那群山,犹如一匹匹红鬃烈马,或昂首长嘶,或撒蹄奔腾,山间的青龙河,像染透了浓浓的胭脂,流金溢彩地淌着。河水并不深,也不宽,从密林深处七折八弯流出来,到这里被一面峭壁挡住,打了几个漩,又七折八弯地流进密林深处。峭壁下就形成一个没到胸脯的小湾,做了民工们的天然浴场。这时,民工们正赤条条地在小河湾里洗着、笑着、跳着、闹着,全身被云霞和河水映得通红,活像一条条油晃晃的大蜡烛。

赵青调皮地往高林脸上戽了几捧水,正要溜开,被高林一把揪住,卡着脖子就往水里按,赵青吓得连忙告饶:“高林哥,别别别,我是旱鸭子,淹死了,就讨不成老婆啦!求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苦瓜七潜着水插到高林和赵青中间,呼地冒出脑袋站起来,把他俩吓了一跳。苦瓜七嘿嘿笑着对赵青说:“淹死你,世上又多空出一个姑娘,不更好吗?再说,鬼叫你为什么不学会游水呢!”

高林也凑趣道:“是呀,学会游水,有朝一日,看见哪个姑娘落水,就扑通一声跳下去,把她救起来,然后一救钟情,终成美眷,像电影上一样,多美!”

赵青沮丧地说:“你讲的倒够意思,可我们那地方,出门见山,进门见山,躺在床上还看到山,去哪里找条大河来学游水呢?”

苦瓜七说:“我们那里正好相反,出门见江,进门见江,躺在床上还闻江水响。我还在娘胎里,母亲就教我游水了。小时候,更是常到江里捉鱼摸虾,一泡就是大半天。”

高林轻蔑地一笑:“海里鱿鱼——嘴硬!”

苦瓜七脸上的麻点扭了:“骗你的是乌龟,是王八!不信,我们比一比潜水,怎么样?”

“好!”高林一把抓住苦瓜七的手,抓得他连声喊痛。赵青忙在一旁鼓动:“好,我来当裁判,开始,一——二——三!”

高林和苦瓜七都憋足了气,一双脑袋同时沉下水去,两对眼睛胀鼓鼓地虎视着,就像两条生死搏斗的鲨鱼。

“一、二、三、四……”赵青挥着手喊数,惹得民工们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赵青还没数到一百,高林就憋不住了,咕噜噜放一团气泡,腾地抬起头来。“唉,高林哥,你输了。”赵青惋惜地叹息。高林解嘲地说:“不是我无能啊,而是苦瓜七太厉害了。”

“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赵青继续数着。一直数到二百时,赵青慌了,忙拉拉高林:“嗯?他——会不会?”

眼看苦瓜七像一条死鱼般俯卧水底,高林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苦瓜七的肚皮上猛搔几下。“突突突”,苦瓜七喷着水花“呼”地浮起来,涨红着麻脸嚷道:“出手搔人不算数,重来重来!”

“算了吧,让你赢了好不好?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高林拍拍苦瓜七的肩膀说。

“哼,这算什么?在大江里,我能潜他七七四十九天呢。”苦瓜七得意地吹起牛皮来。

“别吹了,你老婆不在这里,牛皮破了,可没人帮你补哟。”赵青说。

“哼!你就是在家里,也没人帮你补!”苦瓜七反唇相讥。

小柿饼带着黑狗来了,民工们看见,又一个劲地起哄:“小柿饼,打死它!别让它再跑了!”黑狗这回没跑,只是紧紧地依偎着小柿饼,警惕地转着琉璃珠子般的眼睛。

小柿饼朝民工们晃起拳头喝道:“这黑狗是我的,谁敢欺负它,我就跟他拼!”他走下河去,阿黑犹豫一会儿,也嗖地跳进水里。小柿饼稚气地咯咯大笑,一把抱住阿黑,用手为它梳洗起来。

民工们纷纷围拢,不怀好意地议论:“嗬,好家伙。总有十六七斤吧?够我们吃一顿了。”“好漂亮的皮毛,黑油油的,做一件背心,又防风湿又遮寒呢。”“杀了它!”……

阿黑在小柿饼怀里惊恐地望着众人,不安地躁动。小柿饼恳求高林说:“高林哥,你是队长,就为我说一句话吧。”

高林爽快地应道:“好,这黑狗属于你小柿饼,谁也不能侵犯!”

赵青故作惊人地欢呼起来:“坚决拥护高队长的英明决定!阿黑万岁!”

苦瓜七摸摸嘴巴,悻悻地咽下一口唾沫,低声喃喃道:“啧,多可惜……”

5

生活就像一场戏,人们都以各自不同的个性,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阿黑终于在民工队里安下家来,成了小柿饼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上山伐木,它跟着到处转。开饭时,这个倒些剩饭,那个丢一箸菜,没过多久,它就被喂得腰圆腿壮的,跟大家都混熟了。

一天半夜,民工们睡得正酣,阿黑突然在工棚里汪汪乱叫,把人们都惊醒了。赵青嘟嘟哝哝地骂道:“妈的,发瘟,再乱叫,我敲了你!”然而,阿黑还是狂吠不止。高林捏亮电筒一照:哗!地上一条手腕粗的吹风蛇,高高抬起头,眼里凶光直闪,呼呼喷着粗气,和阿黑两相对峙,离赵青床头不过半尺远。赵青惊叫一声,民工们纷纷爬起,抓木头、拖棍棒、拿竹竿。苦瓜七却连忙躲到众人背后,抖着声音大叫:“打蛇要、要打七寸!打七寸!”但大家慌乱中来不及去分辨什么七寸八寸,一阵乱棍如雨而下,早已把吹风蛇打了个稀巴烂。住了手,大家的心还怦怦乱跳,赵青更是吓出了满身冷汗。苦瓜七这才小心翼翼地挤到死蛇跟前,痛惜地说:“唉,你们这一打,也不讲究点方法,把多好的蛇胆给打坏了……”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砍伐的任务基本完成,漫山遍野被剥光了树皮的杉木,横七竖八地躺着,远远看去,就像调皮的小孩撒乱了的火柴棍。下一步工作,就要把杉木按规格截好,搬下山去,集中到临时新开的伐区公路边的空地上,等汽车装运出山去。这一步比伐木的工作量更大,也更辛苦。

民工们变得又黑又瘦,个个都是高高的颧骨、深深的眼窝,衣服早已千疮百孔,沾满了臭汗、泥水和树脂,猛然让人碰上,简直会怀疑是一群野人。

然而,无论工作多么繁重,生活多么艰苦,他们总是那么乐观,那么豁达。那些大海碗粗、十数米长的杉木,少说也有两三百斤,两人光着膀子扛上肩,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流着淋漓的热汗,喊几句“顶硬上,鬼叫你穷”一类号子,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工余饭后,赵青还爱拿出一支竹笛,吹起一支婉转悠扬的曲子,那是流行在青龙山周围几个县的民歌调子,也就是刘珊母亲爱唱的那支《山茶花》的曲调。每逢这个时候,小柿饼就会带着阿黑,坐在赵青身旁静静谛听。刘珊也会呆呆地看着山那边,凝神遐想。高林则往往神情肃穆地站着,像一尊塑像。就连苦瓜七也少了平日那种油滑气,久久地翻着眼睛……是的,一支曲子,能勾起人们多少种感情啊,有思乡,有恋念,有追忆,也有憧憬。有时,高林还爱挟上一本书,独自走到野外,埋头看起来。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刘珊觉得民工们虽然没有她原来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至于像张超所说的那么坏。像高林,她就感到很有点捉摸不透,总想找机会开诚布公地跟他谈点什么。

这一天午饭后,刘珊到小河边去洗衣服,又碰见高林坐在大石头上看书。刘珊迎上去搭讪道:“高林,好勤奋呀!”“算了吧,消磨时间而已。”高林回答刘珊的话,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的。

刘珊坦率地说:“看来,你对我还存戒心,是吗?”

“心存戒心的人,首先因为别人对他存有戒心,对吧?”高林斜着目光反问道。

“你误会了。我也喜欢读书,所以,我想了解一切人,包括你。希望你能谅解。”

“也许……就为这个,你才主动到这大山沟里来,是吗?”

“也不全为这个。不过,我确实有我自己的追求和向往。”

“有的人终身向幻影追逐,只好在幻影里寻求满足。”

“这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台词吧,看来,你很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

“谈不上喜欢,随便翻翻罢了。”

“那你对莎翁怎么看?”

“我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不过为了更好地了解世人。难道你不觉得,人生就像演戏一样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又登场。”

“这未免太虚无悲观了吧。”

“还不至于如此。但我愿意这样譬喻人生——看,那边就有一位小丑登场了。好,我该走啦!”高林挟起书,扬长而去。

刘珊诧异地掉过头,看到不远处的芒草背后,果真有一个人朝这边探头探脑的——那又是张超。

其实,张超也并不是个坏心眼的人,只不过带着心理上的有色眼镜,特别不信任别人,尤其是这些民工。他是个林场工人的儿子,从小学到中学跟刘珊都是同学,两人一直很要好,学习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关照,长大了就自然萌生出那么一种感情。高中毕业后,他被安排回父亲所在的分场工作。刘珊到了转运站,两人书来信往,虽然尚未到海誓山盟的地步,但在旁人眼里早已是一对了。论身段相貌,张超也挺出众,个子高挑,手脚修长,天庭宽阔,地角方正,尤其是那头中国人不可多得的略为自然卷曲的黑发,那南方人不可多得的挺直秀气的鼻梁,那男子汉不可多得的白净面皮,足可以惹来不少多情少女的媚眼。但他对刘珊的爱恋,却是一往情深。他本来有个不敢明说的打算,希望和刘珊结合之后,通过她父亲把他也调到场部去。可是,没想到刘珊放着办公室不坐,偏要拧着脾气,申请到这边远分场来。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除了暗自抱怨外,只好承担起恋人的责任,试图处处体贴她、保护她。他觉得,在这个尽是牛高马大、精力充沛的男民工的偏僻伐区里,特别需要他这样做。在他看来,这些民工不过是些只懂得吃饭、干活、要钱,而且野蛮、无聊、会使坏的粗汉。于是,他一反往常还算活泼的性格,变得阴郁沉默起来,处处静观着、戒备着。

刚才,眼看刘珊和高林凑在一起谈了那么久,他心里酸酸的,又气又恨,手心上竟然捏出一把汗来。

第二天,张超仍是和刘珊一起丈量、验收木材。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告诫刘珊,要当心民工使坏,自己也刻意挑剔,很想找出什么破绽,狠狠地向高林他们报复一下。然而,挑剔了老半天,却也没发现什么。

正当他感到有点懊丧的时候,机会来了:他发现有一大堆水桶粗的杉木截得过短,便暗暗得意起来。这时,小柿饼和一个民工抬着一根杉木来到木堆旁,咚地放下,还没等他们喘过气,张超就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小柿饼,瞪眼喊道:“你们为什么不按规格截材?”

小柿饼着慌地退着说:“我、我不知道,是高林他们截好的。”

“好呀,队长带头蓄意破坏,他在哪里?”

“他,他还在山上……”

“哼,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上。要罚款,重重地罚!刘珊,上山去,找他们算账!”

刘珊说:“你先别乱发那么大火气好不好?调查清楚再说嘛。”

“看吧,这么好的杉木,却给他们截成这个样子,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我又怎能不气愤?走!”他不容分说,气冲冲地顾自爬上山去,刘珊只好紧跟着。

上午刚下过一场雨,山路像泼上一层米汤,又黏又滑。张超和刘珊攀上山梁,来到一堵崖头上,已累得气喘吁吁的。往崖下一看,张超不禁傻了眼。脚下,是一道足有一人高的崖头,再往下是一面陡坡,陡坡的泥土黑油油的,杉木都长得水桶粗,一条不下六七百斤。陡坡下是数丈深的悬崖,崖下乱石嵯峨的沟壑,正张着黑森森、冷幽幽的大口。

高林和四五个民工正扛着一根截短了的杉木,吃力地往崖上爬。三条麻绳三道杠紧紧箍住杉木,民工们几乎是脸贴地往上爬着,一手抓住杠,一手抠住石块树根什么的,额头上手上小腿上的青筋,暴凸得像蚯蚓一般粗,汗水粘着泥土,把一张张因过分用力而变得齿露嘴歪的脸,变得稀里糊涂、狰狞可怖。这是一场卑微的人力与沉重的物力的搏斗,是顽强与困难的抗争,是生命之火的强烈燃烧。每个人的精神、力量、意志,都必须高度集中在那筋肌鼓突的肩上、手上和脚上;每个人的心跳、呼吸、动作,都得无条件地服从于一个坚强的意念。任何一个人的懈怠和不慎,都会导致连人带木滚下陡坡、跌落悬崖的严重后果。

一阵冷风吹来,穿着秋衣的张超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刘珊看着民工们那大汗淋漓的古铜色脊梁,不由想起高林曾望着远山自言自语说过的一句话:“每一座山峰都是一道脊梁,默默地托负起这沉重的苍穹。”她这时才算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忍不住狠狠瞪了张超一眼,他脸红了,忙低下头去。按照规定,遇到类似的特殊情况,截材长度是允许灵活掌握的。眼下不难看出,高林他们从这里抬出每一根木头,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杉木的一端终于挪到崖坎上。正在这时,一个民工突然踩翻一块松动的石头,扑地倒在地上,杉木噌的一滑,眼看就要溜下坡去,高林连忙伸开双臂抱住杉木,众民工也奋起出力,但由于失去了平衡,杉木仍拖着人们向下滑。刘珊喊一声:“张超!”快步走过来拖住杉木一端。张超犹豫一下,才伸出手来帮忙。大家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根大杉木弄了上来。

高林上到崖头,刘珊突然冲他惊叫道:“脚——你的脚!”高林低头一看,才见自己的脚面连皮带肉被划开一道口子,渗着殷红的鲜血。高林皱皱眉头,从地上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噗”地捂到脚面上,毫不在意地招呼大家:“来,把木头抬下山去!”

刚抬上崖,苦瓜七拢着裤头,从山那面慢吞吞地走过来。高林火了:“苦瓜七,碰上大杉木,你就躲着走哇,妈的,扣你工资!”

苦瓜七忙赔笑道:“我、我真的肚子不好……”

民工们走了,刘珊指着地上一根稍小点的杉木,挑战似的对张超说:“来,我们顺便抬下去?”张超看看刚才沾了点泥污的秋衣,迟疑地说:“这……何苦呢。”一看刘珊蹙起了柳眉,忙一咬牙,“好吧,抬那一根。”他指指更小的另一根木头。

“不,就这一根!亏你还是男子汉。”刘珊故意激他。“好好好,就这一根。”张超见刘珊要去扛木根,赶快抢过去,把木尾让给了刘珊。

上肩走了不远,木根一端毕竟太沉,张超觉得肩膀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咬,又麻又痛,双脚阵阵发颤,也不好意思叫放下来,只得缩着脖子,弓起脊背,一扭一拐地任由刘珊在前头拖着走。民工们看到他那可笑的熊样,乐得哈哈大笑,恶作剧地一个劲儿叫“加油”。

总算挨到山下,放下杉木,刘珊捏着发痛的肩膀,深有感触地说:“体验了这一把,干这活可真不容易啊!”

张超一屁股坐到木堆上,没好气地抱怨道:“就是嘛,我们何苦呢?这活全包给民工了,本来就不用我们干的。”

6

“我们是劳动者,不是奴仆,有权利知道自己所干的是为了什么!”

初秋的一天。上工回来,场部来了个通知,说是根据上级指示,要求提前十五天把木材全部运出山去,任务很是紧急。

刘珊忙找来高林一起商量,高林听罢,皱皱眉头,不大高兴地说:“根据合同,任务原定在十月中旬完成,现在为什么突然提前呢?还弄得那么急,你们难道不清楚这个伐区山高坡陡,困难很多吗?”

张超双手插进裤袋,昂起脸撇着嘴巴说:“给你们钱,你们下力气干活就行了,多劳多得,何必问它为什么?”

高林两手一抱,白眼一翻:“请你放尊重点,我们是劳动者,不是奴仆,有权利知道自己所干的是为了什么!”

刘珊瞪了张超一眼,正要解释,张超哼哼冷笑:“何必那样想呢,你们来这里干活,不就是为了多挣几块钱吗?要是能提前完成任务,场部同意适当增加报酬,该满意了吧?”

高林被他那态度激怒了,大声说:“你太目中无人啦!好,我们不干,让你们的钱去干活吧!——哼,要不是看你承受不起我这两个拳头,我真想揍你一顿。”说完,他气冲冲地掉头就走。

刘珊恼怒地对张超说:“你、你不该这样对他说话!”转身就要追出去,张超伸手拦住她,无所谓地说:“你别慌嘛,这些人的脾气,我算摸透了,发火也不过三分钟热度,过后,为了钱,还得来求我们。要知道,每方增加五角,一千方就是五百块,去哪里捡——?”

“住口!”刘珊气得脸色血红,眸子圆睁,牙根紧咬,猛地甩开张超的手,朝高林追去。张超从没见刘珊发过这么大的火,愣住了。

“请站住,我有话说。”刘珊在高林背后喊道。高林站住了,却连头也没转过来,血红的夕阳映照到他身,使他活像一座冷冰冰的铁塔。

刘珊说:“我们这批杉木,是203工程用材。”

“203”是一项军事工程,高林早有所闻,他沉默一会儿,冷冷地说:“行了。其实不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吗?可你那位,净拿带骨头的话来刺人。我真恨不得揍他!”他骂的虽是张超,刘珊脸上却感到火辣辣的。

“大家会同意干吗?”她不安地问。

“我想会的。不过,我们明天要放假休整一天。”

“什么,放假?”刘珊为难了,“任务那么紧……”

“你看看我们的民工兄弟吧。忙了这么几个月,头发长了没空理,衣服破了没空补,都累成什么样子啦。再说,明天是中元节,我早就答应过要放一天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能言而无信吗?”

刘珊动情地点了点头。

木堆那边,民工们正在吃饭,坐的坐,蹲的蹲,海阔天空地扯谈、调笑。高林端上饭碗走过去,敲了敲筷子,招呼大家走近,一面吃饭一面说:“我跟大家讲个故事吧。”

赵青笑道:“是‘陈世美不认妻’,还是‘青龙山传说’?老掉牙了,我可不想听。”

“别打岔,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龙尾山附近。”高林神情严肃地说。

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只听到轻轻的碗筷声和咀嚼声。这时,刘珊也端着饭碗走过来,在一旁悄悄坐下。

“二十年前春天的一天下午,青龙山中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山野间一派空蒙,水汽还没有消散。山路上,走出一个全身湿透的年轻妇女,肩挑着一对胀鼓鼓、沉甸甸的大麻袋。她是龙尾山的女护林员,中午从分场领了这两大袋良种杉籽,想赶回护林点去。没想才走到半路,老天突然变脸,顿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山中没有地方躲雨,女护林员刚才走得满身大汗,一时又被雨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阵阵带着寒意的山风无情地向她猛袭过来,冷得她阵阵打战。待到暴雨住时,她觉得浑身发烫、头昏脑涨,两大布袋的杉籽淋湿了雨水,也更加沉重。她咬咬牙挑起麻袋,支撑着摇摇摆摆向前赶路。待她回到特别险要的犸骝崖这段路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上那刀脊般的小路,左面的峭壁像沉重的魔影压在她头上,右面是长满溜滑的绒草的陡坡,坡下便是峡谷幽深的青龙河。这时,雨后洪水暴涨,黑森森的峡谷中翻着浊黄的恶浪,发出恐怖的轰鸣。女护林员走到路中间。双脚在湿漉漉的青苔上突然一滑,两只沉重的麻袋一摆,她刹不住,一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下了陡坡。匆忙中,她一手抓住扁担,一手抓住旁边一丛不大的金樱藤。本来,只要她舍弃了那两口袋杉籽,腾出另一只手来,她完全是可以脱离险境的。可这样,那两麻袋杉籽就会摔下青龙河去,随山洪付之东流。那些杉籽,是林场专门派人到千里之外的一个林业研究所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临行前,为了保险起见,女护林员还特意将两个麻袋都用死结紧连在扁担上。如今,她怎么舍得撒手呢?尽管金樱藤的尖刺深深扎进了她的手心,她仍没有松手,一心想把杉籽拉上来。但雨后的陡坡毕竟太滑,麻袋的重量又毕竟太沉,那把金樱藤终于承受不住,啪地断了……”

“后来怎么啦?”小柿饼忍不住急忙追问。

“……第二天,人们在青龙河下游的一丛簕竹根下发现了她,她双手紧紧地抓住还连着两大袋杉籽的扁担,自己年轻的生命,却献给了青龙山绿色的事业。据说,她牺牲的时候才二十七岁,撇下了她的丈夫和一个幼小的女儿……”

“呵——”人们长长地透出一口气,默默地沉思起来。暮色苍茫,残阳如血,一股浓重而庄严的气氛笼住了这山坡。周围是那样静穆,连山风也悄悄收住了自己的羽翼。独坐一隅的刘珊,此时眼里竟溢满了亮闪闪的泪水。

沉默了一会儿,高林突然转过话头:“今天,林场来了通知,要我们提前十五天,也就是在中秋节前完成任务。我同意了,因为这是一批军工用材。时间紧,困难多,大家有不同意见也请摆出来。”

又是一片寂静。寂静,这便意味着默契,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苦瓜七嘴巴动了动,本想问问是否增加报酬,但慑于这种肃穆冷峻的氛围,也缄口了。

人们逐渐散去,刘珊赶上高林,由衷赞道:“你的故事,讲得太好了!”

高林说:“当年,我父亲来这里当民工种树,他亲眼看见过女护林员的遗体,故事是他对我说的。这个故事,对我们这些民工,也许还有一定感染力。不过,这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却未免像是在跟他说金训华事迹一样滑稽。”

“也许有那么一些人,但我可是这个故事虔诚的笃信者。”刘珊低着头,恳切地说,“甚至,我还能指出你的故事中有的细节不够真实,女护林员当时挑的是两个大布袋,而不是麻袋——”

高林揶揄地白她一眼:“那无关紧要。坦率地说,同是作为林场职工的你们,我觉得好像还不配来谈论她。”他猛跨几步,撇下呆呆地站着的刘珊,一头钻进了工棚。

这一晚,又是星月交辉,月儿虽然还不很圆,却亮得出奇,由几缕纤云拉着,犹如一个肤若凝脂的贵妇人,在星光闪烁的花园里徜徉。夜空,蓝幽幽的;月光,也是蓝幽幽的,就连群山、树木、河水,乱石、小草……都蒙上了一层蓝幽幽的色彩,显得十分清冷、静谧、神奇。

刘珊和张超来到小河边静静地坐着,两人隔得很远,心中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任由时间跟着河水悄悄流淌。

在这融融的月光下,在这幽幽的夜色中,看着张超那低垂的头,刘珊心中忽然动了怜悯之情,也产生了某种内疚。她想,是啊,作为恋人,自己近日对他是太冷淡了。为什么呢?是因为担心感情太炽烈而烧却理性吗?是怨怒于他对自己的不理解吗?是反感于他对自己过分小心的照应吗?还是不满于他对民工的歧视态度?似乎都是,也不都全是。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对他是太冷淡了些,这无疑会伤害他的自尊和感情,增大两人心理上的鸿沟。作为一对青梅竹马、人所共知的爱侣,自己也有责任去亲近他、帮助他啊!

“超,靠近些吧,我感到有点冷……”刘珊喃喃地说。张超双眼像流萤般亮一下,默默地挪过来,紧挨着刘珊坐下。这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以至于可以相互感觉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不安的心跳。张超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身子在微微发抖。

“珊,原谅我吧,我……做了不少蠢事,很对不起你。今天,我就不该那样对待高林……”

世界上的语言,没有比恋人的忏悔更能打动姑娘的心了!刘珊心上涌过一股热流,顿时把诸多羞涩、反感、怨怒冲了个一干二净。她喃喃地说:“超,别说了,我也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吗?在场部念小学时,星期天,我们的家离得远,没法回去,你就带我上山去采山稔子,嘴巴吃红了,肚子吃饱了,口袋也装得满满的。下山时,我的脚扭伤了,你把我背起来,我听着你那咚咚的心跳,脚也不觉得痛了。真想让你背我一辈子呢……”

“是吗?……可一直到现在,你还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真担心——”

刘珊用手轻轻捂住张超的嘴:“别说了,我们的命运,早就紧连在一起了……”

张超一把捉住刘珊的手,注视着她那姣好动人的脸盘,从她那热情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顿时热血沸腾,萌生了一种大胆的欲望……

“你、你不该这样!放开,快放开我!”刘珊惊恐地挣扎着,低声怒骂,一双拳头咚咚地打在张超脊背上……

正在这时,一条狗窜到他们身旁,汪汪乱叫,那是阿黑。张超吓了一跳,忙松开手,刘珊趁机蹦起来,打了张超一巴掌,掉头就走。

张超摸摸火辣辣的脸,一下清醒了,顿时感到非常难堪、愧疚、不安……

那边的杉木堆上,围坐着一群嘻哈作乐的民工。只听有人正尖起嗓子,怪声怪气地在唱着一首山歌:

“教哥乖,

教哥恋情莫乱来……”

7

并非每个年长者都记得过去,也并非每个年轻人心中只有将来。

第二天,是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俗称鬼节。按青龙山一带数县的风俗,这可是个大节日,农家杀鸡杀鸭、买鱼买肉,又是包粽子,又是祭祖宗,过得很是隆重。

伐木队真的放了假,民工们有的缝补浆洗,有的剃头刮须,有的大打扑克,有的谈天说地,也有的蒙头睡觉。

张超昨晚失眠了大半个晚上,时而羞愧于自己过于粗俗以致得罪了刘珊,时而怪刘珊过于认真倔强,全无半点浪漫色彩,时而又怨恨那条黑狗,还有民工中那些促狭鬼……后来,他吞了几片安眠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板棚上的裂缝已透进几道耀眼的阳光。他忙爬起床,想去叫上刘珊一起,坐运木材的卡车回分场一趟,一来可到他家去改善改善生活,二来也好向她承认过错,赔个不是。

他来到刘珊住的板房外,连拍几下门,没有反应,一看,门早已上了锁。他忙找到民工工棚,又寻到小河边,再四顾附近山坡,都不见刘珊的影子,问了几个人,也不知去向。民工里少了高林、赵青、小柿饼几个,据说他们一早就上山打猎去了,难道他们连刘珊也“拐”去了不成?

转了几圈,百无聊赖,张超只好闷闷不乐地上了开往场部去的卡车。

其实,刘珊并没有跟高林去打猎,而是独自走了另一条路。她要去凭吊母亲的亡灵,重温儿时的旧梦,寻找遗失了的记忆。她沿着一条旧日当护林员的父母踩踏出来的小路缓缓走着。小路早已被荒草覆盖了,只是依稀有些痕迹。晨雾还很浓,不像平原里的雾那么白,而是带着浓绿的颜色,使人很难看透前面的景物。走在雾中,人像悬浮在云霭里,很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

不觉间走了十多里路,刘珊来到一个小山坳,眼睛豁然一亮:这地方,她太熟悉了!山坳中间,曾有过一间草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些右派分子被安排到此设护林站,就住在这里。后来,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刘珊的父母。刘珊便是在那草棚里出生的,还是父亲当的“接生婆”。她一天天长大了,没在幼儿园睡过小铁床,没坐过小飞机,没玩过滑滑梯,母亲的脊背就是她的摇篮。母亲驮着她种树、护苗、巡山、打柴,还没上学,她就能认出许多花草树木、走兽飞禽。

她清楚地记得,右边的山沟里有一眼清泉,水很甜,用一条条竹筒接下来,天热时,母亲就着竹筒给她冲凉水澡。左边的山坳里有一片野芭蕉,虽然个小籽多,却特别甜,她常吃得小肚子胀鼓鼓的。如今,草棚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废墟,长着半人高的芒草。门前有过一株梨树,她曾咬着甜甜的梨子,由妈妈给她把小秋千荡得老高,她咯咯大笑,一点也不害怕。梨树现在也不见了,空留下半截受过刀斧之灾的木根,爬满了黑黑的霉菌。刘珊母亲死后不久,父亲就调上分场,而后又调上场部当领导,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这个护林点就撤销了,成为历史的陈迹。

刘珊心里一阵沉重,更有一阵酸楚,脚步踉跄地爬上山坳背后的小山顶。那里,巍然耸立着一堆半人高的荒冢,墓前一株山茶花开得正盛,冰清玉洁的花朵在秋风中昂着头,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那是当年葬下母亲后,父亲领着小刘珊一手栽下的。刘珊扑到墓前,抚摸着山茶花,突然双膝跪下,号啕大哭起来:“妈妈,你的女儿来看你了……”刘珊本是个乐观倔强的姑娘,平日是很少落泪的,也许往日的泪水都积聚到今天一起流了,才流得那样多……泪光中,她似乎又看到母亲的形象:一双丹凤眼,一张椭圆脸,两颊总是那样红,父亲常开玩笑说,那是山里早晨和晚上的两个太阳……

“砰——”附近的树林里突然一声枪响,把刘珊从遐想中惊醒。她愣一下,忙站起来,警觉地注视着枪响的方向。

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树林里走出几个人来,扛着鸟枪,手提斑鸠、山鸡等猎物,那正是高林、赵青、小柿饼和另外两个民工,还带着那条黑狗。他们看到刘珊,也不禁一愣,高林老远招呼道:“刘小姐,独自秋游,好兴致呀!”

刘珊没搭腔,忙擦眼泪,默默站着。高林他们来到跟前,瞥见刘珊红红的泪眼,看看眼前这个坟墓,又看着墓前那株盛开的山茶花,似乎明白了什么。高林低声问:“请问,这里安息的是谁?”

“我的妈妈,就是你昨天所讲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刘珊慢慢说道。

大家听罢这话,神色顿时庄重起来。静默半晌,高林从小柿饼手里拿过砍刀,用力砍着坟墓周围的杂树和芒草,小柿饼几个跟着也动了手。

清除去芒草和杂树,在凝重的秋阳下,那金黄的土墓显得格外高大庄严,一股沉重而虔诚的感觉,紧紧地坠在各人的心头。

“谢谢,谢谢你们!”刘珊感激地说。

“过去,我误解了你,只以为你是个高贵的场长千金,没想到,你有这么一位伟大的母亲。假如你不反对的话,让我们根据传统习惯,用酒来祭奠她。”

刘珊默默地点了点头。

高林拿出随身带着的酒壶,高高举在额前,深深地鞠了个躬,民工们也跟着弯下腰去。这几个年轻人,在用我们民族古老的仪式,表示他们对英烈之魂的虔诚敬意。高林郑重地浇了三轮酒。山林间一片沉寂、肃穆。

刘珊站在墓前,轻轻唱起一支歌:

山茶花呀山茶花,

洁白的茶花似明霞,

风寒霜冷花更艳,

长留春色在天涯……

这支歌用的是桂南人都熟悉的山歌调,大家不禁跟着哼起来。歌声中,刘珊强烈地感到,她和民工之间的感情竟能如此融洽地交流、如此和谐地共鸣!她有点后悔,没有把张超带来,让他也接受这一番心灵的洗礼……

午饭,他们就在山上弄野餐,斩来竹筒装进大米,再灌足泉水,架到火堆上烧着,又把山鸡、斑鸠等野味弄干净,也放在火堆里烤起来。不一会儿,饭菜都熟了,山野间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刘珊和高林他们团团围坐在火堆旁,无拘无束地吃喝说笑,尽情倾吐各自心中的欢乐和苦恼。刘珊第一次觉得,民工们把她也当成了自己人。

8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保不定没有个行差踏错的时候。

为了提前完成任务,民工们更辛苦了,早上披着晨雾上山,晚上戴着晚霞收工,每天有十来个小时在奔忙。身体强悍点的,干脆一人扛一截杉木,肩膀的硬肉磨破了,垫上几层破布,手上划出血口,糊上一撮泥土。有伤风感冒的,干脆来个以毒攻毒,猛干一场,累出几身臭汗,真的就好了许多。晚上,民工们累得扑克不打、象棋不玩,倒头睡下去,一觉醒来,又直扑山上。

有了汽车来往运杉木,老郭可以托人捎带买些青菜猪肉什么的,伙食大为改善了。当高林知道小柿饼不愿加菜时,火了,狠狠数说他一顿,每有加菜,硬叫老郭给他加上。

一天中午吃饭时,小柿饼发现阿黑不见了,到处叫,到处找,也全无踪影,只在工棚背后看到有几点血渍,一根拳头粗的木棍上粘着一撮黑色的狗毛。小柿饼心里咯噔一下,猜想一定是有人把阿黑打死弄吃了,忙找到高林,愤慨地控诉起来,连饭也不吃。

阿黑是多么懂事的一条狗啊!民工们上工,叫它看家,它就静静地守着工棚,哪里也不去。吃饭的时候,人们把饭团高高抛起,它就像一支黑箭般射起,准确地把饭团接进嘴里。有人喊一声:“站!”它就收起前脚,真的像人一样站起,蹒跚地走几步。工余饭后,它给这群远离闹市、远离现代文明的民工,带来了多少乐趣!再说,它还是一个出色的猎手,鬼节那天出猎,它就独自咬回了三只山鸡。它跟小柿饼,更犹如一对患难相依的兄弟。

可是,它竟失踪了,只留下几点血渍……

高林怒气冲冲地喊来民工,厉声追查凶手,可大家都说不知道。苦瓜七还拊掌连声叹息:“一定是被豹子叼走了,啧啧,多肥的一条黑狗,白养几个月——”高林狠狠瞪他一眼,他才闭上口。一直闷在角落里的小柿饼,不信任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又上工了。赵青这几天得了重伤风,一直咳嗽,脸色很不好,高林叫他在家休息,他也不听,硬要上山。开始时,他跟苦瓜七搭档,每抬一根木头,苦瓜七总是抢先占住木尾,把木根留给他。赵青自恃年轻。也没怎么计较。抬了几趟,正和小柿饼搭档的高林看到苦瓜七的把戏,忙叫住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派小柿饼去将赵青换过来。

苦瓜七看着小柿饼那瘦小单薄的身材,暗暗作难,明知高林有意惩罚自己,却也作声不得。凭着自己这副还算结实的身材,难道“吃伙计”还能“吃”到小柿饼身上去吗?他咬咬牙,只好硬着头皮去扛木根,把木尾让给了小柿饼。

扛了几趟,一次下坡时,苦瓜七在前,小柿饼在后,突然,苦瓜七脚下一滑一扭,后面的小柿饼控制不住,两人一下摔倒了,幸而沉重的杉木没有砸在他俩身上,苦瓜七却在坡上滚了两滚,腰部咚地磕到一截树根上,痛得他咿呀乱叫,趴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小柿饼忙走过去扶他,他捂住腰,又是一阵喊痛,却怎么也站不起。民工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工棚。因他平日爱耍小心眼,常贪小便宜,又是个怕死鬼,大家看着他那歪眉咧嘴、咿呀鬼叫的样子,都想捉弄他一下。赵青装作认真看了看他的腰,故作惊恐地叫道:“哎呀,不得了啦,你的脊柱断了,会引起下身瘫痪的呢!”

民工们也跟着起哄:“是咧,看你这脊椎,又红又黑,积了一泡瘀血,往一边歪着,没法治了,瘫定啦!”

苦瓜七无法看到自己的背腰,只觉得疼痛异常,又动弹不得,听了众人的恐吓,脸色变得煞白,丧着脸说:“这如何是好哇,我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全靠我一个人挣钱呢,哎哟——”

高林走进来,后面跟着刘珊和张超。高林环视众人说:“大家别闹了,都是做工伙计,谁也难保没有不测的时候。哪个有什么良方妙法,就请使出来。要不,马上准备送医院!”转而又负疚地对苦瓜七说:“七哥,都怪我安排不周……”

小柿饼在一旁憋了许久,这时才有点不甘愿地站起来,红着脸慢吞吞地说:“这伤……我能治……”

大家都惊诧了,苦瓜七不大信任地盯住他。小柿饼平静地说:“我家祖传有一套手艺,专治筋骨跌打。七叔,你信得过,我就给你试试。不过,要痛得很厉害的。”

苦瓜七忙说:“不怕不怕,你快试吧。”

小柿饼狡黠地眨眨眼睛,说:“但有一个条件——”

苦瓜七一口应承:“别说是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行,只要你能治好我的腰。”

“那好,请你老实告诉我,阿黑到底怎么啦?”

苦瓜七脸上的麻点霎时红了,就像沾了满脸红豆豉,半晌没敢作声。

小柿饼一咬嘴唇,口气强硬地要挟他:“你不说实话就算了,那就瘫痪一辈子吧。”

“我说我说我说,阿黑是我……我打伤的……可它没死……跑了……”

“真的?”高林插进来厉声追问。

“是真的……小柿饼,求你高抬贵手吧……都怪我嘴馋,净想吃五香狗肉……”

小柿饼心里一阵愤恨,一阵惊喜,又一阵忧虑。恨的是果然是苦瓜七对阿黑下的毒手,喜的是阿黑居然大难不死,忧的是它到底跑到哪里了呢?

高林说:“小柿饼,先给他治伤吧,治好再跟他算账!”

小柿饼嗯了一声,叫几个民工将苦瓜七捉手提脚地按住,他自己一手抱臀,一手按腰,叫声:“一、二——三!”一扭一拍,咔叭一下,苦瓜七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小柿饼却从从容容地拍拍手,说:“行了,擦点药酒,躺半天,明天又能上工啦。”

果然,到了第二天,苦瓜七真的能起床走动了,他对小柿饼又是千恩万谢,又是连赔不是,还颇为沉痛地说:“小柿饼呀,人难保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今后,我一定要重新做人,你就走着瞧吧……”

不管苦瓜七如何道歉、忏悔、起誓,小柿饼一想起阿黑,心里仍然阵阵发痛。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小柿饼又想到了阿黑,不禁呆呆地望着山那边出神,眼睛里晃动着惘然的泪光。忽然,他手上触到一样黏糊糊、凉冰冰的东西,忙扭头一看,呀,他的阿黑竟奇迹般出现在他身旁!它委屈地嘤嘤低吟,正伸着舌头舔他的手呢。它的脑袋上、毛皮上,还粘着一块块暗红的血痂,一条后腿已经跛了。

小柿饼一把抱住它,脸庞紧紧贴在它的脑袋上。阿黑呀,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惨遭暗算,既然走远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呢?是舍不得离开你的小伙伴吗?难道你的归宿就只能是在这大山里吗?……

9

当山洪暴涨的紧急关头,他们都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勇敢地履行了主人的职责。

任务终于提前完成了!

九月下旬,伐区的木材都从山上搬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小河边的空地上,就等着汽车运出山去。可是,场部因为在赶建新楼时,向203工程要钢材没要到,便借口派不出汽车,让木材积压着。

高林跟刘珊他们最后结算了工钱,准备次日把钱发给大家,大后天是中秋节,民工们就可以赶回家去和家里人团聚了。

“真没想到,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刘珊望着高林感慨地叹道。几个月来,生活虽然艰苦,但她觉得心里逐渐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居然跟民工们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情。

“你还嫌快?我倒觉得好像过了许多年似的,唉——”张超伸伸懒腰,更是无限感慨。

“你们一个恨山中七日短,一个嫌世上千年长,唱什么双簧啊。”高林揶揄说,“开初,你们那么急急忙忙地催我们提前完成任务,可到头来,却是你们林场自己拖了后腿,这是为什么呢?”

“这——你就别管了。”张超不屑地说。

刘珊瞥了张超一眼,担心他俩又吵起来,忙解释说:“场里汽车少,一时安排不出……”她说不下去,只觉得心里很难受。要知道,催促提前完成任务,而最后又自己食言的,正是她那分管生产的父亲啊!

高林冷冷地说:“确实,那是你们的事,我又何必过问呢。”说完转身走了。

晚饭后,天空突然涌满彤云,残阳在云罅中流血,好像一池清波倒进了半桶暗红的血水,云块在翻滚、晕化、凝聚;又恰如一群饥饿的猛兽在奔突、撕咬、腾跃,似乎硬要冲破这阴暗的穹庐。山野间,却没有一丝风,空气像胶着一般,沉闷得使人真想扯开喉咙大声呼喊。几只凄惶的宿鸟猛然惊起,又遽然没入山林深处。乌鸦哭丧似的“呀呀”乱叫,在四周引起沉闷恐怖的回响。

“要下大雨了!”民工们挤在工棚门前,忧郁地说。阿黑夹起尾巴,不安地走来走去。

突然,一道锋利的闪电划破了血红的天空,“哐”的一声炸雷,像是把天河炸崩了缺口,倾盆大雨顿时裹着呼呼的山风,铺天盖地地向山野扑来,好像按捺不住这么些日子的积郁,要在一夜间发泄干净。

天黑了,天又白了,到处是灰灰蒙蒙、混混沌沌的,就跟盘古未开天地之前一样。世间的一切音响都被浩大的哗啦声所淹没。

杉木皮的工棚顶漏水了,这个喊湿了蚊帐,那个叫浇了衣服,民工们顿时乱作一团。小柿饼坐在靠门的木墩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摸着阿黑的脑袋,两只大眼睛盯着门外那越下越猛的雨水、越来越黑的天色,呆呆地出神。高林过来拍拍他:“怎么,又想家啦?”

小柿饼点头默认了。高林说:“别发愁,今天结账,你的工资二百三十元,除了买车票,再买两件衣服,买点吃的,还有整整二百元给你大哥娶嫂子呢。”——其实,小柿饼因身单力薄,只能按最末一级计工资,扣除了伙食费,剩下还不到二百元,高林撒了个谎,有意要成全他。

小柿饼目光一闪:“真的,是真的?”

“我还会骗你吗?明天发钱,马上赶到分场去搭车,中秋节就一定能赶到家。”

“那……我爸爸该多高兴啊……”小柿饼喃喃地说,转而又拉住高林的手,神色黯淡下来,“可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高林胸中翻过一阵热浪,眼睛潮乎乎的,搂住小柿饼瘦小的身躯,动情地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去我们那里的农中读书,就住到我家去,好吗?”

“好是好,可我又舍不得父亲……”

“傻仔!你农中毕业回家去,种地结婚养儿子,再孝敬你父亲一辈子嘛。”

“嘿嘿……”小柿饼天真地乐了。

风魔仍在搂着树林狂舞,云怪仍在缠住山头打滚,暴雨晃着白闪闪的鬼头刀,嗬嗬叫着横冲直撞。群山忍受不了这残暴的肆虐摧残,时而发出疯狂的怒吼,时而发出低沉的呻吟。山水飞泻下来,冲出密林,奔下山岗,跳落崖头,翻过沟坎,涌进小河里,汇成一条凶猛的褐黄色巨蟒,左冲右突,很快就把小河挤破,再滚上河岸,越过山间简易公路,漫到高坡,带着蔑视一切的呼啸,把枯枝朽木、烂泥腐土,凡能带走的一切,都毫不顾忌地裹挟而去。

这场雨太突然、太暴烈了,刘珊一夜没敢合眼,后来总算昏昏沉沉睡过去,猛然又被什么撞击声惊醒,似乎有人猛拍房门,又喊了几声什么。她忙起床,呀!洪水早已漫进屋里,白晃晃的一片,鞋子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她猛然想起比这里地势更低的民工工棚,想起堆放在小河边空地上的几百方杉木,那是几万块钱的财产啊!要是给山洪冲跑,那就……她来不及多想,胡乱地穿起衣服,砰地拉开门冲出去。门外天色曦微,依稀有个熟悉的瘦小身影又去敲开隔壁张超的门,一扭头跑了。张超慌里慌张从棚屋钻出,看到刘珊就说:“这这这、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大雨仍瓢泼似的浇着,几下就把全身淋了个透,风裹着雨,打得人阵阵打冷战。刘珊对张超说:“快,你去叫民工,抢救木材要紧。我先到河边去看看。”

张超迟疑一下:“账都结了,他们能帮忙吗?”

刘珊抹一把雨水,骂道:“啰唆什么,快去吧!”自己转身就朝河边跑去。

张超无奈,跑到民工工棚,只见洪水早已涌进工棚,淹到小腿上了,从门口还漂出东一只饭盒、西一只木鞋。他探头一看,工棚里黑咕隆咚的,全无声息。他心里一紧:难道民工们都跑掉了?顿时,他感到十分恐惧,扭头就跑。

张超跌跌撞撞地跑到小河边,这才发现民工们早就都到这里来了,正闹哄哄地往高坡上搬运杉木。平日那不过三五丈宽的小河,如今汇集了沿途几十里的山洪,竟变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轰轰隆隆,一泻而下,木堆里早已浸上没膝深的洪水,水势还在迅猛上涨,有的杉木已漂了起来。河对岸,还有一大堆杉木,也被洪水围住了,有几根被冲进河里,箭一般飞速流去。

高林皱皱眉头,拿出酒壶猛喝两口,刺啦撕下衣服一丢,纵身跳下河,向对岸游去,小柿饼等几个民工见状,也毫不犹豫地纷纷跃进波涛之中。看着这动人的情景,刘珊全身热血沸腾,只恨自己不会游水。她憋足力气,竟一个人扛起一根木头。张超伸手拦住她,要跟她合抬,看到刘珊那发火的神色,忙闪过一边,也独自扛起了一根杉木。

天色已逐渐放亮,大雨仍不见小,山洪还在暴涨,转眼木堆的水已浸到裤腰上,杉木横七竖八地浮起来。高林几个人在对岸抢搬那一大堆木头,也远远赶不上洪水上涨的速度。他忙朝这边高喊:“快,去个人拿缆绳过去!”

赵青飞快地跑回工棚,工棚摇摇欲坠,洪水已漫到大腿上,衣服杂物冲得到处乱漂。赵青顾不得许多,摸起墙角那一大捆脚趾粗的尼龙缆绳,又跑回河边来。

眼前的洪水更凶猛了,喷着愤怒的水沫,转着吓人的漩涡,这么重的一捆缆绳,谁送过河去呢?没有相当的水里功夫,下去只有送死罢了。赵青倏地眼睛一转,盯住在别人身后躲躲闪闪的苦瓜七。苦瓜七眼看无法推辞,一拍胸脯站出来:“我去吧。”

他一手揽住缆绳,迟疑地走下水去。水快没到胸膛,他忽然转过脸,用哭腔喊道:“你们记住啊,我家在东河县羊湖公社水口大队,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请多多照顾……”话未说完,已声音喑哑、浊泪横流了。他咬咬牙,一闭眼睛,转身扑进汹涌的浊流中。

苦瓜七毕竟是江边长大的,猛划几下,便游出好远,只是洪水实在太猛,把他斜斜地推向下游。游到河中间,没想到上游冲来一团簕竹,没头没脑地朝他翻去,他一头沉进水里,好一会儿没见露头,人们心中一紧,却又见他浮了起来。高林从对岸追到下游,扑进河里接住苦瓜七,这才发现他额角上被簕竹刺划开了一道血口。

几个人赶忙拉起缆绳,牢牢绑紧在木堆上。正当高林弯腰泡进水里,摸索着往枕木上系紧最后一个绳扣时,洪水从上游横七竖八地冲下几根粗大的枕木,有一根像心怀恶意的黑鲨鱼,竟气势汹汹地对准高林的后脑勺猛撞过来。就在这十分危险的瞬间,旁边的小柿饼惊叫着纵身扑向枕木——

咚!水桶粗的枕木毫不怜悯地撞到小柿饼那肋骨巴巴的瘦小胸膛上,他来不及呼叫一声,就像一根小草倏地沉下水去。人们惊呼着,纷纷跳进水里,然而,山洪太狠心了,再没有让小柿饼浮起来……

一阵冷风,吹落天边一颗淡淡的晨星。雨,住了;天,也大亮了。山野间一片纯净、肃穆。人们沿着山边,追着洪水在呼喊,在搜寻。阿黑夹紧尾巴,时而愤怒地扑进水中,时而失望地跳上岸来,时而瘸着一条腿发疯地狂跑,时而凄楚地望着高林,哀哀直叫。

林涛也在“嗨嗨”叹息:山洪啊,你为什么那么残忍、那么凶狠?竟忍心毁灭了一颗种子、一朵花蕾、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找不到了,永远也找不到了,可爱的小柿饼,就像天上一颗小陨星,划出最后一道炫目的光亮,便永远消失在广袤的夜空中。人们默默地站着,全身湿淋淋的,在冷风中阵阵颤抖,任由泪水在脸颊上纵横流淌,苦瓜七蹲下去,低着头,双泪长流。

10

对着群山,他们郑重地宣告:我们,也是主人!

山区的洪水俗称“竹筒涝”,起得快,消得也快。雨过了,天青了,山洪也开始消退了。

人们默默地回到工棚,默默地领了工钱,又默默地收拾铺盖。有的东西不知是不是随洪水漂走了,也没有人说要去找寻。高林呆呆坐着,心里空空落落的,平日那种乐观、爽直、机敏、果敢的气质,似乎一下子都被掏空了。一双大手狠命揪着头发,居然也没有痛感。

刘珊把钱送到高林跟前,低声说:“小柿饼的工钱……你帮他送回家吧……请放心,他的后事……我会办妥的……”说着,她的嗓子又喑哑了。

高林默默接过钱,朝小柿饼的账单看一眼,拿笔将一百八十二元的数字重重改成四百元,又从自己装工钱的信封里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沓钞票,加进小柿饼那份工钱里。

刘珊从自己衣袋里也拿出三十元钱,轻轻放到高林手上,嗫嚅地说:“这是我剩下的工资……请带上……代我问候……他父亲……就说是他姐姐……”

旁边赵青、老郭等民工一下都围过来,拿出自己刚分到手的工钱,这个五元,那个十元,纷纷送到高林的手上。苦瓜七也拿出一张十元,犹豫一下,又拿出十元,一起递过来。高林伸开粗大的巴掌,把苦瓜七的钱挡了回去:“算了吧,你那一家,不容易……”

苦瓜七急了,涨红着脸,抖着声音恳求道:“收下吧,你不收下,我永远也不会安心的……”

高林的手终于慢慢收了回来。

民工们走了,刘珊和张超来给他们送行。

张超拉住高林的手,红着脸感激地说:“谢谢你们……抢救了木材……”

高林说:“你这是多余的话,请记住,我们、也、是、主、人!”他一字一顿说完,转身昂起头,大踏步走了。张超定定站着,细细品味高林的话,似乎一下明白了许多许多。

刘珊追上高林,并肩走着,说:“你以后,难道不再来这里吗?”

“大概没这个必要了。我要办个养兔场,一定很忙。”

“你……对这里,难道没有一点留恋?”

“不。这里,留下了我许许多多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记忆。可是,人不能只靠回忆往事过日子,关键是要面向未来,不断努力!”

“友情,总是难忘的。”刘珊动情地说。

“我们不过是偶尔凑到一起的陌路人,分手时也许有点怅惘,久了,就会淡忘了。”

“你——总是这么冷漠,难道还认为人生是演戏吗?”

“是的。只不过,有的人演得英烈,有的人演得悲壮,有的人演得平庸,有的人演得丑恶罢了。”

“说得倒是很深刻。”

“拾人牙慧而已。”

这时,高林看到阿黑跛着一条后腿,还在河边上钻来钻去,不倦地找寻着什么。一夜之间,它瘦多了。

“我本想把阿黑带回去,可它怎么也不愿意,还叼住我的裤脚,不让我走。我要捉它,它就龇牙咧嘴地抗议……”

高林缓缓说道。

刘珊说:“让它留下来吧,我会照管它的。”

“你该回去了,张超在等你。再见吧,祝你们——幸福!”

刘珊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挥挥手,眼里闪动着泪水。

前面,赵青一面走,一面吹响了竹笛,笛声婉转悠扬,时而高兀,时而低回,时而委婉,时而激越……呵,这正是那支《山茶花》的曲子,在群山中飘荡着,回旋着……

高林的手碰到系在腰上的酒壶,他解下来看了看,扬手一丢,酒壶哐哐啷啷地滚下河坎去了。

高林大踏步追上了民工队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茫茫苍苍的林海之中。

青龙山巍然屹立着,那沉重的脊背,高高托起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