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沧迦
天地间只剩虚无。那双眼,仿佛由天幕上裂开,俯瞰人世;那幽蓝微光,仿佛隔离了人世间所有苦难,寒冷、尖叫、恐惧,在那片微光下悠然远去。
小“妖女”怔怔地看入那双眼里,一时间丢掉了所有思绪。
真……好看呀……
蓝色的微光,像是凌晨时分天边的雾气。她伸出手来,想要靠近,想要握在手心,仿佛那本来就该是属于她的,让她有了哥哥般亲切的感觉,莫名的熟悉,莫名的安稳。
她魔障般,满心满眼只有那淡蓝色的幽光,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哥哥,向着那双眼走去。那双眼睨着她,仍是没有温度,任由她的小手慢慢接近,只是蓝色的微光渐渐细弱,那双眼也愈发黑沉。
雪地里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脚印,随着蓝光渐弱,脚印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小“妖女”几乎是急切地奔向那抹蓝光,近在咫尺那一刻,最后一抹微光却被黑暗吞噬,成型的双眼也突然撕裂开来,重新幻化成无数的尖牙利爪。
小“妖女”突然清醒过来,只觉得尖锐的聒噪声就要刺破耳膜,由上而下的杀气就要将她逼入万丈深渊,高声大叫:“哥哥!”
她想要抱住哥哥,却发现哥哥不在身边,惊慌间拉开了步子往回跑,汹涌的杀气却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直刺得她胸口阵痛,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她顾不得心口的疼痛,只求救似的看向哥哥的方向,突如其来的光亮却刺得她眯起了双眼。
白色的银光如同利剑刺破夜空,将浓黑的夜色拉出斜长的缺口,缺口尽头,长发飞舞,衣袂翩翩,一人身影渐行渐近。
她努力眨眼,却散不去眼前漫着的迷蒙血色,她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见一身白衣,随着他温和柔软的气息越来越近。
她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不带一丝尘世喧嚣,干净的气息将刚刚的恶臭血腥驱散地了无痕迹,连无声落下的雪花都仿佛在他身侧开出朵朵白莲,散出清幽的莲香。
乌云渐散,月光微凉。
他神祇般出现,立在她身前,微微蹲下身子,伸出手来。
素手如玉。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隐现,日后无数次的生死关头反复出现,直至在心底篆刻出温暖的印记,经年不散。
此时她抬头对上他的眼,迷迷茫地,“仙……人……?”
没来得及等到回答,也没来得及握住那只手,她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沧迦山的存在,成百上千年来都不过是泛黄书页里的一纸传说。世人皆知它是东至的一道屏障,挡风遮雨,高入云端。但所谓山上有“仙人”的传说,从来没有得到印证,有好奇者想要爬到山顶一探究竟,要么爬到一半知难而退,要么从此之后杳无音信。
因此,“传说”,世人也只当传说来看。
直到最近这数十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频发。民不聊生的地方,总会出现那么几个奇人,救万人于水火,这些人都称自己为“修行者”。
世人不曾知道的,是这群“修行者”实际上是一群“修仙者”,正是来自那传说中的沧迦山。而世人不曾见过的,是沧迦主峰外,错落有致的七座副峰。
天、地、金、木、水、火、土,根据所修行的术法属性,七座副峰上分别住着各形各色的沧迦弟子,小有五岁智齿幼儿刚入仙门,长有近百岁小有所成者,整座沧迦山上,不说一万,也有八千求仙向道的弟子。
平日里弟子们都随着各自属系的长老修习术法,少问世事,而这一天,近半数的弟子都听到掌门的沧鸣钟响,聚集在主峰听云大殿。
大殿中央,昨夜还狼狈不堪的孩子已经收拾干净,梳好了头发,换了身暗青色的衣裳。她惊诧地环顾站得整整齐齐的沧迦弟子,咽了咽口水。
长到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就算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人穿着一个颜色的长袍,挽着一样的发髻,还背着长长的一块大铁,几乎全在看她。
她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拉紧了手边的白色长袖,往那人身后躲了躲,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人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微微一使力,就让她往前走了几步。
“风夙,你带这人界的孩子上山,是何用意?”
大殿主座上的老者发须皆白,长及腰间,说出来的话不辨喜怒,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慈祥,细细地打量正好奇看着他的孩子。
“请师父收她为徒。”风夙拉着孩子的手,并未行礼,只是低眉轻道。
老者闻言,皱眉。
大殿上的弟子则纷纷敛目屏息,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风夙乃掌门座下大弟子,尽管为人冷漠,甚至有高傲之嫌,还是极得掌门宠爱。近五十年来他不曾参加过门中任何一次大会,不想首次在听云大殿露面就让掌门敲了沧鸣钟,还提出一个如此过分的要求。
掌门座下弟子,皆是沧迦下任掌门人选。
如今的掌门沧羽,座下有四名关门弟子,最小的青念虽只有百年的修行,却因是极具天赋的修仙奇才,修了一百年就相当于普通人的五百年。
而眼下这从人界带上山的孩子……
沧羽凝视着那孩子,眸光愈渐尖锐。
孩子觉得那眼神让她浑身发凉,抬头看身边的“仙人”,“我要见哥哥,你……你带我去见哥哥好不好?”
风夙垂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一笑,让沧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可能!”沧羽没出声,倒是一旁的师叔沧海说话了。
他横眉冷竖,瞪着孩子道:“淤塞于脑,神智未开,连地迈峰的弟子都做不得,如何拜在师兄门下?”
地迈峰上多半是刚刚开始修仙的弟子,也有资质平平,修了几十年都未有小成的弟子。沧海只用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有问题,说好听点是神智未开,说难听了,就是个人界的傻子,修仙都是妄想,莫论做掌门的关门弟子了!
“风夙是在请师父收徒。”风夙淡淡地道。
言下之意,收不收是沧羽的事,轮不到沧海来说话。
沧海面色爆红,指着风夙,大怒:“目无尊长!目无尊长!目无尊长!”
虽说风夙向来我行我素,即使对着师兄也未见有多恭敬,可当着数千弟子的面这样拂他的面子,简直是忍无可忍!
风夙垂下双目,都未正色看上沧海一眼。
“你……你……”沧海一见他那嚣张态度,更是怒上心头,若不是师兄在旁,还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他早就出手教训了!
“师弟莫急莫急!”
短短一句话,听云大殿上霎时溢满了酒气,那男子站起身,眉目清俊,浓眉黑发,虽说唤沧海师弟,看起来却如同父子,沧海是父而他是子。他刚刚起身就一个趔趄,差点歪倒在地上。
“沧瞿师叔小心!”
有些年轻弟子耐不住,急急出声,却见沧瞿凌空一个翻身,大笑着晃悠下了台阶,“让我先来瞧瞧,这小屁孩有什么过人之处……”
说着他就一步一趔趄地往孩子身边走。
孩子看他越来越近,倒也不怕,反倒往前走了几步。
沧瞿一脸醉意地欺近,捏住她左手脉门,徐徐点头,“丫头脑袋还真是不好使……”接着换右手,“咦,不曾修仙,可是小小年纪已开天眼……”
沧瞿放开她的脉门,把手放在她的上额,“前世……今生……”
他本来还是醉酒的念叨模样,突然睁开眼,酒气便散了一半,话未说完整,那只手就连忙向后脑探去。
“啊!”孩子突然一声尖叫,大哭起来,“哇……疼……呜呜……”
沧瞿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皱眉沉思。
孩子连忙躲在风夙背后,扯着他的衣角死死不放。也不知道眼前那人手里藏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放到她后脑就一阵剧痛。从小到大她都没那么疼过!
沧瞿的酒似乎已经全醒,稳稳当当地站在殿中,双手负后,凝神看着她,“丫头,你居然……”
“怎么?”沧海忙问。
“她这前世……”
“够了!”沉默许久的沧羽突然低喝,打断了沧瞿的后话,拿着清虚杖缓缓起身,凝视风夙道,“你当真要她留下?”
风夙敛目,“是。”
“为师不可能收她。”
“那风夙随她离开沧迦山。”
听云大殿更是安静。
在场的弟子有数千名,无人不惊诧,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师兄,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何时拜入沧迦门下,可是都知道,他狂妄也好,孤傲也好,师叔忍让也好,掌门纵容也好,那都是有缘由的。
九州四海,沧迦山在修仙门派中是最为年轻的一派,偏偏还地处阴气最盛的一座山头。六十年前魔界余孽欲要唤醒魔君,沧迦岌岌可危,其他门派只顾自保,视而不见,所有人都以为沧迦必亡,风夙却凭一己之力驱尽魔族,更使得蠢蠢欲动的魔君封印重新归于平静。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揣测,风夙的修行,恐怕只有东华山上的东华上仙与他还有一争。
他在沧迦山的地位,从来都不仅仅是掌门的大弟子,弟子的大师兄而已。
沧羽暗沉的双眼里晕起层层涟漪,掩不住复杂的情绪翻滚,半晌,他闭眼,叹息道:“那明日起她就去地迈峰修行,三年后她若能通过试剑会,为师必亲自收她为徒。”
“不,她必须留在天迈峰。”风夙仍旧敛目低声。
沧羽面色渐冷。
“师兄已经退了一步,你莫要得寸进尺!”沧海见沧羽不语,按捺不住,“天迈峰只有掌门的关门弟子方可登上,岂是你说留谁就留谁的?”
风夙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等着沧羽的答复。
“刚刚入门的弟子在天迈峰修行,闻所未闻。”沧羽冷声道。
风夙淡道:“生在人界长在人界,年仅十岁便开了天眼,见所未见。”
“修仙随缘,你如此这般,不异于揠苗助长。”
“她遇上我,我救了她,就是缘分。”
“她若无福消受,改了她的命格……”
“生死福祸,自有天命!”
听云殿里的香炉轻烟袅袅,模糊了沧羽面上的表情。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微风,断了那一线轻烟,吹得清虚杖上的钟铃串串脆响,扫走满殿压抑的沉寂。
“在天迈峰,谁来教她?”沧羽提高了声音,一眼扫过自己剩下的三个徒弟。
那三人当然看得出沧羽并不想留那孩子,皆是沉默。
风夙却道:“自然是我”
风夙为人高傲,处事漠然,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在主峰修行,此番竟为了那个孩子一再破格,沧羽苦笑,“既是你的选择,我亦不会多加阻挠。”
风夙闻言,轻轻一笑,低首看一直在他身边的孩子,见她泪眼朦胧的,弯身替她擦掉眼泪,“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话么?”
孩子看着他带笑的眉眼,愣愣的。
“记得。”半晌她才回答。
“那你愿意留在沧迦山么?”
她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他的问话,昨天被这位仙人救了之后,她一直想见哥哥,他说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再见到哥哥。
“愿意。”她点头。
他又是一笑,起身,拉起她的手,再不看旁人一眼,转身带着她缓步离开听云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