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荒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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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灵夕

“你可记得自己的名讳?”

“……”

“嗯?”

“名……名讳?”

“嗯。”

“……”

“你的名字。”

“……”

风夙淡淡然看着孩子茫然的神色,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

“什么名字?”孩子脑袋一歪,说话时倒看不出异常,反而比常人多了几分活力。

“哥哥都怎么唤你?”

又是许久的沉默,孩子才笑嘻嘻地道:“他喊我小笨蛋啊!还喊我拖油瓶!”

说起哥哥,孩子显然放松许多。

风夙略一沉吟,又问道:“那旁人怎么喊你?”

孩子茫然过一阵后,开始回忆,随即皱起眉头,不太高兴道:“妖孽……祸害……灾星……丑八怪……还有的不记得了。”

风夙见她坐在软榻边,虽有点不高兴,却不甚在意地晃着双腿,轻叹了口气:“那日后,你就叫灵夕可好?”

风夙执笔,写出“灵夕”二字给她看,她盯着看了半晌,脆声答“好”。

风夙轻笑,手指微动间,白纸化作一块精致玉牌,黑色的“灵夕”二字也变成银色镶边刻在玉牌上。

灵夕惊奇地看着这一变化,又见玉牌眨眼就到了自己腰间,像是被烫到一般,看着那玉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这……仙人……”

自从上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她一直都混混沌沌的,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做梦似的。能把一张白纸变成这么漂亮的玉牌,这仙人……真真好厉害!

“想学么?”

灵夕反应过来后连连点头。

“那灵夕今后只要做一件事。”

风夙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灵夕,“好好修习。”

天迈峰上有一处沉溪谷,谷底溪水如镜,鸟语花香,四季如春。

灵夕对它是又爱又惧,爱的是溪水边一望无际的祈莲花海,但凡花开,淡紫色的花瓣覆盖整个眼底,花香溢满整座天迈峰。她就喜欢在花海里打滚,翻来覆去后仰望天空,碧蓝碧蓝的。惧的是谷中那片青容树林,枝繁叶茂,树干挺拔,仿佛高入苍穹,她时常被一个人丢在那里,借着依稀的光影独自修习。

对于“修习”这个词,她由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烦躁,到最后的厌恶,她实在很想知道,沧迦山上的其他弟子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修习”。因为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待在青容树林里,用地上的石子打落下的叶子。

起初,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直到固执地在树林里扔了三个日夜的石子仍旧没有打中一片叶子后,她沮丧地发现,要练到风夙所说的“叶不落地”,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风,闻叶,掷石,简单的六个字,灵夕总是不能一气呵成的完成。即便是已经练了一年,她也只是稍有进步,能在看到叶落时顺利丢出石子,可还是一片叶子都打不中。

“嘁,你这呆子又开始发呆!沧瞿师叔早就说过你脑子有问题,‘叶不落地’要是练得成,你就不会连说个话都那么慢了!”树上的年轻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畅饮了一口奚落地说道。

灵夕眨了眨眼,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继续捡石子。

“哟,不仅是呆子,还是聋子呢……”

灵夕手上的石子正好离手,歪了歪,打在了不远处的一棵青容树上。那树也歪了歪,扭了扭身子往地底下钻。

本在说话的男子正是沧羽座下二弟子青奎,见灵夕又没打中树叶,头疼地抚额,“大师兄也不知道哪根筋坏了,找了你这么个麻烦精到天迈峰来!”

说着他纵身一跃,揪住就快没入地底的青容树梢,轻轻念了一个咒,那树便不情不愿地重新露出地面。

青容树是极为娇贵的树种,从叶到根都是宝,还灵性极高,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让它们躲到地底再也不出来。整个沧迦山也就剩下天迈峰的这唯一一片青容树林罢了。当初青奎到天迈峰修行,沧羽给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照顾好青容树。

天迈峰本就四季如春,仙气缭绕,又只有他们师兄妹三人,打理青容树林并不是件难事。可一年前那位目中无人的大师兄带回这个小丫头,天迈峰就此乱了!

“在哪里练不好,非得在青容树林练!”青奎忿忿地嘀咕,“在青容树林练就算了,偏偏找个这么蠢的回来,练了一年没有半点进步!照这个进度老子要陪她练到何年何月……”

就在他嘀咕间,灵夕的另一块石子再次击中青容树,青奎猝不及防地奔向另一棵,一面施咒一面怒瞪灵夕。

一年时间,灵夕皱巴巴的小脸已经长开了许多,眼神不再像初上山时那般木讷,却仍旧常常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此时她也是满眼雾气地不停捡起石头,不停打中青容树。

青奎来青容树林中飞来窜去,没有时间再嘀咕。

“没脑子的丑丫头!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得了空隙,青奎愤怒地大吼,转身又投入到“保护”青容树林的事业中。

若不是沧瞿师叔之前偷偷告诉过他,这丑丫头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实则三魂缺一,七魄少四,他一定会认为现在她是在故意整他!

青容树林里,除了专对青容树的唤生咒,所有仙术都是禁用的。日落西山时,青奎已经浑身是汗,趴在一块巨石上大口喘气。这凡人的污秽之物,他多少年不曾有过了?五百年?八百年?

“二师兄……你说我这一年来半点进步都没有?”灵夕眉头微皱,认真地看着青奎。

青奎满脸的欲哭无泪状,进步……那是几个时辰前的话了?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还进步……分明是越练越傻!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深刻地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宁愿去跟师父说下地迈峰收徒弟也比某天在这里被个傻子呛死的好!

“对了,二师兄……”青奎扛着剑正要离开,灵夕道,“掌门让你去忘忧殿找他。”

青奎的脚步略顿了顿就继续向前,正好他也打算去找师父。灵夕继续道:“掌门吩咐二师兄今日务必出席,否则百年内无须再收弟子。”

啧啧,以前他嫌弃收徒麻烦,找出各种理由推辞,看来师父生气了……

灵夕还道:“掌门还说,既然二师兄正午要去忘忧殿,今日就不必守着青容树林了。”

青奎冷哼一声:“我不守难道大师兄守?那他怎么没跟着你一块过来?”再一想,不对啊……正午……

他迅速看了看只剩下半个脑袋的夕阳,“靠!这都正晚了!”

说着狂奔出林,御剑而去。

灵夕看着夕阳下远去的那袭青衫,眨了眨眼,水色的眸子里浮起浅浅的笑意,带着若有似无的顽皮。

自从风夙下了天迈峰,峰顶的主殿便被原本的三个主人打扫得纤尘不染,心甘情愿地让他入住。灵夕也占了个便宜,跟着风夙住得异常宽敞。

可惜宽敞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至少对灵夕而言不是。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记住了自己房间到风夙房间的路,再花三个月的时间记住了自己房间到青容树林的路,最后花半年时间记住了自己房间到其他三位师兄师姐房间的路。

而且,灵夕个子小,步子慢,又不会术法,以人界孩童的速度来走修仙界都不短的路程,着实有些困难了。

是以,今日她回到风夙房间时,已经繁星满天。

风夙正静息打坐,一身白色的衣衫衬得脸色格外的白净,几缕墨丝流水般温柔地伏在白衫上,仿佛随着他阖着的双目一起欲要沉睡。静若处子姿如谪仙,好似身不在滚滚红尘,而是那九天宫阙。

每当这种时候,灵夕总是有些怯怯,不太敢,或者不太想出声打扰,正要悄悄地退出房门,风夙却说话了,“今日成果如何?”

灵夕垂下眼皮,掩住眸中的沮丧,“与昨日一样。”

风夙面不改色,“今日林子里施的咒好似多了些。”

灵夕撅了撅嘴,“好吵。”

那“二”师兄平日里虽然多话,尚可容忍。可昨日许是从沧瞿师叔那里讨了酒,喝了酒吧兴奋了吧,就开始在耳边喋喋不休,又是傻女又是丑女的说个不停,苍蝇似的嗡嗡了一个早晨,终于让她忍无可忍。

风夙睁眼,墨色的眸子里静无波澜,“可换了发带?”

风夙让她每日练完“叶不落地”后捡齐青容树的落叶,编成发带,一日一换。灵夕向来听话,虽不知原因为何,却日日照做。

灵夕点头,风夙转眼便到了她身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精致的琉璃碗,沾着里面的清水,擦去她面上的尘灰。

尽管每日都会如此,灵夕还是觉得风夙手上的暖意随着温润的清水浸透全身,一日的疲乏困倦瞬时少了大半。

“青奎走时,峰顶的乌云可是压了满天。”风夙随口说道。

“我到晚上才想起对他说忘忧殿的事。”灵夕撇了撇嘴,若不是他一早就吵得她头疼脑热,说不定她不会忘呐。

“今晚的落日不好看了。”风夙转身推开窗,阵阵凉意袭来。

灵夕面露愧色,小声道:“明日灵夕不惹他生气了。”

“错过忘忧殿一聚,他百年内不可收徒,三年内不会离开天迈峰。”

灵夕一对弯月眉微微皱起,青莲师姐和青念师兄都为了招收新弟子去了地迈峰,说是三五年都不会回来。这么说,本来青奎师兄也会出去个三五年……

“灵夕错了。”灵夕懊恼道,大师兄最喜清静,青奎师兄最爱没事折腾,本来可以短时间内远离那只“二”师兄的……

风夙倚在窗边,黑色的发飞绕住碧绿色的夜光酒杯,酒香醇厚,夜香迷人。他拿起酒杯,浅饮了一口,“色彩单一的云朵,也不好看。”

灵夕这才笑了起来,脸颊两个梨涡分外甜腻,“那灵夕先回去休息,明日努力练功。”

灵夕说着就往屋外跑,被风夙叫住,“夕儿,你又忘了什么?”

灵夕回头,眼神迷茫了一阵便清澈起来,吐了吐舌头,快步到桌边拿起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

风夙微微一笑,静息阖目。

灵夕喝下汤药,像是又想起什么,怔怔地看了风夙半晌,才轻声道:“大师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