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帝都回忆
成年后初次见弗莱德时,他和他之间并没有多少话要说。弗莱德与他的母亲之间没有爱情,当初的结合不过是政治联姻。母亲回到杜勒家之后,二人也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尽管玫宁的样貌与弗莱德很相似,但性格却更像母亲,因此一开始,二人的相处就不是融洽。
然而,毕竟回了宫,一些基本的礼节还是必不可少的,更何况还有杜勒公爵那边的催促。不久前,公爵听说国王近日喜好狩猎,便在领地杜勒斯特开辟了一片林区,放养了不少东方的新奇动物。弗莱德兴致勃勃,便叫本在杜勒家生活的玫宁皇子随同。前面提到过,尽管杜勒家没有给他足够的重视,但应有的教育一项都不缺。凭借惊人的枪法、骑术和反应能力,玫宁令弗莱德大为赞赏,这也是父子关系出现转机的开始。
自那以后,二人不时一同狩猎。尽管玫宁依旧不懂得阿谀奉承和讨好,却凭一些巧计获得了国王的欢心。对此,杜勒公爵十分满意,而玫宁自己却深以为耻。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更希望自己是因为建筑设计而受到国王的垂青。可惜这个习惯了夸张与奢靡的国王对新古典主义并不感兴趣。
早些的时候,国王有意为罗幽建立一座行宫,杜勒公爵这时倒是显得比玫宁还上心,马上推荐了他做设计。在日常的交往中,他也多少了解罗幽的喜好,那个如同金丝雀一样的女孩,或许需要一个更绚丽的鸟笼。不知为何,他想为她破例一次,设计一个大型的、异常华丽精致的行宫。然而就在他即将完稿之时,罗幽莉娅提出不需要新的宫殿,而且说服了弗莱德和太后。于是,这些计划也就全部泡汤了。
他有些懊丧,但也无法怪罪到罗幽头上。国王看着完稿的设计,有些可惜地叹了叹气,好像是安慰般的,命侍卫收了稿纸。然而那之后,弗莱德再也没提要建行宫的事。
“这说不定是好事。”依斯琪娜说道,“停止建行宫,也为国库俭省了不少。或许民众会感激这个决定。”
“民众甚至不会知道这件事。”玫宁不以为然,“就算知道,也只是为帝国公主体察百姓而心存感激。”
“为民众做事,一定要被知道吗?”依斯琪娜停下了演奏,“你变得功利了,皇子殿下。”
玫宁愣了一愣。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于成为杜勒公爵的棋子,野心和欲望逐渐生长膨胀的?他自己居然分毫没有察觉。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依斯琪娜又说道,“换了立场,连志趣也随之改变了?”
“……您一直都知道我是王子是吗?”沉思片刻,玫宁启齿道。
“是王子还是平民又有什么关系?”依斯琪娜说道,“守不住自我,让心适应环境而变,虽说也是人之常情,但毕竟庸俗可悲了些。”
“抱歉。”
依斯琪娜继续弹奏着羽管键琴,有着玫宁最喜欢的音色。每当心情烦闷,他总会不自觉地来到依斯琪娜的小屋。除了一些时候她可能会去和艺术学院的老师、学生交流交流,学学新的演奏技巧或绘法——她似乎在绘画和雕塑方面也有些造诣——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在。
他依然会和普利特的学生们交谈,也大体知道当前百姓更支持谁。罗幽近期的活动让她在平民之中大受欢迎,然而贵族派更倾向于让他成为王储。从帝国法律上讲,罗幽是私生女,是没有继承权的,弗莱德几度想给她的母亲追封一个王后之位,但都被太后和贵族们劝止住了。尽管如此,杜勒公爵依然视罗幽莉娅为眼中钉,更别说她背后还有个富可敌国的杰米利亚侯爵。
之后他和弗莱德共同狩猎的事情上报纸后,他收到了那个少年的警告信。每每有要紧事,他总是会像这样寄来信件而不是当面说清。在信上,他指责他近期耽于游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民心。另外,佩利安顿面临重灾,皇室应该有所支持,然而他却不建议他前去。不久之后,佩利安顿果然传来了疫情的消息,在此之前,首都却丝毫没有那边的消息。玫宁隐隐有些不安,显然,有人控制了斯塔拉顿,或者说是全帝国的舆论和情报,事情正朝向不利的方向发展,而身居皇城的人却浑然未觉。
“我在卡文迪的一个旧友,现在安插在埃西亚,是他来信说明的情况。”之后当面问及此事,那个少年是这样回答的,“佩利安顿侯爵与此事密不可分。您和陛下都在舆论的风口上,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
他向弗莱德提议派使者和医务人员前往佩利安顿考察,弗莱德听了他的话,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他先前是知道些什么的。玫宁想,或许是杰米利亚侯爵在信中和他提起过,只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加以重视。使者证实了疫情的事,也道出了佩利安顿侯爵的所作所为。然而念及手足之情,弗莱德并没有对佩利安顿侯爵实施惩罚,只是拨款而不注重监管。与此同时,玫宁不断收到卡文迪家来的密报,每一篇文字都让他触目惊心。然而他十分谨慎,没有把这些信件外传,只是单纯性地以猜测的口吻和弗莱德密谈。让库马斯教授前去疫区是他的提议,不久后也受到弗莱德和议会的批准,这才有了前文所述之事。
不过,罗幽莉娅也跟着医疗队去了疫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为此,太后怒不可遏,弗莱德也忧愁不已。这天,他在门外听到太后和弗莱德似有争执,原来弗莱德有意借此让杰米利亚侯爵和罗幽莉娅一同回京,太后自然不会同意此事。
“马上派人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丫头揪回来,别让她再惹事!至于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让她永远呆在埃西亚,别再痴心妄想!”
“可是罗幽毕竟是我的骨肉,而阿丹莉娅也是她的血亲……”
“什么血亲!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肮脏贱民。”太后大怒,将红茶泼在了弗莱德身上,“还有那丫头,不顾大局,一点没有作为公主的自觉!回来好好教教那丫头规矩,到底谁才是亲戚,她到底该以谁的利益为重!”
当时玫宁没有进屋,却大致掌握了情况。天高地远,更何况还有杰米利亚侯爵,皇室使者也没有成功带回罗幽。弗莱德急得差点亲自到疫区去,还好下属拦下了。不久之后,杰米利亚侯爵主持防疫的消息又传到了首都。太后气得几日没出房门。等估计她情绪略稳定了些,他单独见了太后,谈到了此事。
“祖母心情不好,想必与罗幽有关。”
“贫困区出来的孩子没有教养,回头还得好好调教,免得丢了皇家的脸面。”太后一边嘬着红茶,一边说道。
“罗幽此举虽然莽撞了些,但不见得是坏事。”
太后抬眼看了看他,那尖利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玫宁不希望她误会,于是继续说道:
“因为佩利安顿侯爵和疫情的事,民众颇有些怨言。如果这个时候有皇室成员亲自前往疫区稳定局势,总归是利大于弊。”
“你倒不怕那丫头与杰米利亚联合起来,收买人心,对你的继承权造成威胁。”太后继续品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局势不稳,我也有责任。”玫宁说道,“罗幽在民间有着不错的声誉,这也是我所不及的。至于她的安全,我想库马斯先生会提供保障。”
太后没有回话,玫宁便继续:“不妨给杰米利亚侯爵一纸任命书,让她代表皇室安乱。而罗幽是皇室代表,自然不会做有损皇室尊严的事。”
“你对那个雏鸟倒是信任。”太后放下茶杯,“你还是年轻,有些太天真了。疫情控制得住还好,要控制不住,损伤的还是皇室的颜面。”
“疫情是天灾,但我们的态度却是人为。”玫宁说道,“如果这时强行拉罗幽回宫、惩处杰米利亚侯爵,放任佩利安顿侯爵,搞不好会引起民愤。此时不如顺应民众需要,等鼠疫过后,再设法削弱杰米利亚的势力,严惩挑事的暴民。”
“不必说了。”太后摆摆手,道,“弗莱德是个难堪大事的,本来我挺欣赏米耶娜,可惜她空有美貌,不懂得取悦人,搞得弗莱德屡屡被贱民迷得神魂颠倒。”
她又抬了抬额,看着玫宁:“你回去吧,这事容我再考虑。”
玫宁行过礼,离开了太后的房间,随后来到弗莱德处,换了换措辞,把意思重新表达了一番。
这事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皇室最终果真给了杰米利亚任命书,也“委派”罗幽代表皇室安抚灾民。之后的议会总体上也对罗幽莉娅一行持褒奖态度,提出了一系列支持措施。这时首都的情报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不时有佩利安顿的消息传来。玫宁不是没有怀疑过卡文迪家族,只是目前他身不由己,盲目猜疑和挑拨,显然是不明智的。而且目前看来,卡文迪家族并非与他对立。
杰米利亚侯爵是个有手腕的,没让公主吃半什么大亏。而在专家的指导下,佩利安顿的鼠疫也成功控制住了。玫宁庆幸的同时,不觉又转回了最初的忧虑:杰米利亚的名声过于响亮,对皇室的威胁也越发大了。
医疗队的专车回归的那一天,弗莱德计划在皇宫举办隆重的嘉奖仪式,命玫宁为众人接洗风尘。当在车站终点,看到如此多的民众手执鲜花,自发前来迎接,几乎把车站围得水泄不通,玫宁不觉感慨,民心正在这里。
列车终于到站,车门缓缓开启,一旁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唱起了圣母颂。在歌声中,罗幽莉娅首先探出头来,亲切地向大家打招呼,医疗队的人紧随其后,也都受到了热烈欢迎。
那孩子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衣,剪短了头发,也更加清瘦了,目光却神采奕奕,玫宁不觉也为之心动。或许,比起他来,这孩子要更具备皇室的品格。
“欢迎回来,辛苦了,罗幽。”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来,轻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