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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维勒邦那边和在墨色格丽兹那边

从司机那儿,我惊讶获知,从沙尔特往右取道诺让-勒-罗图,再向左拐两三道弯,就到了维勒邦城堡。对我而言,仿佛在说,走一两段路,就到了理想之国。如同在远古,通向未来王国的那口井都有确定方位,一般藏在某些真实地域的正中央。我对维勒邦,未曾有一丝怀疑。有时吃过饭,漫无边际地喝咖啡,三刻钟后,吃进最后一颗李子,某人提议:“天气真好,不会有暴风雨。我们去一趟维勒邦,如何?”那地方似乎在国外,与博讷瓦勒等路相比,完全是两码事,别的路,在公园待一下午,起了兴,随时可以去。临近五点,为了让自己有饥饿感,我们合上书,中止游戏,去博讷瓦勒路上兜一小圈。那条路在上方,过芦笋园,穿柳条门即到。路上比较凉爽(可能因为我们一般临黄昏才去),放眼看,落日染红了田野,远方响起为大地祝福的钟声。博讷瓦勒在我已知的天地之外,我想探个究竟,看看更远的景物,隐隐感到,我从未去过的小橡树林里会有另一种生活。维勒邦更加陌生,更为神秘。去那儿得从家里出发,走后门;出了前厅入街道,那是去教堂、市场、公园和火车站的路;去维勒邦,出了前厅要进小花园,再从后门走。这道门我很少走,那是园丁、送奶工和肉店老板的出入通道。出了门,立刻到了河边,这条河与公园里淌的好像是同一条河。在公园的另一边,流动一练静水,拱一座小木桥,睡莲分片密布,金色花蕾点点,总有小孩把长颈大肚瓶沉入水中,再提上来,阳光闪烁,里面装了小蝌蚪,还有小鱼儿。此处是一条城中小河,却建了一座大石桥。河流分成两部分,我从来没有从小木桥走到大石桥。在我眼里,那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又像不对称的岁月。房子的另一边仿佛世界的另一面,两者之间,我建立不起任何关联。此地附近,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有时候,我们去下城看舅舅的小花园,从那儿可以直接踏上“维勒邦之路”。那个花园是我所见过的最妙的去处。别的园常常万紫千红,琳琅满目,却疲人眼睛。有的花没容我学会去爱已让我索然寡味,万花丛中,我往往只喜欢那么几种。在舅舅的花园里,最先入眼的是一颗草莓,红红的,甘甜甘甜,茎直叶儿圆,脉络清晰,举世无双,向远看,又繁出上千枚红果。高大的芦笋同样迷人,它们用尾部扎于土中,盈盈举起淡紫带天蓝的羽毛,一丛又一丛,亭亭玉立。阳光下水井边,栖着几只绿得神奇的蜥蜴,井里游动着数不清的小鱼,如在小河中。樱桃树上结满了果。樱桃鲜红透亮,像小伞一样优雅垂落;草莓灿然鲜红,在两者之间,铺展一个淡蓝的王国;勿忘我不亮艳,却玉立柔媚;长春花不光滑,却纯蓝如天;瓜叶菊或暗蓝,或紫青,柔软如天鹅绒;浅蓝蓝的是芦笋,在各色花草之间,翩飞一只只淡蓝色的蝴蝶。园中的花没有一样令我厌倦,好多品种日后令我更加迷恋。秋海棠,我却不喜欢;也讨厌倒挂金钟,它红得俗气,像园丁女儿的脸,花瓣频频落在丑陋的培育箱里,我常在那儿温习功课;也不喜欢硕大的芍药,觉着太沉,太普通,它在花丛中散发一股臭味,天一热,人便不停地打喷嚏,即便喷了药,花蕊里也总有一只小虫;更不喜欢讨人厌的天竺葵,来了外人,总要去那兜一圈,茎叶上的花朵极庸俗,极贫乏,而且短命,叶子毛茸茸的,味道也俗。园丁总在那儿拾掇,那花好像为他一人而开,在我眼里没有任何新奇诗意,激不起情欲,远远比不上长春花、勿忘我、芦笋和玫瑰。后一类,我梦寐以求,面对面见了心旷神怡,那是无上的快乐,而且不会被俗物冲扰,形成一个整体景观。其他花园有如梅里美的《高龙巴》,或像缪塞的《白乌鸫》,我更喜欢圣丁纳[6]的《皮希奥拉》,他或多或少说了些悦我的事,说了月亮……

出花园,我们进入一条大街,随后现出公证人的花园。那是另一种类型的花园,大树花色奇艳,我觉得很丑,水池里,有个喷泉,只能透过宽大栅栏条看到。草坪上用石莲花造出一个十字荣誉勋章,剩余的一面是临街的高墙,到处都吊着铁线莲……却有一朵山楂花。这是我最爱的植物,爱得那般深,当它俯下身,献出带笑的粉色花朵,我会觉得我对它独一无二,它对我无二独一。孩提时我爱上它,大人们常常取笑我。那一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康复期间的第一份欢乐是一位我所爱的堂妹来访,她带了一枝艳丽的山楂花。那是祭坛上的绝妙装饰,路两边,花儿神圣高雅,芳香扑鼻,给景观增了色添了辉,有如盛大节日吃过午饭从盒里取出的图尔饼干的那种诱人的玫瑰色,又像在乳酪里捣碎草莓后的颜色。看到心爱的花,我欣喜若进教堂,欢快如临春光,那等陶醉仿佛深爱贝多芬之人读了曲谱又在乐池里听到了交响演奏;再疯狂一点,我可以从一张简单的照片里,从弗美尔·代尔夫特的画中,看出千奇百态、万紫千红。时至今日,当我想到边上有山楂花的路,我会觉得那些路由类似梦幻的特别物质构成,悲哀的小残疾若不阻碍我去那散步,十二岁那年我会深入探索,我生命经验中许多无意义的色彩会变得更加绚丽,更加神秘,类似我们到处可触及的神圣存在。因在生活中没找见,稍后做了艺术家,我们会不畏艰辛,在脑中去发现,全力去阐明。在随后凹陷的路段上,又看见几枝山楂花,如同后来所见的苹果树叶。山楂花的叶在我眼里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叶,它像我们所爱女人的名字,含了至高幸福感。我曾想独自站在它面前,努力探明我如此爱它的原因,父母却叫住了我。植物说不出更多,只能呈给我一个形象。依据我所获的快乐,我随后在脑中找出植物对应的实体景象,提取它未受破坏的原态,探明内中的含藏,不在植物中找,但向脑中寻。在回去的路上,我顺便摘了几朵蔷薇,四片娇弱的花瓣围突一团雌蕊。某一天,她们会比山楂花更令我喜欢,上述的一切在我回家之前都被风带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通过“维勒邦之路,在维勒邦那边”等词句来认识“维勒邦”的。那一天,我们回来晚了(所谓晚只是在饭前半小时到家,备餐有点匆忙),舅妈说:“我知道,早已知道,这么晚回来肯定是被维勒邦之路占住了。一定饿坏了,晚餐多吃一点。”即兴“被维勒邦之路占住”(回来时走维尔邦之路)并不常见。去维勒邦那边,出发时已知不一样。离去那一刻,我们走另一道门。散步的路线分为两类,有“墨色格丽兹那边”和“维勒邦那边”。对我们而言,“墨色格丽兹那边”始于公园上方。对于多事的可怜虫或过节假日的当地人,还有一条路,那儿地面凹陷,沿途有山楂树,绕着公园而上,同样通向上方之门,随后是田野。墨色格丽兹那边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有时下点雨,此乃小散步,一般留给随意的时刻;我们通常在公园待一阵,挨过下午的热点,每次去都会见到落日。首先要去公园,从前厅出门,进入蓝鸟街,一路招呼武器店老板,问候“橘黄先生”(食品杂货店店主)。我们从小木桥上过河,河细如线,我们常常停在桥上观赏小蝌蚪,它们时而聚成黑团,时而四散;总有小孩儿用长颈大肚瓶在河里抓蝌蚪。桥上时常有人钓鱼,戴着草帽,热情招呼我舅舅。过了桥,离公园百余米,袭来一股股丁香花香,那树儿囚在小白门后面,高雅不凡、千姿百态地摇动它柔软的躯体。这便是前厅的“墨色格丽兹那边”。如实说,我们从未抵达墨色格丽兹,那地方离我们几步之处不太远。那儿明显起了变化,新增了许多树丛,道路开始向下延伸。星期天,在公园附近经常碰见生人,大多是从墨色格丽兹以外来的“外国人”,墨色格丽兹神秘如天际。(也许该附一句:在通往墨色格丽兹的田野上,我第一次见到日落,看到天际边的阴影,见到白白的月钩,听见教堂的三钟经,识得早于别人回来的温柔。也是在这一片田野上,十二年过后,当月亮高高升起,我领略了在所有人之后出门的魅力,遇见了月亮的蓝色羊群,等等。)然而,维勒邦却像北方或西班牙一样遥远、一样抽象。那日父亲向园丁问明路线,又确认过不会下雨,吃过午饭,我们动身去维勒邦那边,没从前门走,也没过小木桥,那条路设了许多界标,如武器店店主,“橘黄先生”,跟我舅舅打招呼的戴草帽的垂钓者,还有丁香的芳香。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通过“维勒邦之路,去维勒邦那边”等词句来认识维勒邦的,它与另一条散步路线截然相反,即墨色格丽兹之路,也称墨色格丽兹那边。那天我们回晚了(就是说晚饭前半小时才回家,只有喝第一杯开胃酒之前的那点时间来准备晚餐),舅妈说:“我早已料到。我曾对菲丽西说(家中女佣,舅妈派她去大门口等我们),想不在这时候才回,一定要从维勒邦那边走。多了那么多路,晚上你们只能多吃一点了,羊腿很可口。”但这样临时“取道”维勒邦(即为了延长墨色格丽兹的散步而回到维勒邦的小路)却是一个例外。对这一交合,我一直搞不懂,因为维勒邦那边和墨色格丽兹那边是天地间完全不同的两个部分,如同东方与西方,两者间不可能有连通的路径。去维勒邦散步,与去墨色格丽兹那边不是一个方向,动身前路线就已明确。去墨色格丽兹如同去城外的花园,我们从临蓝鸟街的前门离家,抵达公园前,有几个几乎等距的界标,先是武器店,老板正在关店门;转过圣灵街,又见开食品杂货店的“橘黄先生”,他光着头,拿着甜面包。出城后,有个小木桥,我们越过细如线的河,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那儿钓鱼,我不认识他,他与舅舅打招呼;沿着河走入高凸的小道,可闻到丁香的味道,那棵树一时看不到,它囚在白栅栏门的背后,满地碎石,推开门,传出草木温柔的低吟,风吹过,丁香树夸张地颤抖,无休无止,大力张扬其举止的高雅,突显淡紫色翎饰的轻盈与秀美,更炫耀它柔软无比的身段;丁香在钓鱼人与公园大门之间,我们走上河边纤道,一阵一阵的,总能闻到它散来的芳香。小河边,许多孩子把长颈大肚瓶沉入水里,然后取出放在小桌上,看上去更鲜丽,里面水光闪烁,外部水景绚烂,瓶中装了蝌蚪和小鱼儿,河里更多。我们常常俯身观赏,小蝌蚪突然聚合,又猛地四散,似乎缘于水中的饱和度。墨色格丽兹之行比较短,我们先在公园待一两个小时,等热度退去,大约四点,再从公园上方的大门出去,墨色格丽兹浸在斜阳里,那儿多雨,土地湿润。此去处一般留给不敢贸然前往维勒邦的随兴时刻,没有定数。

墨色格丽兹一望无际,满眼的小麦、黑麦和荞麦。远处的右侧冒出一片小树林,标出该地的变化。树林之后据说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墨色格丽兹。我们从没去过。

我对墨色格丽兹的了解主要来自陌生人和外乡人,他们或戴鸭舌帽,或戴无边软帽,或一般的帽,通常星期天来城里游逛,通过栅门观看公园。听人说,他们来自“墨色格丽兹那边”,可能更远,从小树林那儿来。父母不许我同陌生人说话。再者,别人说的什么我总听不懂,有时父母说的也一样。不知耽于什么,我甚至不听,或充耳不闻。对我来说,墨色格丽兹神秘如天际。维勒邦抽象得更像一个方位点,完全两码事。首先,我们从花园的小门出去,那道门是肉店老板、送奶工和杂货店店主的过道,随后步入城区。我们从不进城,跟那儿的居民都不熟。我们从大石桥上过河,桥上有时停满双轮车。很难想象这段又宽又深的河与那浮满睡莲、绿萍、黄花,有着拱小木桥的一段是同一条河,过了小河是公园。我们从公证人的花园前走过,园中的日本树托出一朵朵红花,风吹过,花瓣散一地,我觉得很丑。从五月起,带紫绒的铁线莲就爬满围墙,仿佛从热风里生出。走过耶稣受难像,但见一排农舍,那是城市伸向农村的手臂,于其上,繁茂的犬蔷薇和山楂篱笆套了一层玫瑰色的柔软长袖,香喷喷的。而后是一条似乎知道通往何方的林荫大道。走入其中,方向明朗。从那以后,在诺曼底或勃艮第看到同样的树,我会突然感到一阵温柔,当时的意识悄悄隐去,露出原先的心态——“在某地,我见到过这些树。”却很模糊,仿佛在梦中。随后想起,这是当年我们去维勒邦走的那条路。我经常想再看它一眼,以至于在我的梦中,这条路常常变得比回忆和欲望中的更为神秘。大道上有许多女人,走在阴处,只亮出脸,我生出一种奇特感觉,这地方不像任何一处,犹如想象中的未见之地,到了实地却找不见它。永远找不到。欲穷尽并表达其独特性的欲念长久缠绕我,频繁出没在我梦中,渐渐变成精神不适,最后化为某种肉体的不安。我觉出那条林荫大道的独特处,却无法表达,再努力,人就醒了。继续往前走,树木逐步增多,已临近森林,小径却拐了个弯,树木又渐少。我们踏上一条高凸的公路,两边坳出深幽的峡谷,重峦叠嶂,向远处延去,另几座山封住了峡谷。公路又转一个弯,坦出广袤的平原,蓝天之下,空荡一片,上方只留下几朵白云……

抵达真正的维勒邦公路之前,我们要穿过一条林荫大道,它似乎清楚自己的方位,知道去哪。时至今日,即便所有的地方都拒绝向我泄露我梦寐以求的神秘本质,并让我明白,地名虽能撩发强烈欲望,我的屡次探游都徒劳无益,我仍然觉得那条林荫道蕴藏了某种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有时候,我在梦中见到它,许多女人在半明半暗中从事无形的劳作。我感觉,这并非想象,我直接觉出某一神秘本质,我的想象睁开了眼,我将体验梦境,却又醒来;另一些时候,我是醒着获得那种神秘感的,奋力去抓,人又睡去,或者我强迫自己继续醒着,却再也见不到那条林荫大道了。人世间,许多东西不该展示。折腾一生都为探明这几件事,我便想,抑或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大树渐渐增多,一时间,我们穿行巴尔波纳森林,树木又逐步稀少。我们踏上了真正的维勒邦之路,旁边坳出幽深的蓝峡谷,或隐或现,开合于山丘之间,延向远处,四野又被山峦挡住,谷与山融为一体。可以说,我们被另一地的形体围住,它们只是路过,高高在上,我们只见其开头,或者其尾,到处泛出蓝色的光。公路另一边铺展广袤的平原,空旷一片,我们来时,正是农民收工的时刻。无际的田野上,天空寥廓,满目湛蓝,如同留在田间的农具,天上飘浮着几朵硕大的白云,仿佛画中景,一切浑然不动。然而,朵朵白云倾身领受西垂的阳光,如同日晷,压低了天际,预示太阳即将沉落。过一会儿,公路远离平原,我们面前是一个巨大峡谷,山头林立,在一面陡坡上,森林画出一个十字架,在另一座山上,我们看见一座教堂的钟楼,那是整个景中唯一的人迹,钟楼在蓝天画出一个明亮小三角。某一日,陪同我们的助手不禁感叹:“多么壮丽的风景啊!”我惊诧不已。

多亏了墨色格丽兹那边,当我沿着田坡行走,在麦地中的一枝绿茎上,我发现了丽春花的两片红翼,感到莫大快乐,那种美不是别处的花能给予的。别的花,我会说它漂亮。若在车里遇到田间的花,我会叫司机停下,然后走下去,贴近观赏,孩提时我常常甩下父母跑去采摘。在我眼里,缺了这些花,田野不成其为田野。点缀地头的丽春花向我表明,诗是一种现实,幸福与祝愿可以落到大地上。也多亏墨色格丽兹那边,我以同样的激情爱上了矢车菊,爱上了三叶草绒绒的紫红,胜过苹果树上的白花一千倍,我能在万花丛中将它认出。当时的激动,如同见了心爱的女人,你很难与别的搞混。去“维勒邦那边”加深了我对山楂花的柔恋,在我的生活中,它那么高大,那么持久,我相信,它一定知道它是我的偏爱。很久以前,幼小的我还吐不清它的名字,见它在叶儿透空的小枝上伸出柔软芬芳的花瓣,我禁不住欢叫起来。最开始,我是在教堂的祭坛上看到的,由此,那花儿具备了某种神圣的品质,从未丢失。对许多美丽的花,我只是简单欣赏,审美一旦满足,就有可能陷入厌倦,但我对山楂花的柔恋却经久不减。或在公园游戏,或在家中击节读书,或去教堂敬拜圣母玛利亚,在我心目中,开放的山楂花总会撩起美妙生活的巨大魅力。当我在篱笆里发现一枝山楂花,我立刻停下,面对奇迹,如临一个真实的梦。体验它的温存,理解它的所有哲学和再造它的所有艺术,那真是一种幸福。我也要感谢维勒邦那边,它让我深深地爱上了大叶片下的草莓,虽然淡于山楂花,却依然是深爱,还有玛瑙一般的樱桃、长春花和淡蓝如丝绸的勿忘我。在墨色格丽兹的路上,我学会了爱田野的清新空气,体验了用脚踢耕土的甜蜜,恋上了苹果树脚的暗影,秋天的愁声仿佛在搬走了家具的屋里回荡。在维勒邦那边,我第一次见识了玫瑰的神奇,太阳落山后,那花儿开在小树林之上,映黑了树枝,投影水中红彤彤,撩发愁情,兴起梦幻,临其境,让人不急于回家,尽管家里也温馨,天没全黑,一家人坐在桌前,炉火熊熊,点亮的灯勾勒出一顿即将到来的美餐。很多年以后,在维勒邦的路上,我又经历了另一种快乐。通常,我们白天散步临夜回家,那一次,白天我在家写作,夜间与维勒邦公爵夫人去散步,她吃晚饭那会儿正是我小时候该上楼睡觉的时刻。出发时,我们遇见最后的归来人,穿过村庄,但见屋顶上方悬挂一轮金色圆月。过一会儿,月亮独霸天空,我们走在小路上,一旁是峡谷,坡面蠕动着一群皮毛泛青的羊,随后窜成了几行,羊鼻淡红,高贵如青年才俊,混杂着往家里赶。我们靠边让路,欣然享受奇特闲步带来的惊奇。过了一阵,田野里只剩我们两人,月色溶溶,四周静谧。在空旷的宇宙间,当我们独自与另一位相处,会觉得自己只为他或她存在。与她走入被月色神奇染亮的山谷,月亮为我们独明,我显然觉出,天底下,我为她而存在,实实在在,而不是过往消失的一团影。但我又想起一帮朋友,听见她极其温柔地跟他们说话,听声音她与他们关系密切,我觉得她无法离开他们而生活,使他们成为从来没有人谈论或不能谈论的“可怜的某一个”。走了很长一程,我们快到家了,看到了村里的房屋。我们何其快乐,巨大的城堡亮出两个窗口,那灯光向我们展示,当大家都睡去的时候,我们将享受美味的晚餐,伴着音乐,与朋友欢快交谈,直到很晚。

回到我只知“维勒邦那边”和“墨色格丽兹那边”的时段。那时,我在恋爱,漫步于无际的田野,我满怀柔情,一股风可顺畅吹去十几里,玫瑰尚未吐芳,三经钟还没敲响,几十里外兴起的微风习习拂来。我怅然自语:“这清爽的风,她一定呼吸过。吹向她的风,告诉她我流了泪,请撮合我们的相思,钟在歌唱。”在去维勒邦那边的一个低凹处,我见到一栋小屋,隐于河角,孤处睡莲和水草之间,悠然自守,与世隔绝,缚于湿土地,默默无闻,戚然惆怅。我暗想,永久住那儿,没有她,为了遗忘,晚上默默抑压各种反抗,接受孤漠,被人忘却,归于土地,浑然不动,那样的生活一定很悲戚。阳台上,伫立一位高雅女士,表情哀伤,我猜想,她也为遗忘爱情而来。若要融于山水,了解当地的灵魂和居民,最佳的方式便是住在那儿,拥有这块土地,拥有这无闻的屋以及被植物掩隐的宁静一角,最后成为我们试图探明其灵魂的那一个人。我已觉出,若无止境地挥发我的灵智,我立刻会毁灭此地的灵性,用熟识的思想浸染它,而非像开初,带着无意念的不适,接收外界给我的印象。公路上,开过一辆辆小车,远处驶来一列列火车,电线在高空歌唱,我觉得我与所爱融为一体。这一列火车或许会带给我一封信,电线在歌唱的,或许是我想念信件的脑波。今天晚上我可能会收到一封信,即将收到,那信儿将如此开头。一转念,又明白,我可能收不到,因为想象的景物不可能立刻实现。即便真的收到,我又会觉得不真实,现实只是源自我的某种意象,不会带来独立于我之外的快乐。这不是我的信,我对自己说,电线并非为我歌唱,随后哭着补充:“如果你想要,如果这曾是你的心愿,你会有一封快信;回到家,我会收到它,哪怕说的不是好事。”一路走来,我享受许多快乐,比如,向远处跑去,脱离父母,感受孤独,坐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柔哭泣,听着自己的声音高歌:“责备一无用处”或“永别了,奇异在呼唤你远离我”。回来经过受难像,我们向基督祈祷,到家常常很晚,因为父母总算不准从维勒邦返回的时间;再要么,看着天上闪出的星星,我心想,此刻她或许也在看,千里共一天,如果我同时发现五颗星,说明她爱我,若只看到四颗,我将重新数一遍,如果还是四,我便对自己说,一共有五个,四颗星加一句话:“我爱你”。

某一次,在维勒邦之路上,我们走得比往常更远,去了一趟鲁瓦泉。

我从未见到维勒邦。好几次,C夫人对妈妈说:哪一天,我们要去一趟维勒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