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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乡间一夜

珍贵的柳条椅已搬入凉廊,因为下了几滴雨,父母在铁椅上持挺片刻,也坐进了屋。两鬓苍苍的外婆还在花园小径上散步,独一人,步履偏急。她认为到了乡下,就该多处露天,不享其中乐,实在太可惜。外婆扬起头,迎着风,欣欣然说:“终于可以呼吸了!”她在风中加快步伐,似乎感觉不到落击身上的雨点,也觉不出舅公[1]的揶揄。舅公在凉廊高喊:“阿黛尔,雨水很惬意,是吗?很享受,不是吗?对你的新裙子很有益处(这么说是想与连连摇头的外公结个盟)。也咄咄怪了,她总与众不同。”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还因为,外婆跟他总不一样,在内心深处,他拿不定谁更在理,于是一点不介意自列于众。花园面积不大,外婆走一阵又回我们身旁,每次见她走到拐角处,我都瑟瑟发抖,因为我隐隐感到大伙又要质问,说些令人不快、让我心碎的话,更怕外公强迫她进屋;这时候,我就想杀了所有人,为外婆出气;有时把持不住,我会奋力跑过去,狂力亲吻,以此安慰外婆,证明至少有个人理解她,然后跑进卫生间,当时我唯一的避难所,在那儿,我可以尽情地哭。对各种冷嘲热讽,外婆只和蔼一笑,仿佛参与他们对自己的嘲讽。她从不怨天尤人,在她对别人的感情里,只有爱和绝对忠诚。确切说,也有愤怒,经常有,但怒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老人家没有虚荣,没有自恋,没有利益纠葛,她来到世上似乎只为牺牲自我,献出生命。就算无端把她关起来,判个死刑,她都无所谓。看见父亲不得已让我多吃一个巧克力泡芙,或允许我比平时在客厅多待一小时,她会气得浑身发抖。散完了步,雨也停了,外婆从容返回,和我们坐在一起。只不过,我们在凉廊,她在屋外。外婆走的时间不太长,小径还没湿透,深紫色的裙子却布满了黄泥;想象丰富、心存高远又无虚荣心作祟的人,走起路来两腿常常一刻不停,一路放飞千种思绪,更会沾染污泥,甚至大片掀起,任泥点往裙上蹿,或污裙摆,或秽裤腿。外婆看着花园,一言不发,或许在想别的事。舅舅[2]已发现,新园丁把花园整变了样,外婆很不满,沉默之中含有责备,舅舅察觉到了,于是大声说:“阿黛尔,你不觉得我们的花园挺好的吗?肯定不会,我们觉得好的你都看不上眼。”新园丁到来后,修剪了树枝,外婆更怀念昔日的繁茂,那里有天然的自由。园丁在草坪中间拉出线条,用石莲花造出一枚十字勋章图案,又借口制橙花精,说服舅舅允许他摘去门口橙树上的所有小花,外婆为此痛心疾首。可以说,自从不许我们光着腿出门,外婆从未这般难受。不遂意的事,接二连三,新来的厨子净做“变形”菜;出于某种情怀,请的钢琴女教师奏渐弱音阶,不用双手弹,更添加了外婆的忧情。每一年,她都要带我们去海边,让我们随她的意趣生活。价位太高时,便想让我们住阁楼,但要“阁”在沙滩上。对于城中的宫殿,她兴味索然,不领我们去看一眼,总怕失去呼吸好空气的时机,即便只有一小时。那些开车散步,到了乡下却待在家里,或去娱乐场的人,只能引发她深深的怜悯。我们早上去海滩,她把折椅放在水边,随着大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我们在一旁玩沙。中午吃饭总很紧凑,我们把折椅放在沙滩上,它常常被海浪或行人掀翻。回到住所后,外婆又迭迭后悔,说没让我们参观某个著名景点,没去那简朴宏伟可与大自然媲美的名胜。再去那地方时,我们早上五点动身,不取铁路坐马车,走了八十公里,既没看到教堂,又没赶上回程火车,卡在那儿,无法通知我们惊慌失措的父母。每到一处,我都恋床,喜欢躺着,一连半个月不厌倦。外出期间,外婆每每亲自写信,把我们的消息告诉父母。让我们动笔而失去一小时的新鲜空气,在她眼里,是一大罪过。但她的信难以辨认,所以每年她动身去旅游时,舅舅都这样对她说:“回来后你再给我们读你的信。”还有一大障碍,外婆秉性风趣,有文学修养,出于谨慎,她在信中从不用真名,又喜欢暗示,惯于影射,或用图形和谜语,别人却不知所云,事后问她,她搜肠刮肚,也道不明说什么事,指的是谁。这一切都无足轻重,因为外婆常常忘记写地址,偶尔写了,邮差也难得认出,她寄出的,大多成了死信。某些幸运寄到的,我找到几封,是母亲在她死后敬存下来的,努努力,可以辨出,信全都操她惯用的笔法,内容又像天书,谨举一例:

我的女儿:

昨日抽出迪朗达尔漂泊的荷兰人又说太太我打扰您了。啊,疯子,疯子,疯子。我们被庸医打断,母亲你是舞会的女王。他宣称孩子们贫血。这马绪,我从四千年看他,你们自然比我清楚该如何回答。不好意思,我在艾堂浦。我给你寄了两三封“上吊吧塞维涅”,价值连城。你们收到了米罗蒂的燕子吗?

暌隔二十年,我几乎还能辨认全文。“迪朗达尔”是一把名剑,主人乃《罗兰之歌》中的罗兰。“抽出迪朗达尔”表示愤怒,或支持某人。《漂泊的荷兰人》是作曲家瓦格纳的《幽灵船》的副标题,我们用它指称一个荷兰银行家,也是音乐迷,大伙认为他有点像强盗。舅妈常为他辩护,但也说他的不是。那家伙是我们在海边认识的,很讨厌,常常说“太太我来打扰您了”,每次舅妈和我们闲聊,或读一本有趣的书,他便凑过来,坐在我们中间,嘴里说“太太我打扰您了”,也不看看我们的脸色。当着他的面,我们不敢抗议。他又没分寸感,总和舅妈说些他家的可笑隐私。为此,舅妈举出莫里哀的《多情的医生》中斯加纳艾尔的话:“啊,疯子,疯子。”外婆和舅妈还遇到过一个庸医,不怎么专业,当着他的面,舅舅赏他一句作家拉比什[3]在《迷惑》中的一句名言:“不愿进法兰西学院的庸医!”因为舅舅只信“有正规职衔、有医院支撑”的医生,其他的他都嗤之以鼻。“母亲你是舞会上的女王”是一个小傻蛋在舞会上对他母亲说的一句话。他母亲长得奇丑。大伙常举这句话为例,告诫我们不要随便恭维家里人,也不要太信别人对自己的美言。后来我说了母亲几句好话,她便取笑说:“母亲你是舞会上的女王。”我说“庸医”出自拉比什的《迷惑》,是因为那几年这位作家的戏剧火得很。后面两句出自他的《语法》。“马绪”是个兽医,“他看你时,眼中装着一头牛”。另一句是:“我人在艾堂浦,拼写法却在阿尔帕容。”信中隐示的“拼写法”指我母亲,她更了解我们的身体状况。“四千年”暗指拿破仑的一句名言,他在埃及曾说:“全体官兵们,别忘了,在金字塔上,四千年的历史正看着你们。”“上吊吧塞维涅”指那些写得不好的信(在所收的信中,外婆不看重字斟句酌,更欣赏高尚之思想、简朴之文风和优美书写)。“米罗蒂的燕子”一定是“半烤(demi-rôties)的燕子”,为了自娱自乐,外婆写字,常常脱凡出俗横着来。“半烤的燕子”到底指什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仍不得其解。几位当事人都离世了,他们若在,或许能给出答案。

我想我曾任凭舅舅对外婆说:“阿黛尔,你不喜欢花园吧?”舅舅已表现出敢顶撞的英勇,怕引发太大争论,只道:“好了,我们都进屋去吧。”害怕绊脚,我们把木凳塞入椅子下,尔后进入客厅,因为离晚餐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的心头飘出一朵愁云,晚上吃饭舅舅要请他引以为豪的两个朋友,夫妻俩,人称布雷特维尔子爵及其夫人,舅舅想让两位看看他的屋子,认识他的侄儿嫂子等(也期待我们赏识两位贵宾)。大殷加小勤,园丁百般讨好,已让舅舅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悄悄摘去了橙树上的花,最好的花,私下拿去卖了。又在所有的瓶罐里插上别的花,而外婆却喜欢自由散放的花卉,结果这园丁成了舅舅与外婆争论的焦点。外婆曾说这个园丁不会扎花束,“我虽不是园丁,让我来,也不是这个模样”。一如她说:“我不是钢琴教师,但我知道不能故作高深用肖邦的波兰舞曲弹下行音阶。”“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法兰绒和过多甜食对孩子有害。”那些插好的花束,舅舅却喜欢,他认为,这可在子爵夫妇眼中增强豪华感,转念又来了气,因为他想起最近一次与外婆的争吵,怕她又喋喋不休。舅舅想得没错,外婆曾发誓,不再多言多语,但见到瓶装花,又控制不住,随手拨一枝玫瑰,想摆出更随意的形态,或许没放稳,花瓶被带翻了,水泼了一地。外婆当即道歉,脸上却泛出微笑,喃喃道:“即使碎了瓶毁了花,也不算什么坏事。”舅舅毛发直立,怒火中烧。随后上了灯。每天看到灯火,听到拉窗帘的声音,我的心都会一紧。因为再过几小时,我又要向妈妈说晚安了,于我,那是最恐怖的时刻,我离开妈妈,上楼回房,只觉生活抛弃了我,而后陷入无名的痛苦,待在房里,用心聆听楼下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直到辗转反侧艰难入睡。并非每次都睡得着。

灯盏端来后,我无暇他顾,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眼直愣,焦虑尚未升起,却已忧伤,十分难过,老想着时间不多了,幸福将从我的眼前溜过。只有外婆不愿上楼换衣服,她认为,在乡下无需衣冠鲜亮。下楼后,舅舅看见她还穿着刚才散步的裙子,想到来客,勃然大怒,愤愤嘀咕了一句,具体的,我没听清楚,好像是“可恶”。他心意已决,要让贵客把外婆当成疯子。这天晚上,我尤其痛苦,因为我不能上桌,晚饭前,就得向妈妈道晚安,八点半上楼睡觉,而妈妈还要留在楼下用餐。每个晚上,我都很难受,满脑子想着,我才亲过妈妈,要以吻后的余柔自我平息,立刻上床,不断说服自己,她的脸颊还贴着我的唇,我要赶在分离的焦虑袭来之前入睡。很可惜,我常常做不到。剧痛前的半小时,我像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频频恳求再延长几分钟,我求以目光,助以手势,舅舅外公都说八点半对小孩来说已经够晚了,却不知他们的“良言”对我是多么大的打击。最后几分钟到了,家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我静静地看着妈妈,她美丽的脸庞如此温柔,又那般残酷,居然不愿减轻生活对她孩子造成的种种折磨(这等生活我哪能多想)。我在上面寻找将亲吻妈妈的地方,排除杂念,专心设想与她的脸相应的色彩和形体,以便当我的唇贴上她的脸时,脑中能直接获取面颊的滋味,牢牢记住那珍贵的一吻,因为大人不让我多吻几次,说那样很可笑。那个吻,我能记住整个过程,让它在脑中延长。进了房,当我喘着粗气,为离开妈妈倍感孤独,我可打开由智力保存的记忆,如领圣体饼,那里有妈妈的血肉。确切说,对母亲脸颊的回忆更像是现代科学的神圣面饼,我掰开它,送到嘴边,让唇部觉出面颊的温润,如同一片麻醉药,我从中找见了睡眠。而且,我常常待在另一间房,努力吸引妈妈的注意。上床后,能让妈妈到我房里说一声晚安,那该多好啊!如此,我就能像不可磨灭的印章一样,牢牢留下她的吻,以此抗击心中的恐慌。还有一弊,她的脚步夹带我的恐惧,她匆匆进来,又要离去,我听得见她裙摆荡向房门的声音,门一关,我又不能亲吻妈妈了。有时候,我会喊“妈妈,妈妈”,次数却不多。我的神经质会让她伤心,或者发怒。她一怒,由亲吻带来的所有温存都烟消云散,留给我极度的不安。有时候,我掂量着是否该叫她,听见她下楼,即将去院子里,我猛然跃起,冲出去,在楼梯中间拦住她。我几乎是粗暴地恳求她不要生气。然而这一天,我被迫提前半小时向妈妈告别,而后上楼睡觉。在这之前,我什么都试过了,哀求妈妈,大胆缠爸爸,给外婆写便条,最后跪在妈妈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突然间,门铃响了,布雷特维尔子爵来了。我筹谋如何拉长的那个吻,它始于凉廊,穿过我的晚餐,经过楼梯,直上我房里,这会儿我却不能全神贯注将它独自送给妈妈。我像患了狂躁症,关上门,还要看几眼是否关严。妈妈匆匆吻过,我拉住她,连声哀求。她急促推开我,生怕爸爸瞧见怪她迁就,挂着麦秸绳的蓝裙从我臂中飘然而去,她用责备的语气对我说:“好了,好了,亲爱的。”为了避免增添我的伤感,她的责备声比平时温柔,恰好爸爸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说:“够了,让娜,这太可笑了。”我立刻逃走,却感到心儿没有随我来,它还留在妈妈身边,她没有用惯常的吻来获得离开或陪伴我的许可。我试图克服焦虑,一直待在楼下(只有十来分钟了),尽力不想上楼的时刻。我试着读几行书,看看美丽的玫瑰,听隔壁的钢琴曲。可心中一旦裹了忧伤,什么都进不去,再美的事都只能待在外面。焦虑的人常常两眼茫然,别人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再美再欢的事,他也视而不见。眼睛直瞪,如有灵魂,专注于外,纤毫不入。我不愿预想痛苦,却难以做到,在脑海里,我已来到前厅,走到楼梯旁,马上要上去,临近卧房,每一步都很残酷,仿佛走向断头台。八点半我就要扭开那扇柳木方格门,满鼻都是楼梯油漆的味道,还有悬挂的条条带带,它们与我的忧哀编织在一起,模模糊糊,彰显更烈的痛苦。木门萦缠我,宛若梦中的恶魔,同一个念头飞快奔跑,拖出更痛的感觉,如此痛苦,以至醒来时,我感到一阵轻松,那朵想夺的花,原来只是剧烈的牙疼,那位想举起的姑娘,只是一时的胸闷。闻到楼梯的油漆味,我的忧愁尚模糊,很可能它会甚嚣尘上。于是开始攀这迷宫般的楼梯,每一步都在远离妈妈,临近我的监狱。为时已晚,我不能回去(事已艰难)再和她道一声晚安。迷宫带来超常的痛苦,即便白天(当一天过半,我还能与妈妈待几小时,或厨房的芳香会多飘出几刻美妙时光),有时我需要上楼拿点什么,一无凶险,进了房,还将出来,看看那张我不用立马去睡的床,不像晚上如上绞刑架般,如同在戏院里看到的死有别于真正的死亡,还有许多“即便”,每次上楼,我都隐隐恐慌。在这些洒满阳光又宁静的阶梯上,我匆上匆下,总会想到晚上我被迫走向不安的台阶,每晚令我痛苦的这一舞台即便在白天都会保留几丝阴森的印象。

来到前厅,我点起蜡烛,却感到难以抬脚,如同某个关好了行李箱的游人犹豫不定,或觉得走不到火车站。已准备好的行动,又无力完成,却步步靠近,想免免不了,那个疼真是一言难尽,如同与情妇吵了架,慢慢扣上手套,走向那道不愿跨过的门。蜡烛点亮了,我又决然吹灭,蹑脚走向客厅,给妈妈写了一封短信,“出于不便写出的原因”,恳请她晚饭后来我房里一趟。我对老用人说:“天啊,来吃饭那人的情况,妈妈叮嘱我告诉她,我居然给忘了。难道她没找人向我催问?一定是忘了。她会气愤的。快让奥古斯特把信转给她,不然,她会骂我的。”老用人将信将疑,还是把信交给了奥古斯特,回复说,吃饭时不可能传信,只有等到喝咖啡。我欢欣等待,面对的不再是我的卧室,而是妈妈,即便她怒气冲冲。很不幸,妈妈传来话,她不可能过来,说我早该睡了,要我立刻上楼,她很不高兴。我悻悻走上楼,进入卧室,关上百叶窗,拉上窗帘,筑起自己的监狱,窗下是花园,天气若好,他们刚才或许去那儿喝咖啡了。我铺开被子,整理好床,那是狱中狱,里边只能翻动我的身体。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儿怦怦跳。在巴黎的卧室,我的目光与家具之间有一种温柔的和谐,那里看到的诸物仿佛是目光的延续,既是我,也是它,可以装入身体。在这个新卧室里(我们才来几天),我觉得被陌生人包围,灵魂不敢伸展。吊钟的外形,它的滴答,香根草的气味,红色的窗帘,对我来说,都像不好消化的新食物,被我的眼鼻耳吸收后,难以纳入,之于整体的我,是真正的精神囚禁,加剧了我的悲伤。我试图漠然不动,不求甚解,一遍遍吟诵我喜欢的诗句。我凝视着吊钟伤人的形态,还有壁炉上的大烛台,它以带着敌意的沉稳,维护其上摇晃笨重的各个部件。我努力说服自己香根草的味道没有痛苦的含义,奋力回想冬天我在巴黎泡的香茶;同时感到遗憾,吊钟犹如某个生人,丑陋无比,漠视我的不幸,坚如磐石地快乐,忽略我们,无视我们的存在,一瞬之间,夺走了我们的生存价值。它在我的房里,不断摆动,不停滴答,以此张扬自己的存在。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一周后,屋里的这些恶魔都将被制服。在我耳朵里,吊钟的滴答会变成老用人与我的闲谈,一旦没了香根草,我或许会觉得氛围怪异得令人窒息。即将入睡时,我又起来找手帕,发现给妈妈的包裹上放着一块“头巾”,在巴黎,妈妈晚上进城吃饭时总披着它。一切准备就绪来到前厅,妈妈才会说:“欧也妮,把头巾拿来。”此刻已超过了预约时间,爸爸在房外等了七十五分钟,恼羞成怒,每过一刻钟按一次门铃,最后大声催:“快去告诉夫人,已经八点,我们已迟到半小时。”看到那头巾,我想起妈妈的急迫,听见爸爸怒责,她不停地颤抖,反复请他别生气。我为妈妈的匆忙难受,又担心她受凉,听她对爸爸说:“我知道迟到了。”我想大哭一场。想到妈妈的悲伤(爸爸使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我陷入深深的痛苦,止不住又想用吻去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同时清楚,在明天早上之前,我的冲动无法落实,首先我得睡觉,也就是说,要放下她,忘掉她,为她死去。转念之间,我的心狂跳,猛然高兴起来。我不顾一切,决定起床。妈妈去卫生间时,我在半路等她。恰好,响起了开大门的声音,子爵夫妇要走了,我知道爸爸明天一早外出,父母即将上楼。我轻轻打开窗页,听见了舅舅和外公的脚步声,他们在送客。

很快,楼下传来舅舅和外婆的激烈争吵声。“你想怎么样?”外婆说,声调轻柔而坚定,“他有可能是一位优秀男子,头发比我多,却不高雅。”“你说什么,不高雅?”舅舅叫起来。声调表明,在他眼里,布雷特维尔子爵是高雅的化身,隔一会儿,又怒怒地说:“提醒一句,在布雷特维尔-劳格耶,一切都属于他,在他的领地里,有两个村庄、一个湖、一个教堂、一个兵营,对,是兵营!”外婆道:“说‘那不是秘鲁’的人并不高雅。奥古斯特比他高雅一百倍!”舅舅此刻没有感到被更高雅的男仆伺候的荣耀,愤怒地喊道:“尽说疯话。”外婆反驳:“通过我,布雷特维尔曾向朱丽叶特求婚(朱丽叶特是家里雇的短工,依她的举止、声音,据她写的信、表达的感情,外婆判定她是一位十分高雅的人),我劝朱丽叶特不要嫁给这等平庸的家伙。”舅舅说:“我发誓,她完全疯了。”对于高雅与庸俗,舅舅没有像外婆那样的超凡概念。他本人大手大脚,可以说,爱慕虚荣,常常拿出一半的收入接济他贫困的堂姐表妹,尽管从未见过她们。他经常与母亲争吵,不愿把所有财富当作养老金留给家里。如实说,舅舅具备了外婆欣赏的高贵品质。他已具备,却没意识到。在他眼里,那是布雷特维尔的专利,子爵是赛马俱乐部成员,掌管几家金融公司,哪会把一个女短工放在眼里。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布雷特维尔子爵。舅舅怪外婆待人冷淡,搞僵了他与子爵的关系。依我之见,实际上,是舅舅自己看清了子爵的人品,事后他和言道,看到沙拉里有鸡蛋,子爵说,在巴耶(即布雷特维尔邻镇)的上流社会,沙拉里一般不放鸡蛋。舅舅觉得荒唐,却没吱声,没生气,在内心深处他站在了更明智的父母的一边,不屑理会子爵的偏见。这一细节,我第二天才知道。随后家人又聚在一起,舅舅与外婆争论,我父母没有插嘴,也没为舅舅说话,原因在于他们觉得那个子爵不怎么样。我兴高采烈地听两人斗嘴,不可开交时,得有人打圆场,我不由自主地倍感轻快,跺着脚高喊:“安静,安静,都请安静。”由此结束了楼下让人难以忍受的争吵。喊叫时,我无比幸福地微笑着,整个身体在抖,我的话仿佛是人类快乐的最高表达。说到最后一句,抵达欢快之巅,我把手放在唇上,温柔亲吻。

最后一批客人走后,父母又坐下,我听见妈妈说:“现在只剩下我们自家人了,多好。里脊肉怎么样?”爸爸说:“是的,我知道乳鸭是个错误,龙虾应该很好吃。我觉得大伙吃了很多。看见没,劳尔吃得最欢畅,香蕉沙拉却没怎么动。我觉得沙拉挺不错的,该去向可怜的安热勒道个喜。奥古斯特,注意到了吗,所有的菜吃过又添,说明今晚的饭做得好。”奥古斯特高声说,布雷特维尔子爵好几个菜都吃了第二轮,好像特别喜欢雪鹀。妈妈向舅舅传话:“奥古斯特说子爵喜欢雪鹀呢。”清新的空气,日常之交谈,都在安抚我的躁动,又把我拉向现实。即将见到妈妈时,我感到恐惧。不一会儿,听见大家纷纷起身。又过片刻,传来父母上楼的声音,两人进了卧房。用人等在那儿给妈妈宽衣解发,妈妈随后去卫生间。我像小偷一样等在暗处。她穿着白浴衣,秀美的黑发飘散开,充满温柔与活力,经久不息,有如废墟里长出的无意识植物,她全力保护,以抗击幸福和美丽的废墟。那张脸亲切纯洁,散发着痛苦无法抹灭的智慧和柔情,带着希望,天真活泼,一旦走进生活,希望与天真须臾消失。离开人间时,妈妈静静地躺在丧床上,当生活给她的痛苦被死神一笔勾去,脸又回到开初的状态,既无痛苦也无焦虑,仿佛画家挥手擦掉一幅肖像画。我至爱母亲的第一面目与最后留在我脑中的形象不一样,与她常在我面前显出的面貌也不一样。在幽暗之眠和梦幻之路上,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如今还会在那里见到她,她穿一袭绉纱裙,表明在我的梦中她已超越了破坏其生活、几个月后将她推向死亡的峥嵘岁月。她的面部因劳累而暗红,循环欠佳,不断操劳而疲惫的双眼一定因我受了许多苦。精心的穿着表明她求生的努力,一瞬又看到,她疾步行走,裙摆沾上了泥,几乎是跑向火车站,在丰腴之下,我感到了她的憋闷。怕脏了自己的衣服,她笨拙地提起裙摆,如此奔忙,如此劳累,我哭得喘不过气,又想去亲吻她。我的吻抹不掉什么,不能帮她早一点到,道路依旧那么长,那么艰难;妈妈越走越快,每一步都在撕扯我的心,她脸上显出愤恼,那是身体受损的痛苦表征,是理性被冲撞的外象。她怕伤害我,强行忍着,却加剧了我的不安,我已觉出那怒气部分是冲我来的,是暗中对我的谴责。

妈妈从身边走过,我轻轻叫一声,“妈妈”。她转过身,惊诧不已,脸上燃起火。“再不睡,我永远不理你。”我知道妈妈已盛怒,这等状态,我无法睡去。“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说完我呜咽起来(每个晚上都这样说,她早已知道我想找借口见她一面)。“快走,快回去。”我不想回去,顶着她的怒气紧跟着她。我跪下,吻她的裙。她没办法,小声怒说:“别嚷嚷,会把爸爸吵醒的。”说完气咻咻地走进我的房间。初战已告捷,当她要离开时,我又哭起来,猛哭,妈妈吼了几句,不再言语,拿起我的手,安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现,在妈妈的眼里,哭泣不再是“不乖”“讨厌”“受罚”的同义词,而是真悲戚,是无法自控的不适。老用人想问妈妈是否还需要她,久等不见,便来我房里,但见妈妈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我已被妈妈拉上床,还在哭,老用人惊愕不已,急切地问:“孩子怎么了,为啥哭个不停?”妈妈说:“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他不舒服。”随即用她白柔的手擦去我的眼泪,手上戴着婚戒,后来下葬,我们把戒指随她埋入地下,那只手,我很想亲吻,心下却明白,幸福的新秩序尚未到来,每天晚上依旧会出现同样的痛点,但有一个突破,我的悲伤已被正式认可,无需我负责。我卸下了一大心理负担,同时又觉得,这是妈妈面对生活的第一次失败。长久以来,母亲听信医生的劝告,认为我的忧与愁都来自我不愿改正的某个恶习,她要努力将我培养成有出息的人,决不迁就我的恶习,不许我哭哭啼啼,不让我贪吃巧克力泡芙,来了客,不容我在客厅多待一小时。在她的眼里,只有这一伟大目标,那是真爱,为我的长久的幸福,牺牲我的一时之欢,除去神经质的健全身体,把我塑造成能做大事的人。这一刻,她不顾时间已晚,坐在我身边,任我泪如雨注,柔声劝我不要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她刚才已明白我的某些恶习其实是疾病,这之前,她一直不承认。我觉得这退让里含了某种失望,意味着某种放弃,她的努力已部分瓦解,显出了无能为力,面对生活的阻碍,她一直很坚强,很果断。我仿佛给她造成了痛苦,该说些什么才能弱化或减少她的不安,让她知道我的歉意,我以所谓的胜利击破她的意志,损害了她的理念。我哭得更厉害,母亲不知其故,久久地看我痛哭,一时忘了自己,喃喃道:“别这样哭了!”她声音破碎,目光沉暗,似乎也要哭,却忍住了,过一会儿又笑起来:“你一傻,我也跟着傻,我的小傻瓜,我的小淡黄(金丝雀)。”见我号啕着扑向她怀里,她立刻闪开,恢复理智,沉静地说:“不能这个样,爸爸知道了会发怒的,刚才的一切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已看清楚,适才她留下,是因为尽管她的理论崇高,她更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务实者,知道在眼前的痛苦与更大的痛苦之间做一些妥协。拿医生做比,她不是因为知道吗啡有害让你无限受苦的那一类,而是知道若不管不顾,痛苦有时会变本加厉。从那以后,她只柔声嘲笑我的忧烦,只有当我不加控制地大吵大闹时才发脾气。她亲吻我,喃喃道:“这才是我的小淡黄,我的小傻瓜。”摸摸我的头,又说:“熊妈妈更爱不经常被舔的小宝宝,说起来也是一大不幸。”几天后,Z夫人邀请我们去住几天,家里决定,妈妈与弟弟先行,我和爸爸后去。为了减少我的痛苦,大家事先都不说。我永远无法理解,大人们隐瞒某件事,瞒得再好,也会给孩子造成巨大阴影,激起愤怒,引发受迫害之感,让我们找得发狂。当孩子尚不懂上一辈的规则时,他只会感到被骗,继而憎恨真相。不知我的大脑里存了怎样的隐秘迹象。动身的那天早上,妈妈欢快地来到我房里,我立刻觉出某种隐藏的忧伤,她笑着引用普鲁塔克[4]的句子:“面临灾难时,雷奥尼达斯会显出淡黄色的脸,希望我的小淡黄和雷奥尼达斯一个样。”我淡淡地说:“你去吧。”声音中含了绝望。妈妈显出不安,我已觉出或许我能留住她,或许她会带我一块去;我觉得,这话她跟爸爸说过,爸爸没同意,因此她说:“准备行装还有一段时间,我特意来看看你。”我已讲过,弟弟将随妈妈先走,出门前,舅舅带他去埃夫勒照个相。摄影师曲卷了弟弟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看门人的孩子,这是摄影习俗,那张大大的脸蓬了半圈黑发,像戴着头盔,黑发之上饰有白蝴蝶结,仿佛画家瓦斯格笔下的王子。我以兄长的目光慈祥地看着他,这目光里,不知什么成分更多,是欣赏,是居高临下的讥讽,还是柔情。妈妈与我一同去找他,我要与他告个别,寻了半天没看见。弟弟已得知他不能带走心爱的小山羊,那羊与他随身拖的绝美小车是他最爱的宝贝,他大慈大悲只将小拖车借给过爸爸几次。离开Z夫人后,我们将直接回巴黎,小山羊只能送给附近的农户。最后一天,痛苦不堪的弟弟要与小山羊单独待一阵,依我的揣测,出于报复,他想藏起来,让妈妈上不了火车。我们找了一大圈后,走向小树林,沿着边缘找,林中央有个马戏场,拴了许多马,那是用来驮水的,一般人很少去,我们也没想到弟弟会在那儿,却传来一串夹杂着呻吟的对话,那是弟弟的声音。再走一段,我们发现了他,他没看见我们;弟弟靠着山羊坐在地上,用手柔抚羊头,不时亲吻羊鼻,那鼻子红红的,带了角,像长了酒糟,属于俗美,没啥可取之处,孩子与山羊的组合却像英国画家笔下的景物。弟弟穿着带花边的节日衣裙,一刻不离的小拖车放在身旁。他一只手抓着缎袋,里面装着吃食和旅行用品,还有几面小镜子,其华丽也如英国画家笔下的景观,只不过,在更大的反差中,弟弟的脸透出更惨烈的绝望。他两眼发红,喉头紧缩,穿着俗艳盛装,颇像悲剧中富丽绝望的公主,另一只手搂着山羊不停抚慰,时不时,他松开那只紧抓着小拖车和缎袋的手,向上捋一捋头发,带着悲剧人物费德尔的焦虑:“多讨厌的手,打了这么多结,特地拢住我的头发。”弟弟自言自语,倾诉离愁别恨。“没有你的小主人,你会很不幸,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再也见不到。”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话语,“可怜的小山羊,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你好,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摸你,现在只能让你这样去了,我的孩儿,我的小心肝。”他一边说一边哭,已泣不成声。为了宣泄绝望,他想起一首妈妈唱的歌,词和曲与眼前颇吻合,哭了一阵,高声吟唱:“永别了,奇异的声音在召唤我,我将远离,天使宁静的姐妹。”弟弟只有五岁半,天性却暴烈,对自身与山羊的哀叹变成了对迫害者的愤怒。稍稍犹豫,他开始砸他的小玻璃镜,拿脚猛踩缎袋,用力撕扯头上的花结,蹂躏亚洲布料做的衣裙,口中怒吼:“再也见不到你,我为谁臭美。”一边吼一边哭。起初一截,妈妈颇感动,见儿子扯下裙边花却待不住了。她径直走去,弟弟听到声响,立刻住嘴,发现了妈妈,却不知先前的一切是否被看见,因而特别小心翼翼,火速后退,猛然躲到山羊后。妈妈直走过去。已知注定要分离,弟弟提出一项要求,让小山羊陪他去火车站。时间很紧迫,父亲等在楼下,久久不见我们回,已很纳闷。母亲要我去传个话,约定在铁路岔口见,取花园背后的小路,直插过去,不然会错过火车。弟弟向前走,一手牵着羊,一手拎着缎袋拖着小车,甩去的东西都已捡回,那头羊仿佛被拿去作牺牲。弟弟不时抬起拎着东西的手,摸一摸已松的领带,揉一揉身上的裙纱,口中喃喃道:“这些无用的装饰,这些薄纱在压迫我。”他不敢看妈妈,抚着山羊,借机说一通动机明显的话:“可怜的小山羊,并不是你折磨我,不是你让我离开我的爱。你不是人,所以,你不坏,你不像那些坏人。”说着他斜了妈妈一眼,似乎想观察话的效果,看是否达到了目的,接着又说:“你从来不让我痛苦。”他继续哭泣,来到铁路岔口,让我牵着羊,饱含对妈妈的愤怒,快速跑过去,一屁股坐在轨道上,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我们,一动不动。那地方没有障栏,火车随时会来。妈妈惊恐万状,快速冲去,却没拉动。平日里,弟弟惯于往下坠,力量颇大,高兴时会唱着歌在花园跑一圈,此刻他使出全身力气,与铁轨合为一体,妈妈怎么拽都拽不起他来。她脸色苍白。幸亏这时父亲赶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用人。父亲疾步上前,扇了弟弟两耳光,一把拉起他,命令用人把羊牵走。弟弟被镇住,乖乖跟着走,却满脸怒气,久久看着父亲,高声叫:“小拖车,我再也不借给你了!”他一时找不到更解气的话,不再吭声。妈妈单独对我说:“你年纪更大,要懂事,求求你,待会儿我们出发,别太愁眉苦脸。我出去几天,你爸已经很憋火,别让他觉得我们两个都令人难以忍受。”为了表明我值得信任,能完成她交付的伟大使命,我安然自若,没有抱怨一句,时不时,心头却蹿出一股火,冲着妈妈,冲着父亲,恨不得他们错过火车,毁掉他们让我与母亲分离的计划。又怕伤了母亲,我打消念头,微笑着,表情支离破碎,僵固于悲伤。我们应该……

我们回家吃饭。为了“旅客们”,家里准备了丰盛的午宴,有头盘,有鸡鸭,有沙拉和甜品。弟弟怒气未消,痛苦依旧,就餐时,一言不发,坐在高椅上,纹丝不动,整个人沉湎于忧伤。大伙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吃到尾声,弟弟突然尖声叫道:“马塞尔的巧克力里奶油比我多。”他需要以反对某种不公的愤怒来平息与小山羊分离的悲痛。而且,妈妈对我说,巴黎的房子外面没法容纳小动物,弟弟心知肚明,先前并没强求。我们认为,往后他不会再想这件事儿。我们去火车站,妈妈要我别送行,我恳求再三,她让了步。那天晚上以后,她发现我的忧烦有正当理由,对我多了理解,只要求我加以控制。上了路,有那么一两次,愤怒又袭来,我认为自己受了妈妈和爸爸的迫害,尤其是爸爸,是他不许我和妈妈一起走的。我想报复,让他错过火车、动不了身,甚至放一把火。只是一闪念,我清楚,稍微粗暴的一句话也会吓住妈妈,我又温柔起来,亲吻她时不再没完没了,我不想增添妈妈的痛苦。来到教堂前,我们加快了步伐;渐渐走向我畏惧的一刻,脚向前迈,心却在窜逃。又拐了一个弯,父亲说:“我们提前了五分钟。”终于看到了火车站。妈妈轻轻按按我的手,示意我要坚强。我们走向月台,妈妈上了车,我们在站台上同她说话。检票员让我们离远一点,火车要开了。妈妈笑着对我说:“在痛苦之中,雷古卢斯[5]以坚强令人佩服。”那种笑是因举了某个过于学究的名句而来的腼腆,或怕出错而作的自嘲。也在说,我所谓的忧愁算不上忧愁。妈妈已觉出我的悲哀,向所有人告别,让爸爸远离,又对我说:“我们相互理解,对吗?如果乖的话,我的小淡黄明天就能收到妈妈的问候,鼓起勇气,振作起来。”最后一句用的拉丁语,她说拉丁语时,总踌躇不定,老怕出错。列车开走了,我还留在原地,同时觉得我心中的某种东西也随着火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