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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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怦然心动时

阿明的话在嗓子眼里滚了滚,最后被咽了下去。

秦殊低眉,微微一笑道:“是。”

一个字铿锵有力,落进每个人耳朵里,尴尬者有,惊讶者有。秦殊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一点也不在意。

大半杯啤酒下肚,徐晚晚盯着酒桌上明晃晃的白炽灯,打了个酒嗝。下一刻,肩膀蓦然一沉,她回头,见到近在咫尺的一张漂亮的脸——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比灯……哦不,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徐晚晚仰头看着,呆呆地笑了。

秦殊拍她肩膀的手一僵,道:“这孩子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贺风生濒临醉倒,就连徐早早都快扛不住了,满场就剩下徐晚晚呆呆傻傻的,眼睛发亮。秦殊低头一看,自己剩下的一杯酒都快空了,他目光一沉,很好。

踩了老虎尾巴的某人仍不自知,端起酒杯就要继续。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里的玻璃杯夺走了。秦殊咽下最后一口啤酒,凶狠地瞪她一眼,磨了磨后槽牙。

无知者无畏,都喝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徐晚晚歪头笑了。秦殊看得一愣,不自觉地伸出手,将她嘴边的啤酒泡沫擦掉了。等回过神来,他的手顿在空中,收回也不是,继续停着也不是,眼前笑得甜甜蜜蜜的家伙却突然出声了。徐晚晚以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地说:“咦,你怎么脸红了呀?”

什么脸红?谁脸红?怎么可能脸红?

秦殊两只手一起上,捏着她圆鼓鼓的脸蛋。灯火之下,徐晚晚嗷嗷乱叫。秦殊看着看着,嘴角忽地翘了起来。于是,徐早早从酒桌上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这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笑容。

一口气喝了两杯冰啤酒,稍稍镇定后,徐早早提出了一个自以为十分优秀的建议:“要不……你俩在一起得了?”

秦殊的视线缓缓地抬起,在他对面,徐早早笑眯眯的,甚至还朝他抛了个媚眼,“风姿绰约”。秦殊看得嘴角一抽,刚想把烤串扔过去,前一秒还埋着头就快进入梦乡的小丫头噌的一下抬起了脑袋,喃喃道:“啊?谁?”

秦殊吓得手一抖。

徐早早微微一笑,撑着下巴提问:“小晚晚,想不想要一个男朋友?”

看着徐晚晚脑袋点啊点,啪嗒,秦殊到嘴的烤馒头掉到了地板上。见状,徐早早笑得更欢畅了,乐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哥帮你做主了,怎么样?”

刚掉了馒头,秦殊尽量冷静地喝了口酒,杯沿碰到嘴唇,徐晚晚响亮的回答让他扑哧一下,一口啤酒喷了出来。

徐晚晚说:“好啊好啊。”

徐早早乐得捶胸,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不是有两个“竹马”吗?顾此失彼总是不好,于是他戳了戳昏昏欲睡的贺风生,问:“我妹同意了,你俩要不谁牺牲一下?”

噌,贺风生将头抬了起来,脸蛋红红的,眼底亮着迷离的光:“啊?”

秦殊唯恐这家伙也来句“好啊好啊”,张口要说什么。突然,徐晚晚啪的一下将桌子拍响了,喊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她仰头,视线在秦殊与贺风生之间打了个来回,又问:“你俩谁上?”

秦殊半口气噎在嗓子眼里,道:“我觉得这样好像有一点点……”感受到少女怒意滔滔的目光,他的声音瞬间低下来,“草率。”

“我不管!”徐晚晚快哭了,“我,大三学姐欸,微博上说的马上就要下架的高危群体,二十岁的人,想谈一场恋爱错了吗?”想去体会从来没有过的情感,想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想知道被一个人牵动心神是怎样的感受,有什么错呢?

所以,只是因为好奇,只是因为从未有过,是吗?秦殊心头微动,问:“所以,你才想跟他告白?”

跟他?徐晚晚脑海里浮现出不甚清晰的人影,她愣了一下,才道:“这个理由不够吗?”看着秦殊难以置信的神色,徐晚晚终于回过神,“不不不,还有还有——”

少女傻笑着补充:“他打篮球的时候,特别帅!”

秦殊脸色一僵,半句低咒咽回肚子里。眼前的家伙犹未察觉,如数家珍地道:“哦,对了对了,他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

帅?温柔?呕!脸黑如锅底的少年压制住怒意,吊儿郎当地开口:“徐晚晚!老实说——”

少女一脸认真:“嗯?”

少年冷冷一笑道:“你是不是瞎?”

这是他们青春中极平常的一个夜晚:徐晚晚仗着醉意嗷嗷大哭,她亲哥徐早早一只手举着羊腰子,另一只油乎乎的大手在她脑袋上顺毛:“哦哦哦,白痴妹妹,别哭啦。”

秦殊抚额,简直不忍再看。等到酒过三巡,灯火阑珊,一行人打算散了。徐早早认命地蹲下,打算护送自家白痴妹妹回家,前提是,关飒没有凭空杀出来。

关飒出现在街头,同一时刻,徐早早风驰电掣地跑了,速度之快,让贺风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

关女王停住脚步,眉头紧皱地问:“人呢?”

刚还在这里的家伙,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她狐疑地扫视每一个人,最后视线停留在眼眸晶亮的贺风生身上,又问:“跑哪里去了?”

贺风生灌了数不清的酒,这会儿晚风微凉,看着面前说话的人,他晕乎乎地说:“啊,这个姐姐看起来好正呀。”

话音刚落,满场寂静。

关飒偏头,露出颠倒众生的笑,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是吗?”

大抵是笑容太有感染力,贺风生也跟着傻兮兮地笑起来。然后,关女王往前走了一步,一举手,一勾腿,秦殊的手停在空中,一句“保重”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砰的一声巨响,再回过神来,贺风生已经被撂倒在地。

一阵哀号里,关飒长腿撑在板凳上,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个弟弟看起来软得很!”

说完她便一跺脚,循着贺风生悄悄指的方向,跑了。

霸道女王终于走远,贺风生捂住脸,快哭了:“呜呜呜,回家,小殊快带我回家。”

秦殊干咳一声,抬头望天。

哦,不好意思,他忘了说了,一分钟之前,徐早早逃跑之际发来的微信里,有这样一行提醒:关飒,跆拳道黑带女王,我先撤,大家珍重。

徐晚晚是在秦殊蹲着系鞋带之际,跳到他背上的,并且,一跃上去就攀上他的脖子,找了个极舒适的角度,睡了。

沿着寂静的林荫路,秦殊背着人,一路都在叹气:徐早早带着公寓钥匙跑了,留下白痴妹妹在这里,他除了把人送回顶层工作室,没得选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箍紧了些,贺风生跟在身后,委屈地伸出手道:“我也要,背我。”

一个跑了,一个睡得跟没事人似的,这人还捣乱?秦殊一记扫堂腿过去,道:“不是说今天要回家?快滚。”

贺风生挨了一下,捏着嗓子又要哭了。

拦车、挥手,贺公子终于走了,秦殊以为世界清净了,可是他到底还是太天真。

转角溜进男生寝室,直上顶楼,徐晚晚一落地就开始唱歌跳舞……秦殊的眉角突突直跳,睨了一眼踩在沙发上跳骑马舞的家伙,咬牙切齿地道:“徐晚晚——”

收到指令,少女喜滋滋地回复:“到!”

秦殊倒蜂蜜水的手顿住,沉下一口气道:“下来。”

大约是被吓到了,少女踩在沙发上摇摇晃晃,秦殊咚的一下放下杯子,将濒临栽倒的家伙横抱起来。满屋尖叫里,秦殊脸色铁青,缓缓地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在男人面前胡闹?”

徐晚晚像朵向日葵一样仰着脑袋,脆生生地答:“没有呀!”

秦殊气极反笑:“那好。”

话音刚落,他双手一抛,徐晚晚的心脏咚咚直跳,在失重的片刻,风声擦过耳畔。

砰的一声,她落在沙发上,秦殊一只手撑住沙发背,威胁道:“现在知道了?”

文艺姑娘乖乖点头,正常妹子瑟瑟发抖,可是,徐晚晚不在其列。在狠话撂出之后,徐晚晚这个傻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了面前这人的脖颈……

衣襟被两只小手拽着,秦殊被拉到沙发上,如果不是一只手勉强地扶住沙发靠背,现在,恐怕他早就栽在了她身上……身上?秦殊的视线往下一扫,徐晚晚脸颊绯红,半眯着眼……他呼吸一顿,一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

眼下,徐晚晚嘴角挑起,甜甜蜜蜜地笑了。

清甜的西柚味自她发梢散开,一点点地萦绕于鼻间。秦殊手指收紧,呼吸跟着一乱:“徐晚晚,你——”

忽地,温热的手指按在他唇上:“嘘!”

少年目光一沉,声音跟着低了下来:“怎……怎么了?”

夜晚的校园一片寂静,顶层工作室里悄然无声,秦殊警惕起来,突然,他的衣领猛然一紧……

被拉得突然低头,秦殊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薄唇自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擦过——咚咚咚,他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几个小时之前,在后街烧烤摊的一幕幕萦绕于脑海中——她被其他男人关注,被暗暗地喜欢……从前,徐晚晚对他而言,是野丫头,是假小子,是一起长大的某某某,以后呢?

从此以后,对他而言,她是谁?

秦殊的目光变得深沉,然后,徐晚晚嘘了良久,终于说话了。

她说:“小殊,你是不是偷偷藏了酒?”

在他仿佛被雷劈了的神情中,徐晚晚眼眸亮晶晶的,十分得意地道:“我们干杯吧?”

干杯?干你个头的杯!秦殊霍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扯开了衣领。沙发上,徐晚晚跟上了发条的玩具熊一样,悠闲地晃荡着双腿,光是瞪一眼,他的嗓子眼就堵着一口气。

“好不好?”徐晚晚扯着嗓子喊。

秦殊冷笑道:“好啊。”他转身拿起桌上的蜂蜜水,蹲在她身前,“干了。”

徐晚晚喜滋滋地接了,临到嘴边,忽然出声:“那小殊,我祝你早日脱单,早生贵子,早……”

秦殊的脸黑如锅底,手一抬,不由分说地将半杯蜂蜜水给人灌了下去。

直到空杯,少年收回手,嘴角一抽:“谢谢。”

秦殊往沙发上一靠,垂着眼睫毛,低声道:“可惜,用不着。”

春夜,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偶尔有下了晚自习的学生自楼下经过,交谈声一重重地传来,一阵喧闹,又一阵静谧里,时间仿佛停顿,可秦殊知道,不过是错觉而已……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徐晚晚翻来覆去,酒醒了几分。

秦殊看着明晃晃的吊灯,忽然道:“徐晚晚,再让我发现你喝酒,你就完了。”

少女叽叽喳喳得像只麻雀:“完了?怎么完?为什么完?还有,以后我都不能喝酒吗?什么场合都不能吗?那万一我生日呢?我结婚呢?我孩子满月——”

秦殊忍无可忍道:“是!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除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其余状况一概不能。”

徐晚晚咂咂嘴,成功把握住重点:“除了你?”

秦殊视线一斜,肯定道:“是,除了我。”

少女提问:“为什么?”

秦殊回答:“因为除了我,其他男人都是禽兽,禽兽知道吗?很危险。”

于是,徐晚晚想了三秒,认真地道:“禽兽我知道呀,只是……”她眼底闪着光,非常诚恳地问,“那为什么要除了你?”

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秦殊气得胸口抽痛——因为在你喝醉后,只有我会帮你收拾干净,只有我会给你倒蜂蜜水,只有我会把你放倒休息,给你掖紧被子、担心你着凉,还……不碰你。

夜浓如墨,秦殊双眼一闭,他在想,大晚上的,回寝室睡觉不香吗?他为什么要睡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为什么要跟这姑奶奶废话?

可是,留下来了啊……

偏偏,他留下来了。

秦殊沉重地叹气道:“你这……还不如发疯跟我干杯呢。”

“好啊好啊。”浓重的夜色里,她声音清脆。

秦殊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到对面沙发上,一只洁白的手臂举起,徐晚晚食指弯曲,与拇指并拢,捏成酒杯的样子,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干杯,小殊。”

沙发这头,秦殊愣了片刻,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像是小时候站在树下,被掉落的她砸到;像幼儿园时帮她抢到洋娃娃,被她抱着黏糊糊地啃了一口;像是后来,他向路盲的她伸出手,带她回家……像是过去无数个时刻,无数个他以为早已忘记的片段一般。

在下一刻,秦殊举起手,夜空中,他的食指与拇指并拢,与她隔空相碰。

“干杯,晚晚。”秦殊低声说。

“以空气代酒,敬……”

“敬来日方长。”

“为什么是来日方长?”

“因为你是傻子。”

“为什么我是傻子?”

“睡觉了啦!”秦殊翻个边,不耐烦地道。

徐晚晚噌的一下坐起来,惊道:“为什么睡觉?”

聒噪的交谈声、细碎的笑声一圈圈地荡开,融入浓浓月色里。后来,秦殊靠在沙发上,安静地想: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人换着法子给他添堵……然而,全世界,他也只被这一个人添堵。

那时候,月光清澈,夜晚悠长,谁也不知道,在窗户外,在对面的教学楼里,有一个人站了许久。她在夜色里,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被那两个人隔空碰杯的样子,被他们相视一笑的模样,被他们有着天然默契的样子,灼得睁不开眼。

是命中注定的吧?

女生攥紧发抖的双手,在心底问自己,让她撞到这一幕,一定是命中注定,对不对?

这可能就是命吧。贺风生宿醉醒来,也这样想。

彼时,已是翌日。他拿起钥匙,刚打开家门,那个巴掌来得猝不及防,啪的一声,落在他脸上。贺风生捂着脸颊,第一反应不是这人是谁,而是这么好看的脸蛋,啧啧,可惜了。

他之所以不好奇,也是因为没什么可好奇的。

在苍澜山半山腰,在贺家,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除了他爸贺文齐,还会有谁?

贺风生抬起眼皮,在他面前,老头神色肃穆,顺手抄起玄关处的水晶摆件,大概是心疼那是苏比富拍卖台上竞价来的珍品,迟迟没有扔过来。

贺风生一边后退一边提醒:“三百,三百,一扔就三百……”单位是万。

摆件被重重地放下,贺文齐怒道:“我养你,就是要你躲着我的?”

贺风生吊儿郎当地接过话:“那您养我,应该也不是为了打死我的吧?”

果然,老爷子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贺风生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冷冷淡淡地说:“您不看养生节目的啊?人家主持人说了,生气伤肝。”砰的一声响,摆件落地。

贺风生眉毛一挑,可惜了。

贺文齐呼吸沉重,道:“你胡闹我可以忍你,你在酒店里、在外人面前不留一点余地,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贺风生嘴唇微动,无声地道:因为你是我儿子,因为你姓贺。

果然,跟贺文齐说出口的句子连标点符号都一样。

少年抠着手指,百无聊赖,面前,男人怒极,指着他的鼻子道:“可是,你昨晚说了什么?”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贺风生嘴角挂着笑,说什么?

他昨晚喝酒后,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哦,他好像是在公司的管理群里出现了一下,不过趁着酒意辞了挂名董事的职位,不过是在众人噤若寒蝉时,随随便便地提了一下未来的打算——打游戏啊。

人一定要有理想吗?

如果并非一定,那为什么人人都不许他迷惘?

如果生而为人,必须要有笃定的目标,那么,那个目标为什么不能是打游戏呢?

不久之前,在C大门口,在极速网咖,他跟在队友身后,穿过枪林弹雨,与徐早早配合无间,他们以一敌多,逆风翻盘。最是热血的时刻,贺风生找到了人生梦想,并且,愿意为之去努力……前路再艰难,他敢于与公司、与董事会、与父亲为敌,为什么不可以?

贺风生一脸坦然,贺文齐冷冷一笑道:“你果然只是个孩子,随随便便宣布辞职,你知道代表什么吗?你知道有心人听了会有什么后果吗?你信不信消息一旦公开,我贺文齐唯一的法定继承人要放弃公司,周一股市开盘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贺风生大声道,“并且,如果可以,你以为我愿意当你‘唯一’的继承人?”

男人怔住,眼前,少年一字一句地道:“我们都知道,这个‘唯一’是怎么来的,你本可以有别的选择,你本不需要我的。我是什么?是你的备用选项——”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脸上。

贺文齐道:“我给了你这么多……这么多……”

这一次,贺风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抬头一笑道:“不!你给我的,只有钱。”

说完,他转身走人,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院子里,司机头也没抬地在洗车,经过的洒扫阿姨只瞟过来一眼。在贺家,这对父子水火不容,闹翻了是常事,没有人会好奇,更没有人会关心。

贺风生双手插进裤袋里,吹着口哨走下苍澜山,一路上车影寥寥,他形单影只。看着满城繁华景色时,他在想,自己错了吗?

那么,错的究竟是遥远的梦想呢,还是他待在贺家?

这一切,本来不是这样的啊……

原本,他是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出生在狭长的胡同里,每天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等在饭点的时候推开窗,重重地嗅一口别家烧排骨的香气;原本,他也过着最底层的生活啊!如果不当贺文齐的儿子,他现在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苍澜山下,悠长的胡同里,贺风生停在药店前,为自己买了一个创可贴。

对着小镜子贴好,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再一步步地跳下台阶。

清晨冰糖葫芦已经出摊,老人家靠在柱子边叫卖;路边的酱油铺里,客人在讨价还价;再近一点,对面的棺材铺里,夫妻俩在吵架,椅子被推倒,饭碗被打碎……

一派喧嚣就是人生百态,贺风生冷冷淡淡地笑,想起在书里看过的句子: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叹气,忽然,对面棺材铺的门打开,一个瘦小的人影走出来,坐在了石阶上。从贺风生的角度看去,那个人身影单薄,紧紧地抱着膝盖,在哭——是个女的?

自己家一地鸡毛,贺风生无意管别人的闲事。可是,走得越近,越能听到对方低低的啜泣声,本来已经走远,他突然折返,将纸巾递过去。

女生皱眉,抬起了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嘴角贴着创可贴,可眼底分明闪过邪气的笑。

贺风生诧异地挑高眉毛:这样的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眼底却有冷光……是在恨暴躁的父亲,还是懦弱不争的母亲?贺风生不想再猜,将纸巾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走。

女生却突然站了起来,质问他:“你在同情我?”

“没有。”他说。

“我想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吗?我想当‘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吗?我想这样狼狈地在深夜痛哭吗?”睁眼就能看到花圈和人偶,被嘲笑,被欺负……生活得畏畏缩缩,她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女生愤怒道:“不!这都不是我选的!”

贺风生能懂。他曾在这样的家庭里挣扎过,也曾在不见天日的胡同里绝望过,曾经受过打,挨过饿。因为走过那样的路,所以,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身为孩子的无助。

女生将手里的东西扔开,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谁稀罕你莫名其妙的同情!”

贺风生捡起纸巾,悉心地撕开包装,抽了一张放进她手心里,道:“父母健在,四肢健全,能走能跳,已经不错了。这天下谁没难过的事?”

冰凉的指尖碰到温暖的肌肤,女生怔住,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忘了竖起身上的刺。

少年将剩下的纸巾放进她手里,再将那只手握拳捏紧道:“我不同情你,而你——”

他身量笔直,淡淡地道:“你有什么可同情的?”

等他走远,苏黎回过神。

她以为生活是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困在逼仄的胡同里,让她喘不过气;她以为这辈子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成为“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她以为生活好难,看不到一丝丝光亮……但其实,真的是如此吗?

苏黎不明白了,正出神的时候,四岁的妹妹从屋子里溜出来,踮起脚去碰她流泪的眼睛,小声道:“姐姐……是不是哪里疼?囡囡吹吹。”

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眶,她努力地笑,安慰道:“进沙子了而已。”

身后那个所谓的家里一片吵闹,她将妹妹抱进怀里,因为太用力,身躯微微发抖。

你年纪尚小时,读过灰姑娘邂逅王子的童话故事吗?苏黎读过,那是在人来人往的大书城里,她买不起书,只好一整个暑假都顶着烈日走到书店,坐在地板上读完一整本。你十几岁时,对爱情有什么向往吗?苏黎也有——她渴望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带她走,离开城南这座被富人区包围的贫民窟,离开永远晒不到太阳的棺材铺,离开整日拳脚相向的父母……

可是,直到很久之后,那个人也没有来。

苏黎不再去书城,不再看童话,她开始相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即使没有,又如何?

她要成为那个人,她要自己救赎自己。

于月光之下,苏黎攥紧了拳头——不难,并且,她已经找到方向了。

至于今日,至于那个凭空出现的家伙,那个像是一束光,照进她灰暗生活里的人……只是个意外而已。

往后余生,皆不必提起。

上一次,C大吃瓜群里爆料秦殊在顶层工作室里藏了个女人,贺风生挺身而出,诱敌去了洛城明珠胡吃海喝,花费不计其数,这才惊险过关。这次,徐晚晚怎么着都不敢轻视了。

宿醉之后,她将毛巾裹在头上,鬼鬼祟祟地探头观望:还好,没有人。

贺风生躲在门后面,突然闪现,徐晚晚吓了一大跳,往后一蹦,精准地落到某人怀里。

秦殊双手揽住她的肩膀,微微地皱眉道:“小贺公子,你英特尔呢?”

贺风生呆了一秒,哈哈大笑,然后面无表情地抬头问:“小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冷了?”

徐晚晚跟着回头,目光落在搭在肩膀上的那双手上。奇妙的气氛自两人之间漾开,她跟着干咳一声,下一秒,秦殊松手,状似无意地移开目光。

“刚刚。”秦殊答。

徐晚晚回过神,忽然问:“贺风生,你怎么在学校?”

这家伙每个周末不都提着脏衣服回家换洗吗?这才星期天,他怎么会大清早出现?她狐疑地看他嘴角的创可贴一眼,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手要伸过去,贺风生闪开,打着哈哈:“你刚刚不是准备下楼?”

徐晚晚“啊”了一声,想起正事。

贺风生双手抱在脑袋后,财大气粗地道:“走吧,小贺公子请你俩三食堂一日游。”

与秦殊的计算机专业、徐晚晚的营养学专业不同,贺风生念的是酒店管理,他们学院处于校园东南角落的一片银杏林后。用贺风生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们学院排名平平,专业平平,最为拿得出手的就是三食堂的网红馄饨了。

还有比丧气时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更治愈人的吗?

香菇肉馅的馄饨,加上浓香的鸡汤、酥脆的紫菜片,刚出锅热气袅袅,撒上一点葱花、两滴香油,一口下去,简直要鲜掉眉毛。

贺风生双手捧着汤碗,哧溜喝下一大口汤,昨晚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他眉毛一抖一抖的,道:“睡醒吃,吃完再回寝室睡一觉,这才是回笼教教主该过的人生啊!”

徐晚晚嘴一撇,不满道:“你当养猪呢。”

贺风生笑嘻嘻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哭着求着说要嫁给猪。”

在他对面,秦殊擦勺子的手一僵。贺风生眉飞色舞,继续道:“是谁说‘呜呜呜,大三的学姐要下架了,你俩商量一下,谁委屈点娶我得了’?是谁,嗯?”

不是没断片吗?不是没失忆吗?不是最后躺顶层工作室的沙发上,她还酒醒过一阵吗?徐晚晚紧张得咬手指,她怎么不记得这一段?

贺风生越说越得意:“别说,我觉得你的担心特别有道理。”

他竖起大拇指,点头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

不错你个头,有你个头!徐晚晚紧张地问:“那你……你俩怎么回答的?”她的目光在秦殊与贺风生之间来回探寻,“快说啊!”

“我就说……”

“嗯?”

在秦殊意味深长的眼神的注视下,贺风生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哥稳’。”

徐晚晚尖叫道:“稳了?”

“你俩疯了吗?这就稳了?”徐晚晚激动地捧住秦殊的手,快哭了,“他疯了你也跟着疯?小殊啊!你俩是有格调的人,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托付终身。”最后四个字一出,秦殊差点被可乐呛死,什么随随便便,什么托付终身?秦殊捏住这家伙的手,努力控制自己,千万不要把那张小圆脸揉瘪。

朗朗笑声响起,贺风生差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

他挥着手,笑容灿烂地道:“是‘哥稳’——滚。”

说完,两个大男生目光相对,举起可乐罐砰的一声撞在一起,哈哈大笑,默契至极。

面对热腾腾的菜肉馄饨,徐晚晚捏着勺子,手上青筋暴起。

被嘲笑三十秒后,终于,她忍无可忍,将勺子塞到贺风生那张讨厌的嘴巴里:“吃你的吧。”

贺风生喜滋滋地接过,舀了一只馄饨,含在嘴巴里,笑得像只偷食的仓鼠。

徐晚晚盯着沾满口水的勺子,一脸嫌弃:“啧。”

身边,秦殊嘴角挑起,正慢条斯理地拨动鸡汤,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上一空。他下意识地一抬眼,徐晚晚拿着他的勺,舀着菜肉馄饨,一口一只,吃得津津有味。

他动作一顿,盯着碗里咬过的半只馄饨,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贺风生依旧大大咧咧的,抬起头来道:“吃啊你,发什么呆?”

勺子都被人抢了,还怎么吃?秦殊嘴角一抽,哀怨地扫了徐晚晚一眼,起身,重新挤入食堂窗口,排队拿勺子。

他们坐的位置靠近窗口,有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脸上,暖烘烘的。

徐晚晚眯起眼睛,快乐地吃着馄饨。

看着秦殊走远,贺风生八卦道:“讲真的,你昨天提的建议吧,我是没希望了。要不,你在小殊那边努力一把,看起来,他的要求好像比我低,嘿嘿嘿。”

徐晚晚依旧闭眼,不发一言,她忍。

“怎么,你看不上?”贺风生惊讶道。

耳边聒噪,徐晚晚吃着馄饨,再忍。

贺风生喋喋不休:“小殊嘛,人是幼稚了一点,活得也是费可乐了一点……”

徐晚晚舀馄饨的手一顿:那是费一点可乐?睨了眼秦殊位子上的可乐罐,她右手挪过去,偷喝了一大口,再小心翼翼地摆回原位。就这样,贺风生还在说话。

徐晚晚恶狠狠地抬头,忍无可忍地说:“要不要我把你嘴巴缝上?”

贺风生笑眯眯的,道:“嘿嘿,我好奇嘛。不然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黎家那小子哪里?”

这是贺公子没心没肺的人生里,唯一让他费解的事。终于,在这个早晨,他状似无意地问出了口。

对面,徐晚晚愣了半晌:喜欢黎煜?还有,喜欢黎煜哪里?

为什么明明只过去几天,她却觉得,与那个人好像隔了几千几万米那么远?还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在某个夜晚,有某个目光冰凉的人,也问过她?

是昨天吗?是在她喝酒之后吗?提问的人是她亲哥徐早早,还是……徐晚晚心内咯噔一响,还是秦殊?

她捏着手指,想不明白。

贺风生循循善诱:“总有原因的,对吧?”

少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答:“温柔。”

贺风生一愣。

徐晚晚说:“下雪那天,我在一教学楼外捏了一把窗台上的雪,然后……”

“然后?”

然后,黎煜就在一窗之隔的教室里。他靠窗而坐,看着窗外捏雪球的姑娘,看着徐晚晚兴致勃发,滚了一个大雪球,扔在他的窗户前。隔着玻璃,黎煜捂着胸口假装栽倒……徐晚晚说:“那时候,他脸上的笑容特别温柔。”

下雪?教室?雪球?卧倒?还温柔?每个词贺风生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的句子,贺风生听得头都大了。他竭力把徐晚晚的话替换成自己能理解的意思:“就因为这个?”

徐晚晚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贺风生一连吃了三个馄饨才缓过劲来。

不远处,秦殊排队拿到勺子,一脸从容地走过来,有阳光照在他脸上,身为男人的贺风生都会觉得他明媚俊朗,却不如徐晚晚的一句“温柔”?贺风生觉得,挺好,这世界忒邪门了。

徐晚晚偏头问他怎么了,他安安静静地吃东西,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张口,就会说起昨天半夜,秦殊弯腰,将软绵绵的她挪到自己背上;他怕一开始形容秦殊的表情,也会用上一个叫“温柔”的词;他怕自己会倒豆子似的说出极速网咖里,他躲在墙后见到的,面对那个人时,秦殊眼底有杀意,还有冷光;他还怕自己口无遮拦,一口气说出那夜秦殊的战绩:全场十三连杀——那算哪门子打游戏,明明就是打某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