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王金人
《世说·文学篇注》有曰:
《汉武故事》曰:“昆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汉武帝)使依其国俗事之。”此神全类于佛。岂当汉武之时,其经未行于中土,而但神明事之耶?
《汉武故事》题班固撰。然与《汉书》绝不同,一览可辨。《郡斋读书志》引唐张柬之《书洞冥记后》云,《汉武故事》王俭造,所记多出入《史》《汉》,而更益之以妖妄之言。故此书或为南北朝作品。其记帝礼金人,显暗指佛教,故刘孝标谓其时经典未行而神明事之。《魏书·释老志》亦有云:
案汉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讨匈奴,至皋兰,过居延,斩首大获,昆邪王杀休屠王,将其众五万来降,获其金人,帝以为大神,列于甘泉宫,金人率长丈余,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此则佛道流通之渐也。
所谓金人为大神,率长丈余,但烧香礼拜云,均隐射金人之为佛像。但《史记》《汉书》所载,均无此语。如《史记·匈奴列传》仅曰:
其明年(元狩三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骑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又如《卫将军骠骑列传》,亦只曰: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魏书》谓昆邪王杀休屠王来降,获其金人。案《史记》《汉书》,获金人在元狩三年春,及秋,昆邪王始来降,则魏收所记,已有错误。而列之甘泉宫,烧香礼拜,则全不见于《史记》《汉书》。又按匈奴俗祭天为大事。《史记·匈奴列传》曰: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
《后汉书·南匈奴传》曰:
匈奴俗岁有三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因会诸部议国事。
据此则霍去病所获之金人,并非佛像而为祭天神主。《史记》谓匈奴单于尝自称天所立大单于,或天地所立,日月所生大单于。其称号虽拟配中国之天子,但亦见俗之敬天也。《前汉书·金日传赞》曰:“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其后《史》《汉》诸家注解,多以休屠王金人为祭天之主。故裴骃《集解》引三国如淳曰:“祭天为主。”《集解》又有曰:“骃案《汉书音义》(三国孟康撰)曰: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后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像,祭天主也。”《史记索隐》引吴韦昭之言亦同。韦昭云:“作金人以为祭天主。”是盖皆以金人为祭天之神主。然三国时张晏乃云,佛徒祠金人也,而后魏崔浩亦同此说。如《史记索隐》曰:“崔浩云:胡祭以金人为主,今浮图金人也。孟说(指孟康《汉书音义》)恐不然。案得浮图金人后置之于甘泉也。”考汉末魏初,笮融作佛像,以黄金涂之,必颇为当时人所传说。张晏之言,或因此而误断。崔浩则去汉已远,其时佛法兴隆,更易联想及之,其言更不可据。日人羽溪了谛,在大正七年十月发刊之《史林》中,曾著文论及,谓当武帝时代,印度尚未有佛像之制作,休屠金人,绝非佛像,此实为最有力之证明。又案金日本休屠王太子,降汉后,因其国祭金人,故赐姓金。(见《汉书·日传》)如金人为佛像,则日或奉释教,史书不至全无记载。又甘泉山金人,似有二处,一在甘泉宫,扬子云《甘泉宫赋》有曰:
金人仡仡,其承钟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耀之燎烛兮,垂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太一之威神。
盖秦汉宫殿取象天帝之居。故班孟坚《西都赋》曰:“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圜方。”按天上紫微宫有十二藩,故宫中又常列金人十二,以取则之。(《西都赋》又有曰“立金人于端闱”。李善注云:“《史记》始皇铸十二金人置宫中。”又引《三辅黄图》曰:“秦营宫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观子云赋中所言,甘泉亦效法太一紫宫,且立金人,想亦数为十二,以象十二星宿也。仡仡者,孔安国《尚书传》曰,壮勇之貌也。甘泉金人想顶载钟虡,故称为仡仡。又《太平御览·礼仪部》引《汉旧仪》:“汉法三岁一祭天于云阳宫甘泉坛。”则甘泉更应象天帝之居。据此,金人乃象太一之威神,其非西方之佛也又审矣。又甘泉或亦另有匈奴祭天金人,与径路祠在一地。考《括地志》(孙星衍辑本)谓汉甘泉宫在雍州云阳县西北八十里(一作八十一里)。径路神祠,在雍州云阳县西北九十里甘泉山下,本匈奴祭天处,秦夺其地,后徙休屠右地。而《汉书·地理志》云阳县下注曰: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此休屠金人,无论为霍骠骑所获,或秦朝匈奴故址,然当与径路神祠在一处,距县九十里,与县西北八十里之甘泉当无关也。(参看《三宅博士纪念论文集》,白鸟库吉关于体屠故地一文)
综上所言:(甲)《史记》《汉书》并未言及武帝列休屠丈余金人于甘泉,烧香礼拜。(乙)《汉书·金日传赞》,有立金人为祭天主之言,其后注解多有从之者。(丙)汉武帝时,印度未有造佛像之事。(丁)金日乃休屠太子,无奉佛传说。(戊)甘泉宫乃象紫微宫之十二星。而休屠金人与径路祠则同另在一地。由此五证,《释老志》所言之虚妄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