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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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化学注60

102.初看起来,谈论古代化学似乎不大可能,因为古代好像没有任何东西特别类似于后来的化学,以至于配得上这个名字。如果我们只关注所获得的结果,那么事实的确如此,但如果考虑其意图,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关于不同物质如何由元素构成、元素的相互转化以及元素复合物所经受的实体变化,这些理论在形式上无疑属于化学,关于物质处理的经验技术知识也是如此,比如希腊人在冶金方面所掌握的知识。在公元后的最初几个世纪,古代关于物质的基本自然哲学思想被埃及人的技术经验所丰富,形成了炼金术士的理论,揭开了化学史的序幕。

特别是在19世纪,人们往往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炼金术与化学的关系。不同的命名得以保留已经表明了这一点。炼金术没有被看成化学的一个发展阶段,而被视为对化学的否定;他们认为,炼金术遗憾地脱离了正轨,炼金术的历史是一种幻觉的历史,最好不要过分关注。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自然要归咎于当时许多化学家都相信,曾经作为炼金术唯一目标的金属嬗变是无法设想的。另一个原因是,炼金术逐渐蜕变为一种利欲熏心的骗术。

然而,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诚实的幻觉和狡猾的欺诈不应掩盖一个事实,即炼金术最初的基本观念可以从重要的希腊哲学思想中直接导出,因此至少应当受到与后者同样的重视。此外,不要忘了,任何能够激励经验自然研究的理论,无论最后被证明多么站不住脚,都对科学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自然知识并非与生俱来,也不能在书斋里等着它从天而降,而必须通过艰苦的研究去获得,因此科学史完全有理由对任何使人尽这份力的思想方式给予高度评价。有一则古老的故事说,父亲临终时告诉儿子们,葡萄园里藏有财宝,他们便把地翻了一遍。虽然期待的财宝并没有找到,但他们的确间接获了益,因为通过劳动,土壤的肥力增加了。这在化学发展史上有完全的对应:炼金术士梦想能够造出黄金,这驱使一代代研究者对自然物质做各种物理和化学处理,由此积累的经验最终成就了某种比黄金更可贵的东西——现代化学。

炼金术的理论基础是一种被普遍接受的哲学观念,即所有物体都是由一种原始物质构成的;也就是说,存在着一种没有性质的基质,各种物质都是通过在其中植入不同性质而产生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说,整个物质世界均由“无定”(ἀπειρον)构成;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也说到“接受器或基质”(ἐκμαγεpον),注61即那种铸模材料,柏拉图将它比作用来制作香膏的没有气味的物质,或者雕塑家用于塑形的没有形式的柔软物质。当我们想起这些时,哲学与炼金术的关联便自然会产生。原始物质与亚里士多德原初质料的关联要小一些,原初质料严格说来并不是物质,而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本原。只有通过思想,才能将它与同样无法独立存在的、印在某个实体中的形式区分开。然而,在更偏向具体事物的斯多亚主义哲学中,这种难以捉摸的概念很快就获得了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赋予其“始基”(ἀρχή)即物质本原的相同的本质特征。不仅如此,现在性质本身被当作某种物质性的东西,既可以添加到原始物质中,也可以从业已成形的实体中抽离出来。而这样一来,嬗变的观念,即实体之间的相互转化,便有了坚实的基础,只待有人将它表述出来:如果有可能将一块物质的特定性质悉数剥离,并为由此获得的原始物质赋予必要的新性质,就可能制备出任何想要的物质。

接着,这一观念被特别用于金属的精炼,也就是将铁、铜、铅、锡等贱金属转化成贵金属金和银,由此确立的目标此后被视为炼金术独有的目标。

虽然炼金术的理论基础与原始物质的哲学概念之间存在着紧密联系,但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揭示实践炼金术所特有的气氛。要理解这种气氛,还必须关注始终渗透在除原子论之外的整个希腊自然哲学中的泛灵论精神;斯多亚派所大力宣扬的宇宙共感(cosmic sympathy)观念和大宇宙与小宇宙之间的平行论(parallelism);从东方传入希腊化世界的魔法和占星学观念;以及所有实际工序的神话外衣,因为占星学起源于埃及。

103.显然,不能指望可以用清晰的概念和精确的术语说清楚这种气氛。因此,很难对炼金术的理论基础和工序作普遍有效的描述。常见的看法似乎是,贱金属首先要在所谓的黑化(μελάνωσις或μέλανσις)过程中被还原为黑(nigrido或chêm)的原始状态,随后它还要在着色过程中获得贵金属所特有的颜色:如果要制备银,就是白色;如果要制备金,就是黄色;于是,黑化之后必须跟着白化(λεύκωσις)或黄化(ξάνθωσις)。颜色被看成真正典型的和决定性的性质;如果一个人成功地制备出某种比天然黄金还要黄的东西,那么他会确信自己拥有了某种更为高贵和贵重的东西。因此会经常谈及染色(tinctures)或赋予颜色的精气(pneumata),贱金属正是通过它被精炼的。

104.然而,显然是在魔法观念的影响下,一种精炼剂的思想逐渐发展为炼金术的核心概念,也就是说,如果把这种精炼剂加入贱金属(用炼金术的术语来说就是:在贱金属上加点金石粉),它就能把贱金属转化为银或金。人们认为,这种神奇的精炼剂就像发酵剂或胚芽那样,只需很少一点就能发挥作用。它有许多名称,其中大概以“哲人石”(lapis philosophorum)最为著名。对它的描述多种多样,但大都把它说成是一种重的粉末,可能以不同的完美等级出现,白色粉末把金属变成银,红色粉末则把金属变成金。事实上,它完成了金属在地球上为干扰因素所中断的自然生长过程,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这些金属是由干(土)和湿(水)的蒸发而形成的。自然所追求的最终目标永远是金;贱金属中止在了通往这一目标的道路上。这与一般的亚里士多德观念相吻合: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追求一种更加完满的形式;这再次表明,炼金术在很大程度上是希腊哲学思想的产儿。

对化学史来说,尤其重要的是,对金属和矿物在地球中如何产生的思辨逐渐造就了这样一种理论:真正构成所有地球物质元素的并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干湿蒸气,而是硫和汞。注62不过,硫和汞并不是指这些名称所对应的经验物质,而是指所谓的“哲人硫”(sophic sulphur,也称为硫的精神、胚芽或精髓)和“哲人汞”(sophic mercury,有活力的汞或哲学家的汞)。通过移除土质的不完美和提纯,硫和汞分别可由金银制备出来。再经由密封容器中的一个神秘过程,便可由它们制得哲人石。

对化学而言,由此引入的两种假想的纯粹原始组分此后将充当所有物质的元素,而不是原初的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元素(硫和汞也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它们都是某些物理化学性质的承载者:硫有可燃性和颜色,汞有金属性和可熔性。这里清楚地显示出一种彻底的质的自然观的典型特征:每一种性质都要求有物质承载者。甚至到了18世纪,这一思路还致使人们引入燃素作为可燃性的本原。

105.希腊科学有一种泛灵论倾向,而且希腊人总是通过各种二元对立来思考,并用类比把这些对子关联在一起。与此完全相符,硫与汞的区分被等同于确定雄与雌、主动与被动、精神与有形物质的区分。于是,汞逐渐被看成原初质料,它因各种精气(spiritus)的作用而受精(硫被视为精气[spirits],不过根据斯多亚派的观点,它依然是物质)。这自然使得炼金术士制备哲人石的事功(Work,magisterium)与人的有性生殖之间建立起一种对应:哲人石对黑化(nigrido)的作用就类似于交合和受孕,金属趋向完美性的生长则类似于胎儿的发育。

106.由此观点看,炼金术与占星学之间早已存在的紧密联系就很清楚了。正如交合、受孕和胎儿发育的恰当时间由星辰的位置所决定,要使这项事功稳获成功,也必须考虑行星和星座的位置。这甚至更为必要,因为根据一种巴比伦的理论,人不仅认为行星与各种金属之间存在密切关联,而且认为炼金术的各种工序与黄道十二宫之间也存在着相互对应。

由于人被看成小宇宙,认为炼金术对医学极为重要也就不足为怪了。哲人石不仅可以治愈金属的不完美,而且可以治愈人体的不完美。它是万灵药(panacea),是使人长寿、身体健康的长生不老药。

于是,支脉芜杂的炼金术构成了古代晚期科学乃至中世纪科学的一个极为重要和典型的分支。炼金术最清楚不过地显示了那种泛灵论的质的倾向,它还要在漫长的时间里推动科学朝某个方向发展,这一方向与后来科学大获成功的方向截然相反。事实上,它与数学的和机械论的自然观相抵触,暂时帮助挫败了进一步发展这些观念的所有企图。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提及任何古代炼金术士的名字。我们现在还不准备这样做,不过这里必须提到一部著作集,其中包含了他们的大部分思想,那就是所谓的赫尔墨斯(hermetic)注63著作。它是一部炼金术理论的汇编,得名于传说中的埃及人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Hermes Trismegistus)。这些著作包含了前面提到的一些炼金术思想动机,特别是斯多亚派所特有的那种对纯精神力量的唯物论构想、大宇宙与小宇宙的对应以及普遍共感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