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逻辑”之说
关于中国“有逻辑”的观点，以前我曾经做过一些分析和探讨(1)，因而不予重复。这里主要探讨中国“没有逻辑”这种观点，在涉及“有逻辑”的观点时，我也只讨论近年来发表的观点。按照我的理解，“没有逻辑”之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认为中国没有逻辑，我把持这种观点的人称为绝对论者。另一类认为中国没有西方那样的形式逻辑，但是有其他类型的逻辑，比如墨家逻辑、非形式逻辑等，我把持这种观点的人称为相对论者。下面我们分别讨论他们的观点。
绝对论者明确认为：“中国古代没有逻辑，没有逻辑学。”(2)具体的论证是：逻辑是逻辑学的研究对象；“逻辑学既然以推理形式为研究对象，那么，推理形式就应当是逻辑”(3)；中国古代文献中有推理，这些推理“都是推理形式的体现”(4)，而且，“中国古代不但有具体的推理，也围绕着推理谈论了词项与命题”(5)；但是中国古代没有逻辑学。因为它“没有对推理形式及其相关部分作过分析，更没有把推理建成一个演绎逻辑系统”(6)。既然逻辑指的是推理形式，就要对它进行研究，要“从具体推理中抽象出这种形式，总结出其间的蕴涵关系，以及操作这种形式的规律、规则和方法等，……这一整套东西才是逻辑”(7)，中国古代没有这样的研究，因此没有逻辑。此外，具体的推理虽然隐含着推理的形式，但是这并“不是推理形式的全部内容”，因此“不能据此说中国古代有逻辑”(8)。值得注意的是，在论证过程中，绝对论者强调亚里士多德三段论系统的划归问题，认为它是“非同小可的”，因为有了其他格三段论式向第一格式的划归，三段论才成为一个演绎系统，“至此西方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逻辑学”(9)。
除了从整体方面的论述外，绝对论者也在一些具体的细节上进行了论证。比如，他们认为，古代文献中列举了一些具体概念的定义，但是没有“有关定义本身问题的一般性论述”(10)，因此不能说提出了定义的思想；又比如，古代文献中谈到“辞”“尽”“或”“假”等一些概念，但是有关的“命题形式，一个都见不到”，而且像“或”这样的概念“与逻辑用作联结词的‘或’根本就不同义”(11)，因此这样的研究不是关于命题形式的研究，不能归为逻辑问题；“如果这样一些东西也可以称为‘名辩逻辑’，那就没有什么不能叫‘名辩逻辑’的了”(12)。
相对论者认为，《墨辩》中的“辩”不是西方的“逻辑”的同义语(13)；“关于墨家辩学‘辩’的方式的‘逻辑化’取向的探讨是‘无中生有’”(14)；“认为墨家辩学‘有’同于西方传统逻辑的东西是牵强附会，而‘无’才是事实”(15)；“《墨辩》同样没有从‘辞’的逻辑形式上着手，依然是以‘辞’与‘实’的关系为立足点的”(16)；总之，墨家辩学绝不是“关于思维或语言的纯逻辑形式的理论”(17)；“墨家辩学不可能发展为西方的传统逻辑与现代逻辑”(18)；“若强以西方传统逻辑比较而观之，墨家逻辑还称不上逻辑，它实处于‘前逻辑状态’”(19)。这些看法显示出相对论者否认墨家辩学是逻辑的观点。但是，相对论者又认为，“从现代逻辑的发展看，墨家逻辑近似于现代西方的‘非形式逻辑’，……它是关于‘论证的逻辑’”，“而认为它是‘非形式逻辑’，同样可以说明中国古代也有‘逻辑’”(20)。这就表明，相对论者并不是认为中国古代没有逻辑，而只是认为中国古代没有西方那样的形式逻辑，但是有非形式逻辑。因此他们反对以形式逻辑的观点和方式来看待和探讨中国古代文献。此外，形成以上看法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依据，这就是逻辑有不同的类型，西方逻辑，比如亚里士多德逻辑是一种类型的逻辑，而中国古代逻辑是另一种与它不同类型的逻辑。
相对论者认为，墨家逻辑以推类为主导类型，这体现了墨家逻辑的非形式特征，它的推论“没有规范和明晰的逻辑形式，也不具有逻辑必然性”(21)；西方传统逻辑是一种形式逻辑，是证明的科学，其核心是有效推理的规则，而墨家辩学与它有“明显区别，它提供的是论说和推行某种政治主张或学术见解的工具，以谈辩为研究对象，以谈辩的原则、方法为其基本内容”(22)，因此“墨家辩学与西方传统逻辑是目的、对象、内容、性质均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23)。由于西方逻辑与中国古代的名学辩学是“两回事”，因此中国逻辑史以及名学辩学的研究应该“适当拓宽和调整”，应该“思考一些过去没有给予足够注意的问题”。(24)
绝对论和相对论之间明显有一个重大区别。前者认为中国古代没有逻辑，而后者认为中国古代没有西方那样的逻辑，但是有另一种不同的逻辑。这就说明，绝对论者对逻辑的理解是一元的或清晰的，而相对论者对逻辑的理解是多元的或有歧义的。比如，“墨家逻辑”“非形式逻辑”这样的称谓本身一定含有对逻辑的理解，尽管明确说明它们是与亚里士多德逻辑或传统逻辑或西方逻辑不同的，但毕竟依然还是逻辑。所以，相对论者最终还是表明对逻辑有了不同的理解。这样一来，绝对论者不会涉及前面提到的两个问题，而相对论者却一定会牵涉到它们，即逻辑史研究标准问题和逻辑本身是不是一门成熟的学科或科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