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之追求
分析哲学的成果之一是使人们认识到,“真”与意义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其实,“真”与意义的联系,早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就已经出现了。亚里士多德说,说是者是,就是真的,这实际上就是关于“真”与意义的联系的表述。字面上看,说是,似乎没有关于意义的表述,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说是”中的“是”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会认识到,它指的是语言所表达的东西,语言所表达的东西自然涉及语言,而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当然是有意义的。这就说明,“真”与意义的联系其实在古希腊哲学家的论述中就是存在的,只不过表述得不是那样明确而已。前面还说过,逻辑有句法和语义两个方面,因而也就提供了关于“真”的认识。句法可以看作属于语言层面的,而语言是用来表达的,因而是有含义的,既然如此,语言就不会是纯粹形式的。这说明,即使在传统逻辑中,也是有关于“真”的论述的,所以在基于传统逻辑的讨论中,人们也会有关于“真”的考虑,只不过这样的考虑不是与句法即形式对应和联系的,而是与内容对应和联系的,这样就显得像是脱离了逻辑的考虑,形成了专门一部分内容。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问,这是为什么?
在我看来,简单地说,这是因为传统逻辑在语义方面缺乏有效的说明,因而使我们关于“真”的认识还停留在常识的层面。它使人们可以认识到“真”与句子甚至与句子所表达的东西对应,无论是把这看作“说是”,还是把这看作“内容”,结果都差不多。比如基于“S是P”,人们可以谈论真假,因而可以认为说是者是就是真的,也可以认为如果“所有S是P”是真的,那么“有S是P”就是真的,还可以认为“所有S是P”是关于形式的说明,与内容无关,而知识是与内容相关的,因而会涉及真假,比如“是真的”就是知识与对象的符合。但是,同样是基于“S是P”,人们可以谈论主词和对象(S),也可以谈论谓词和性质、关系、类(P)等,这样的谈论可以与知识相联系,也可以与世界中的东西相联系,还可以与二者之间的关系相联系,但是无法与“真”相联系,因为逻辑没有提供相关的语义说明。
现代逻辑则完全不同,“真”乃是语义学中的核心概念。它依然是与句子对应的语义概念,但是除此之外,逻辑语义学还提供了关于句子构成部分的语义值的说明。结合前面那个最简单的句子图式,一个句子的“真”是由句子中专名所指称的对象和谓词所指称的概念决定的。用逻辑的方式表示,概念是一个从对象到真值的函数,用通俗的话说,一个句子的“真”依赖于句子中名字指称的对象存在,而且它和谓词所指称的概念要匹配。所以,今天我们不仅可以一般地谈论“真”与意义的关系,而且即使谈论专名和对象、谓词和概念,也可以与“真”联系起来。正像弗雷格所说,句子的涵义是思想,句子的意谓是真值;一个概念是一个其值总是一个真值的函数;在意谓层面上,所有细节都消失了(11)。因此,基于现代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我们可以考虑“真”,通过“真”来考虑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东西,通过分析语言而达到关于世界的认识,所以在我们的讨论中,“真”可以成为核心概念,成为我们用来讨论意义的一个重要概念和方式。
纵观传统哲学和分析哲学可以看出,“是什么”乃是表达认识的基本方式,即提问的方式,也是回答的方式,“真”则是与之相伴的东西。人们在追求“是什么”的过程中,总是追求“是真的”的东西,因而“真”成为人们追求的东西,成为考虑的东西,并且成为由此来思考所追求物的东西。人们表达一个认识,它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这是经验的东西,甚至可以是常识性的东西。但是人们表达的认识本身乃是有真之条件的,即它在什么条件下是真的,而这种真之条件却是先验的东西,而不是经验的东西,当然更不可能是常识性的东西。人们在经验的意义上使用“真”这个概念,思考并说出“是真的”这样的断定,同时人们也会在理论的意义上追求“真”,思考并询问,什么是真?(或真是什么?)日常用法使人们以为“真”这个概念是自明的,是没有歧义的,而在理论思考时人们却发现不是这样,它不仅不是自明的,甚至会引发像说谎者悖论这样的东西。也许正因为这样,人们才更加思考和追求真,并将追求真作为一种目标。
这里我要指出的是,我们既可以说求真,也可以说追求真理。真与真理的区别是明显的,也是根本性的。科学家追求真理,他们会问他们的研究结果是不是真的,也可能会称之为真理,甚至可能说他们是“求真”的,但是他们不会问什么是“真”,更不会通过思考“真”来从事他们的工作。哲学家不同,我们也许会考虑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甚至会说我们追求真理,但是我们更是求真,我们更是要问什么是“真”,并会通过思考“真”这个概念及其相关问题来从事我们的工作。在这一点上,作为哲学家,我们与西方人应该是没有区别的。
那么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我们与他们的区别主要就在关于“是”的研究上。从理解西方哲学的角度说,我们要思考他们所说的那个“是”(being),尽管那是他们语言中独特的东西,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传统逻辑所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是我们引进他们的著作时过去译为“存在”而现在被认识到应该译为“是”的东西,是过去没有翻译出来而现在必须要翻译出来的东西。这个问题在分析哲学中不再重要,因为随着现代逻辑的产生和发展,“是”已不再是分析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取而代之的则是“真”这个概念。在我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而且也应该能够从“真”的角度,围绕着“真”这个概念从事分析哲学的研究。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由此出发重新认识传统哲学,从而获得对传统哲学的新的更好的认识。
有人可能会说,这样的说法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不是普遍情况,起码中国哲学不是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是这样的。何止于此,比如道德哲学、科学哲学、政治哲学、文化哲学等不也同样不是这样的吗?!它们可能会认为是追求真理,却大概都不会认为“真”是它们的核心概念。确实是这样。这里就涉及我说的加字哲学的问题(12)。我曾说过,我认为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或者说形而上学是哲学主线上的东西。以“是”(being)为线索,我们可以看出形而上学与其他加字哲学的区别。现在可以看出,那可以看作一种特殊情况。我们可以更普遍地说,以“真”为线索,或更一般地说以逻辑为线索,我们可以看出形而上学与其他加字哲学的区别,也可以说,这种区别是先验研究与经验研究的区别。
形而上学的研究是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来的,或者说,是他明确建立起来的。他说他研究“是本身”(being as being),又说将它称为关于“真”的学问是恰当的。我则借用他的表达方式说,形而上学是关于认识本身的研究,而认识本身肯定是与“真”相关的,因而无论是借助还是围绕“真”这个概念,都是有道理的,不仅如此,它还恰恰凸显了关于认识本身的研究的特征。应该看到,在这个问题上,哲学家们的认识和做法是不同的。亚里士多德创立了逻辑,提供了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也提示了形而上学研究与逻辑研究的相通之处,但是相比关于“是”的论述,他关于“真”的论述依然不是那样系统而明确。尽管神学家们认为上帝就是那完善的“是”,上帝就是那完满的“真”(13),但是这样的“是”与“真”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是”与“真”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康德固然还为形而上学以科学的面目出现做出了努力,包括他区分形式和内容,并借助“真”来考虑内容,但是他没有将形式与“真”对应起来,特别是当他提出形而上学的研究要思考像上帝存在、灵魂不死、自由意志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就为转移形而上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开启了大门。直到现代逻辑产生以及分析哲学产生之后,情况才有了根本的改观,形而上学才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所以,分析哲学被称为当代形而上学,乃是实至名归。
我的研究表明,哲学研究中有一类东西,它是先验的,是与人们的认识本身相关的,是与经验的东西无关的。这样的研究固然可以借助经验的认识,但是更主要的还是要借助一些理论的和自然的东西来进行,比如借助逻辑和语言。我认为,这样的研究可以称为形而上学,但它就是哲学本身。如果我们认为这样的看法过于狭隘,那么我想说,形而上学乃是哲学史主线上的东西,因而是哲学中最核心的东西。这是中国思想文化中原来没有的东西,或者说是我们原本所缺乏的东西,是一种具有科学性的东西。对于这样的东西,我们应该认真学习。当然人们也可以拿它不当回事,认为它脱离实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但是我们至少应该知道,在西方思想文化中,有这样一种东西,它被称为哲学,或者它被称为形而上学,而当它被称为形而上学的时候,人们还说:哲学是一棵大树,而形而上学是大树的躯干;哲学是王冠,而形而上学是王冠上的钻石。
(本文为2019年山西大学“纪念‘太原会议’和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成立四十周年”大会发言论文。后发表于《湖北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第一段发表时有修改,现恢复原样)
(1) 参见王路:《“是”与“真”——形而上学的基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
(2) 参见王路:《从“是”到“真”——西方哲学中的一个根本性变化》,《学术月刊》2008年第8期。
(3) 参见王路:《逻辑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
(4) 参见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陈启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二章。
(5)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熊伟校,陈嘉映修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译者后记,第496页。
(6) 参见弗雷格:《思想:一种逻辑研究》,载《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王路译,王炳文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29页。
(7) 参见Hegel, G.W.F.: Wissenschaft der Logik, Sure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1969, S.83。
(8) 参见弗雷格:《论概念和对象》,载《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第85页。
(9) 说它是最简单的,因为它只说明像“亚里士多德是哲学家”这样的简单句子,此外还有相应于量词句、模态句、认知句等不同的句子图式。参见王路:《语言与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23页。
(10) 我曾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参见王路:《为什么是“真”而不是“真理”》,《清华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再论“真”与“真理”》,《求是学刊》2019年第3期。
(11) 参见弗雷格:《论涵义和意谓》,载《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第104页。
(12) 参见王路:《论加字哲学》,《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
(13) 例如邓·司各脱说:“你(上帝)即是那真是,你即是那全是”;“你确实是那唯一的真上帝”。司各脱:《论第一原理》,王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