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母草
救治妇仁
杂家题解
“中谷”二字实际指的就是“谷中”,中谷有蓷,日常大白话说,就是“谷中有一片益母草”。但是将“谷中”二字重新变为“中谷”,我们的心灵立刻就会被一种震动人心的节奏韵律安顿住,就好像我们的灵魂听到了巨言大吼的一声立定,事起中谷,我心难安。像“谷中一片晒焉的益母草旁偶遇一个哭天抹泪的弃妇”这样平铺直叙的语言,听着会止于同情,却很难让灵魂飘出肉身之外。由“中谷”两个字一正一反的变化感应里,我们可以简单区分“何为生活”与“何为诗”的秘密。区分之前,我们首先要看到,日常生活的对面,同时存在着一个诗的世界,日常生活与诗意世界两者互为镜像,是事物存在的一体两面。眼前所见的同一物、同一事,凡俗之眼注重的是纠利害关系的物性,诗意之眼感觉到的是性灵与情感感应存在之价值、存在之自尊的诗性。由此想,“诗三百”的每一首,都是如扩音器一般,向着千千万万年中国人的心灵,传达着巨大轰鸣的回音,这回音能够让中国人的情感始终保持敏锐与活力,这回音还会刺激到因欲望纠缠而日渐沉重的肉身,以及那些从见怪不怪中变得麻木迟钝的神经。
《毛诗序》反射的历史棱镜,总是将诗中无可取代的时代价值的光芒投射出来。《毛诗序》说:“闵周也。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尔。”东周是一个国势逐渐走向崩溃的时代,周天子失去了对中央王权的把握之后,权威的削弱在所难免,诸侯国之间弱肉强食的裂变日渐激烈。天下乱,百姓苦,乱世总是与饥荒年月并行不悖。《中谷有蓷》就是窥乱世一斑的一个窗口。天灾紧随着人祸,原本美好的家庭一时破裂,那个被男人抛弃走投无路的女子,她的慨叹、呼号、哭泣,如此绝望凄凉的命运,并不止于个人,还是周天子尴尬、难过、生不如死的权力崩塌世界的一个类比。《中谷有蓷》写乱世中一个弃妇的悲惨命运,主题与《诗经》中另两首著名的叙事诗《谷风》《氓》类同,只是在写作手法上,《谷风》与《氓》是完整的叙事,视角选取的是作者自述,而《中谷有蓷》是纯粹的抒情,视角选取的是旁观者的同情。戴君恩《诗风臆评》说:“作写言读,乃知此诗之佳甚。”诗佳者,其情同悲。这个弃妇的悲惨命运,就像是一个放大镜,牛运震《诗志》评:“萧条惨蹙,周安得不亡。”便是将《中谷有蓷》看做末世的回音。徐兴乔《增订诗经辑评》说:“读《芣苢》者,不知其乐,读《中谷有蓷》,方知其逍遥。”可见《中谷有蓷》的悲切何其入骨。对《中谷有蓷》评价最高的要算孙凤城的《诗经辑评》:“《黍离》而后,周无君矣。《中谷》之慨,《离骚》美人之悲乎?”屈原之心,与《中谷有蓷》的弃妇之心,一死一泣,千古同音,虽心念大小有别,但与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痛,是共轨的。
“我”注《诗经》
1
中谷有蓷(tuī),暵(hàn)其干矣。有女仳(pǐ)离,嘅(kǎi)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同“谷中”,山谷之中。孔颖达《毛诗正义》:“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之语皆然,诗文多此类也。”
蓷白花益母草,唇形科益母草属一年或两年生草本植物,详释见“植物笔记”。
暵其干矣暵,《毛传》:“烟貌。”烟通蔫,枯萎之意。干,干燥。生长在低洼潮湿山谷中的益母草,在干燥的空气中,叶子都枯萎了。
仳离陈奂《传疏》:“别离,言相弃也。”指遇到一个女子,说她被丈夫抛弃。仳离与现代的离婚还不相同,古代婚姻中,女子完全没有自主权,被丈夫抛弃,赶出家门。
嘅其叹矣嘅,《说文》:“叹也。”嘅其,即“嘅嘅”。嘅,同“慨”,叹息之貌。叹,叹息。
遇人之艰难矣遇人,嫁人。艰难,困难,凶年饥馑,室家相弃。饥荒凶年,女子遇到的人性之恶,让她慨叹。《郑笺》:“有女遇凶年而见弃,与其君子别离,嘅然而叹,伤己见弃,其恩薄。所以嘅然而叹者,自伤遇君子之穷厄。”
2
中谷有蓷,暵其脩(xiū)矣。有女仳离,條其歗(xiào)矣。條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脩古时老师的酬金为晾晒的干肉条,称脩。《说文》:“脩,脯也。”陈奂《传疏》:“干肉谓之脯,亦谓之脩。因之,凡干皆曰脩矣。”干巴巴之意。此处脩,也隐含女子行貌枯槁,瘦骨嶙峋。
條同“条”,条条然,又深又长,形容长啸之态。
歗同“啸”,呼叫,悲啸。
淑《郑笺》:“善也。”不淑。刘瑾《诗经通释》:“古者谓死丧饥馑,皆曰不淑。”这里哀叹丈夫薄情寡义,并无斥责之意,只是对个人命运的悲叹。
3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chuò)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jiē)及矣。
湿一种说法是蜆(xiǎn),为栖息在淡水污泥中的软体动物。《广韵》:“蜆,曝也。”引申为暴晒,意指益母草枯死之兆。
啜本意为尝食。为哽咽之貌。为惙的通假。
何嗟及矣据胡承珙《毛诗后笺》考证,为“嗟何及矣”之误。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自我劝慰的话。
4
全诗以原本低洼潮湿的山谷里的益母草,从叶枯写到枯死,描写了饥荒旱灾的凶年,以生性适宜生长在湿润环境中的益母草来比兴自己命运的不幸,以叶子枯萎、枝干干枯、植株枯死,来对应自己不幸人生的悲叹、悲啸、悲泣。诗的温柔敦厚在于,经历如此悲惨的命运,诗意的重心不在埋怨,有的只是对命运的一种无可奈何。诗末一句,若是变为对丈夫的叱责和对命运的不平,诗就变为浪漫主义的抗争。诗所写的正是活生生的现实,女子在对现实的理解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超脱。诗人作为倾听者,在对现实的描述中,理解着自己生活的时代。《中谷有蓷》里有着中国文学悲剧意识觉醒的萌芽。
植物笔记
蓷,《毛传》:“蓷,鵻也。”这种解释将鸟与植物混淆了。从诗意,蓷指的是一种植物。《尔雅》郭璞注:“蓷,今茺蔚也,叶似荏,方茎,白华,华生接间,又名益母。”《本草纲目》卷十五茺蔚(指益母草的种子):“益母、益明、贞蔚、蓷、野天麻、猪麻、火杴、郁臭草、苦低草、夏枯草、土质汗。……其功宜于妇人及明目益精,故有益母、益明之称。……茺蔚初春生时,亦可浸洗,淘去苦水,煮做菜食。凌冬不凋悴也。茺蔚近水湿处甚繁,春初生苗如嫩蒿,入夏长三四尺,茎方如黄麻茎。其叶如艾叶而背青,一梗三叶,叶有尖歧。寸许一节,节节生穂,丛簇抱茎。四五月间,穂内开小花,红紫色,亦有微白色者。”
陆玑《陆疏》:“蓷,益母也,故曾子见之感思。”由此推想,至少春秋末年,作为孔子门生的曾子就曾写过有关益母草的文字。《本草纲目》载,江南阴湿之地生一种白花錾菜:“此即益母之白花者,乃《尔雅》所谓蓷是也。其紫花者,《尔雅》所谓藬(tuī)是也。”可见古代,并没有细分白花錾菜、白花益母草的区别。诗中能引诗人和弃妇命运发生共鸣的,是益母草夏至而枯的习性,与弃妇衰年遭弃命运的对照。
益母草,唇形科益母草属一年或两年生草本。茎直立,通常高30~120厘米,钝四棱形,微具槽,有倒向糙伏毛。叶轮廓变化很大,茎下部叶轮廓为卵形,基部宽楔形,掌状3裂,裂片呈长圆状菱形至卵圆形,花序最上部的苞叶近于无柄,线形或线状披针形。轮伞花序腋生,具8~15花,轮廓为圆球形,径2~2.5厘米,多数远离而组成长穗状花序;花梗无。花冠粉红至淡紫红色。花期通常在6~9月,果期9~10月。
益母草全草入药,有效成分为益母草素,广泛用于治疗妇科的多种病症。嫩苗入药,称童子益母草。变种为白花益母草,两者医药上的功用与益母草相同。
益母草广布全国,从低地平原直到海拔3400米的高原都有分布。藏药中,益母草被称为森蒂,随生长环境的巨大差异,高地益母草和低地益母草的药性有所不同。
《诗经》注我
《中谷有蓷》的开场白就是一个艰难时世。在时局动荡、饥荒遍野的时代,诗人或许也流浪在路途上。这个意外能够安放身心的“中谷”,暂时抚慰了诗人的饥渴、焦虑与疲惫,他正要喘一口气时,却意外遇到一个妇人在路边哀号、哭泣。此情此景一下子收紧了诗人的心,共同流浪的命运,那个妇人似乎只有在这个无人的山谷(应该没有发现远处诗人的存在),才能将心口压抑的痛楚释放出来,她心有不甘的叹息,忍不住呼喊曾经爱过的人的名字,她悲叹命运,痛恨自己,无法抑制悲伤,以致大声哭泣起来。诗人一定难忍这眼前的凄凉,一颗恻隐之心,促使他走上前去抚慰那个悲痛欲绝的妇人。哭泣声终归是停了,他静静听着妇人的倾诉,心潮的起伏里,涌起韵律与节奏,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促使他写下这个时代的缩影,写下路上偶遇却惊诧到灵魂的事。
《中谷有蓷》的诗情,层次感上有着非常精确的把握,这是一份情感的白描,倾听心绪的变化,体谅情感的共鸣。懂得这个命运悲凉的妇女有她如此哭泣的原因。
山谷里到处都是益母草,自古都是妇女良药的益母草,也在谷中干枯了。哀伤女子在自身身世的悲情里,枯萎的益母草引起她心口的隐痛,更增添了一份叹息。身体的病痛倒在其次,待到来年,眼前的益母草又会茂盛地长起来,可是遇人不淑,被如此无情地抛弃,这种心口的伤痛,如何来修补,谁又能够治好呢?诗中三次写到益母草,三次写到心口日益加深的伤悲。物变与伤悲同时共鸣着,天地与人心交互体察着,这个妇女的命运映照在益母草上,这悲情与哀叹不断向上攀升,个人与时代的命运轮廓便在诗言的背景里逐渐呈现出来。
《诗经》之诗的好,既是完美的纯诗,同时又是无声扩展的史诗,它不仅在生活里有根,在心灵上有基础,而且在历史中有坐标。诗对情感的概括和抽象能力,可以说是有着至高的标准。这个标准对整个中国的文学也是一个后世佳作必要具备的基准线。
山谷中的益母草,在诗中是情感抒发的起兴之物,在实用性上,还是医治妇女病痛的良药。记载武则天宫廷美容秘方的《外台秘要》,详细记录了益母草配制美容秘方的方法和它的美容作用,传说,武则天常用此方,五十而有十五的容颜。或许我们可以照此推测,山谷路边哭泣的女子,她的容貌,她的身姿,以及那个山谷中酷热难耐的背景,是美与善在被削蚀的一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