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
悲感的熔池
杂家题解
《黍离》可见“诗可以怨”的一个极致,后世大量诗人凭吊前朝的诗意,基调基本由《黍离》引领。这种引领,便是“王风”自悲凉中诞生的雄壮,自雄壮里滋生的自证。中国诗魂一脉的传承,总有着极好的接续。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后世杜甫遭天宝大乱,故其中有《无家别》《垂老别》《哀江头》《哀王孙》等篇,与此先后如出一辙。杜作人称诗史,而此册实开其先。”《黍离》诗言虽没有明说对亡国的感慨与凭吊,但读过诗,任谁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故国与忧思之间解不开的死结。若说中国文化有极强的黏度,有深厚的故国之情,那种难过哀婉的慨叹(如杜甫自觉写成的“三吏”“三别”的史诗),那种胸臆回荡的深情(梁启超语,中国诗“回荡表情法”生成的韵文世界),那种对亡国末世的凭吊(沉在每个中国人骨子里“故园回望”的自觉),其中幽古起源的一个出典,便是由《黍离》而生的“黍离之悲”(又被称为“故宫禾黍之悲”)。正有“悲情”之森,继而才滋养了“忧愤”的高温,“忧愤”并因守护引发重生之“怒火”,便让《黍离》深刻的自救价值长存不息。
《毛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清人崔述《读风偶识》说《王风》的历史背景:“幽王昏暴,戎狄侵陵;平王播迁,家室飘荡。”梁启超叙《黍离》笔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咏叹一番,便觉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若用现代文论来说,《黍离》便是复调共鸣回响的典范之诗。
《黍离》与《诗经》最重要的秉性“诗可以怨”,妥帖吻合,其历代传诵,咏唱而不衰,自成中国文学深沉厚重生命力长存不息的一条主脉。
《黍离》诗如此之好,却并非天授(也就是并非最早的唯一的一首)。殷商末年,纣王的叔父胥余,因授封地为箕,称为箕子。箕子这个人,《尚书》收有他为周武王讲授治理天下的《洪范九畴》篇,《周易》卦爻中唯一提到的可靠历史人物只有箕子,他还以黑白石子占卜观星,推演阴阳五行,思考万物生灭,发明了围棋,《论语·微子》篇,孔子称他为“殷有三仁”(指箕子、微子、比干)之一,殷商灭国后,他带领遗老旧臣东渡胶州湾,登陆半岛,取名朝鲜,建立了古朝鲜国。这个在历史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箕子,还被看做是影响孔子建立儒学的先驱。箕子“违衰殷之运,走之朝鲜”,周武王知道后,敬其才识与贤德,派人分封箕子为朝鲜君王,并邀请他探望故国。箕子回到周朝,踏上故土,触景生情,作了中国现存最早的文人诗《麦秀》: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司马迁《史记·宋世家》记之:“箕子朝周,过殷故墟,城坏生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之。”(转引自《毛诗正义》)孔颖达《正义》及后世注家多认为,《黍离》成诗或受《麦秀》启发,更是青出于蓝,自成了千古的绝唱。
“我”注《诗经》
1
彼黍(shǔ)离离,彼稷(jì)之苗。行(háng)迈靡靡(mǐ),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语气助词,所指这些,语含深情。黍,《中国植物志》名为稷,为禾本科黍属一年生草本,详释见“植物笔记”。离离,离散之姿,极富动态与抒情的描述。所谓诗言所重,在物的震荡,而不在事理的叙述。一种解释,“离离”为庄稼排列整齐之貌;一种解释,“离离”为黍的圆锥花序的种子疏散之状。
稷《本草纲目》释,稷名穄(jì)、粢(zī)。《礼记》:“祭宗庙,稷曰明粢。”《尔雅》:“粢,稷也。”罗愿《尔雅翼》:“稷、穄、粢皆一物,语音之轻重尔。”《五经异义·今孝经说》:“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敬,故立稷而祭之。”古代稷有黍、粟(谷子去壳后之称)、高粱三种植物的论争。现代植物学上,稷代表黍。文化意义上,稷为五谷之总称。诗中,前句说黍在田间的排列,后句说稷的长势,应该指一种植物。
行迈靡靡迈,《说文》:“远行也。”靡靡,《毛传》:“犹迟迟也。”指缓行之貌。
中心摇摇倒置句式,指心中摇摇。摇摇,三家诗为愮愮。《尔雅》:“愮愮,忧无告也。”《正义》载:“楚威王曰,‘寡人心摇摇然,如悬旌而无所薄’。摇摇是心忧无所附着之意。”这是高度概括的一句话,身体微微颤抖,表达出心中郁积的忧思无人可以诉说的悲凉,这悲凉哀痛在心口一时盈满,如河流漫过断崖。由此忧思,正将之后几句话所包含的千古难以诉说的忧情,如瀑布一般,一涌而出,在历史的长河里奔流直下。
知我者知道我心思的人。
谓我心忧怪怨我迟迟久留不去。
不知我者指那些不相识的陌生人。
谓我何求好奇问他,你要找什么人?
悠悠苍天悠悠,《毛传》:“远意。”苍天,据远而视,苍苍然也。这是长久望天的感受。诗语为“悠悠苍天”,俗语就是“老天爷啊”!这个难过至极的人,这个伤心人,这个悲苦的人,这个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他几乎是欲哭无泪地哀告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2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y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穗《说文》:“,禾成秀也。”本意指五谷成熟后聚生在茎秆顶端的花或果实。
醉神迷恍惚之态。
实丰收的粮食,含有“仓廪实”之意。
噎《正义》:“咽喉蔽塞之名。”吞咽气息,常会噎住。这里指忧伤欲泣之态。
3
《黍离》成诗的根本,就在强烈的怀旧之情,因顾念昔日强盛繁荣的故国而生成天地同悲的诗意。诗第一章言苗之长势,第二章言穗之初成,第三章言粮食丰收。元朝刘瑾《诗传通释》说:“于忧乐之事,初遇之,则其心变焉;次遇之,则其变少衰;三遇之,则其心如常矣。至于君子忠厚之情则不然,其行役往来,固非一见也。……而所感之心,终始如一,不少变而愈深,此则诗人之意也。”言苗、言穗、言实,亦可理解为诗人行在路上、立于田间的一时之想。《正义》云,言苗,乃宗周之苗,怀想武王建周的激动;言穗,乃成周之穗,为周室内外安稳、天下安定而兴奋;言实,乃周室强盛之时,武备足,仓廪实,为周室立于天地间而骄傲。周朝君子,踏上故土,昔日故国的这些盛景,在心头一一闪过,如过电波,悲痛、忧思、迷醉、哽咽一时聚来,才有天知、地知、我知之外,还有谁能体恤与共鸣的旷古悲叹。《黍离》之好,就在天、地、人达到了物我相融的共情。
植物笔记
《诗经》中所言的黍、稷、黍稷、秠(pī)、秬(jù,黑黍)指的都是黍类。黍类生长期短,耐旱耐瘠,干旱地区的农耕民族最适宜种植,因此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本草纲目》卷二十三黍:“黍乃稷之黏者,亦有赤、白、黄、黑数种,其苗色亦然。郭义恭《广志》有赤黍、白黍、黄黍、大黑黍、牛黍、燕頷(hàn)、马革、驴皮、稻尾诸名。俱以三月种者为上时,五月即熟。四月种者为中时,七月即熟。五月种者为下时,八月乃熟。”
《诗经》中黍稷并提,可见古人对黍稷并未加以细分,历代注家对黍、稷、粟(为去壳的谷子)的物种确定也众说纷纭,认识不一。《中国植物志》载禾本科黍属植物500多种,我国产18种2变种,其中模式种定为稷,本种为人类最早的栽培谷物之一,谷粒富含淀粉,供食用或酿酒,秆叶可为牲畜饲料。由于长期栽培选育,品种繁多,大体分为黏或不黏两类,《本草纲目》称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民间又将黏的称黍,不黏的称糜。
稷(按现代植物学所称),为禾本科黍属一年生栽培草本。秆粗壮,直立,高40~120厘米,单生或少数丛生,有时有分枝,叶片线形或线状披针形,圆锥花序开展或较紧密,成熟时下垂,长10~30厘米,分枝粗或纤细,具棱槽,成熟后果实为颖果(米粒),圆球形或椭圆球形,因品种而异,有乳白、蛋黄或红、褐、黑等颜色。花果期在7~10月。华北、西北、西南、东北、华南和华东栽培广泛。籽实中富含蛋白质和淀粉,糯性品种(即黏者)不含直链淀粉或含量很低,称黍;粳性品种(即不黏者)中直链淀粉含量平均在7.5%,称为稷,民间称为糜,可制糕饼,可酿黄酒,花茎可做笤帚。
黍米是中国北方主要的糯食,从周朝到唐宋,黍米一直都是中国人的主食。楚人用菰叶包裹黍饭祭祀,谓之角黍,是后来粽子的滥觞。周族的先祖弃,因教先民种黍(稷),被后世尊为稷神,称为后稷。祭祀中,孔子先食黍,以显示黍为五谷之先。稷为五谷之长,“社稷”一词因此演变为国家的代名词。
《诗经》注我
悲感是一种心灵巨大的撞击,当天性和期望的世界悖逆,陡峭人生的峡谷向生命倾泻出涌动的洪流,这洪流撞击内心,涌现出的晦暗阴郁的情绪,便是悲感的成因。
我们看草木一生的枯荣幻灭,看家世凋零的茫然人生,更有国家倾覆破败的时刻,情感与心灵激荡共鸣,总是超之于言语。
悲剧的艺术,西方理论,是把美好的一切摔碎了让人看。所谓摔碎,不是刻意去毁坏,而是每个人必然都会经历的人生旅程。竭力追求幸福人生的我们,总是要去冲破重重阻隔才能终有所得。被现实小小的困境困扰,那是破壁的痛苦,而当历史的变迁倾斜,非人力能为,才是悲从中来无人能够应答的伤痛。
《黍离》的立意便在渺小生命和国家命运的感应里。它超越了个体利害的取舍,而是精神体认的高度共鸣。
中国文学里,《黍离》之悲的沧桑,是一切忧怀之诗的一个开端,这种悲感形式的呼号,它刺骨的锐度,正如梁启超先生说的,是中国诗作里“回荡表情法”的典范杰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全是人与天地的对话,好像小小的个体,在这样的话里,得到了一种深度的淬炼。什么是诗歌语言的原生态?这样的话可算是标本。
后世,由曹植的《洛神赋》、向秀的《思旧赋》、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黍离之悲的泉眼里一直在涌现着这样的名曲、名赋、名词。这《黍离》里悲凉的歌声,好像唤出了魂灵,惊醒了无数应答的魂魄。一个文明的江河,既是由欢欣的创造和开拓所造成,又是由悲感的体认与付出血肉和心灵的融合所铸就的。
稻、黍、稷、麦、菽这五谷里,黍是沉甸甸的一束,它们是社稷的根基,是先人留给后人最珍贵的遗产,也是每一个周朝子民的故乡。营养了血肉之躯的黍米,同时也滋润着精神与灵魂的洞察。当那种撕裂的剧痛从心口蔓延,一定是国家的伤痛召唤着一个生命,将饱含在心里一份强盛的期望重新投注心头,才会从无言的一点悲,感应到先人遗训的河流在血脉里的奔涌,连接了未来永不断裂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