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如浮萍
第一节 奴隶之子
河东郡,平阳县,平阳侯府。
是夜,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夜空,宣告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黑乎乎的小屋中,一盏麻油灯随风摇曳,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整个屋子显得凄清而幽静。床上单薄的被子下,产妇已经沉沉睡去。床边的男子面带愁容,看不出丝毫做了父亲的喜悦。
此人便是平阳县吏郑季,这个令他愁眉不展的孩子就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卫青。此时,他却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心情都没有。
郑季是平阳县衙负责钱粮事务的小吏,妻儿俱全,家在平阳县城五十里外的郑家庄,家中有几十亩水田,自己又在县府做事,也算小康之家。但自古官和吏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官可以因政绩而获得升迁,而吏却永远只能是小吏。虽是小康,却也并不富裕。
平阳县是平阳侯封邑所在地。每到秋收之际,郑季便会被派往平阳侯府交割当年的钱粮地赋,记录收成,计算应缴朝廷的部分。钱粮劳役牵扯甚广,郑季家又在数十里之外,所以大部分时间就住在侯府。侯府管家安排他在府中农人佃户所住院内,郑季嫌其地污秽,多次要求调换,管家经不住央求,便让他住进了仆妇院内。
女人是平阳侯府的家奴,十年前黄河改道,河东之地饿殍遍野,平阳侯收留了一批孤儿入府为奴,她便是这时入府的,当时不过四五岁。后来侯府的管家为了有所区别,给府中的女奴都编了号,她编号是三,是为“三女”,再后来她被平阳侯曹寿赏给了佃户卫平,从了夫姓,才算是有了姓氏,自此被称作卫氏。
卫平是平阳县郊农户之后,父母早亡,被平阳侯府收留,成年后充为家奴。卫平本是家奴,却因那年秋猎时救了年幼的世子,平阳侯重赏,并恩准其从侯府女奴中选一个成家,脱离奴籍。
卫平早已成年,平日里也对年轻女仆多有注意,尤其是颇为清丽的三女。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水到渠成,他选了三女,三女也没有什么发言权,二人便成了婚,自此他成了自由民,可是因家中无地可耕种,只好继续在侯府做世子曹寿的亲随。卫平敦厚老实,深得平阳侯父子喜爱,侯府对卫氏也是关爱有加。小两口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转眼间数年过去,卫氏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生活不能说是富足但也算安乐,卫氏本来就颇有几分姿色,安逸的生活滋润得她越发有韵味了。卫平陪着少主读书,也算是略通文墨,三个孩子,一子两女,分别起名为长君、君孺和少儿。
这年秋收之时,卫氏怀上了第四个孩子,卫平高兴得合不拢嘴,甚至早早就给腹中的孩儿起好了名字——卫子夫——他希望这是个儿子,也希望他将来成为读书人,光耀门楣。
谁知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正值壮年的卫平突然一病不起,卫氏起早贪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请了数个大夫,无奈都是回天无力。卫平一天天消瘦下去,艰难地挨过了冬天,在一场春雨到来的时候撒手人寰。失去主心骨的一家人感觉天塌了下来,但卫氏明白,纵有再多的伤痛,生活还要继续。
自丈夫死后,卫氏就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侯府的仆妇房内,子夫出生后,她的负担更重了。无奈,她找到夫家几个堂兄弟。长君作为家中长子,被卫家收留。可是两个女孩,卫家人面露难色,无奈她只有自己带在身边。
侯府的仆妇每天都在侯府东门口的空地上集合,等待分配任务。每日清晨,郑季去前堂总是要路过这里,一群仆妇中,风姿绰约的卫氏特别显眼,虽是粗布衣服,仍难掩清秀的面庞和玲珑的身材,郑季不禁开始留意卫氏,而疲惫的她从未注意到有个男人在远处偷偷看着自己。
她总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仆妇们唧唧喳喳,说着各自的快乐或者是不快乐,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只有想起卫平的时候才会有,而不快乐却总是如影相随。在这些妇人中,忧郁的她总是那么不搭调,而她们也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以前卫平在的时候,她是干屋里活儿的,卫平年纪轻轻便去了,她也成了别人口中的不祥之人,自然也就不能再待在屋里了,成了粗使杂役。侯府仆妇基本都近中年,自然对年轻美貌的她怀有敌意。
这一天,卫氏洗完衣服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住处,还没进门就感觉气氛有异——屋内隐约传来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声。进门见一陌生男人在和孩子玩耍,正是白天盯着她看的那个儒生模样的人,卫氏很是慌乱。男子笑盈盈,站起来说:“我听到孩子哭,进来看看。”卫氏赶紧万福致谢,男子也不阻拦,只是告诉卫氏,有难处尽管开口。听到此言,卫氏一阵感动,自丈夫去世以后再没人关心过她,就这么,突然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有了好感,内心有些慌乱。
郑季有意讨好,对卫氏关怀备至,时时嘘寒问暖,几次困顿到揭不开锅,都多亏郑季出手相助。起初,卫氏对丈夫之外的男人,还是有些抗拒,但郑季的承诺让她完全放弃了坚持——郑季许诺为她赎身,让她的孩子们脱离奴籍,这是她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的理由。
一来二去,卫氏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她十分羞愧。郑季也是一筹莫展,自己家中早有妻儿,只是贪恋卫氏美色,自是不敢领回家中。卫氏孤儿寡母,本想找个依靠,谁知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卫氏舍不得腹中骨肉,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去,肚子也一天天明显起来,卫氏照顾不过来,只好将子夫送到卫家照料。不过好在大汉民风开化,寡妇再嫁、非婚生子也是寻常事,再加上郑季从中斡旋,除了几个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外,管事倒也没有为难她。
十月怀胎,终于瓜熟蒂落。
是夜,卫氏注视着身边熟睡的儿子,虽然才出生几天,眉眼间却已有灵气闪现,比起年长数岁的长君,大有不同。卫氏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可惜了,生在奴隶之家,怕是会耽误了你的前程。”想着死去的卫平,想着寄人篱下的三个孩子,卫氏心如刀割。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但孩子依然睡得安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地,卫氏也睡去了……
孩子慢慢长大,郑季也来得越来越勤,卫氏想要他为自己赎身,郑季却一直闪烁其词。渐渐地,郑季来得少了,偶尔来一趟,也是匆匆就走,以至于孩子一岁多了还没有名字。
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的仿佛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也许是他知道母亲生活艰难,从不哭闹、从不挑食,一双乌黑的眼睛总是随着母亲转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偶尔到来也不惊不喜,眸子宁静的如同秋日的湖水。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
有一天,郑季面色阴沉地进来,沉默半天不语。原来是他被县府召回了,侯府钱粮交割的差事换了别人,以后想进侯府可就有难度了。卫氏听到,也是心中惆怅,原本想拴住郑季,也好让几个孩子摆脱奴籍,现在郑季一走,希望便落空了。郑季做着小吏,家中也就几十亩薄田,再无权势,当年为讨好卫氏,承诺了好多空话,自知绝难兑现,现在脱身而去,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洗衣房旁边就是侯府东花园,也是侯府公子小姐们学习的地方,时常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五岁的孩子对其他事情没有太多的好奇心,唯有对这读书声很感兴趣,总喜欢在这院中徘徊。书房比其他房屋更高大,门朝东方,三面有窗。
这日,他又来此处,见西边窗台底下有几条残破的书简,赶紧捡起来,高兴地看了又看,紧紧攥在手心。书房中的孩子看到了人影,忍不住推窗张望,看见了比他们还小的孩子,很是兴奋,赶忙叫身边的人看。课堂秩序有些乱了,先生只好停下课,也到窗口查看情况。孩子看见先生,慌忙逃回洗衣房。卫氏在晾晒洗好的衣服,没有注意到孩子,直到先生走到跟前,才惊慌地行礼。
先生看着这个黑黑壮壮的孩子浓眉虎目,尤其是眼睛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和坚毅,竟敢直直地和他对视,大吃一惊,不过五六岁光景的孩子,竟然能如此沉着。先生见他手中还紧攥着那几条竹简残片,好似珍宝似的,觉得很是有趣。
先生对卫氏道:“这是你的孩子,几岁了?”
“五岁,孩子还小,不懂事,先生不要责怪。”卫氏诚惶诚恐,生怕惹得先生不悦。
“不必如此紧张,我和这孩子很有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唉,先生有所不知,家中无人识字,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
“原来如此!”先生捻须沉吟道,“我看这孩子虽小,却也沉稳,不如这样吧,我给他取个名字如何?”
“多谢先生!”
先生沉吟许久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生子,自是要一代比一代强,我看孩子不如就起名为一个‘青’字吧!”
以后的日子里,五岁的青儿又有了新乐趣,每天到书房的西窗下听先生上课。先生自称姓李,年四十有余,无妻无子,主攻儒学和黄老之说,兼修诸子百家。数年前,李先生被平阳侯聘为西窗,负责教授曹家孩子一些基础的读写。
在一群少爷小姐中,李先生也是不得安稳。他自负满腹经纶,有治国安邦之才,却落得如此潦倒,教书为生,郁郁不得志。现在见到卫青,很是喜欢,孩子安静懂事,听课比谁都认真,偶尔有机会写几个字,也是有模有样的,从卫青身上,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理想和希望。
偶然间,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孩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一丝轻贱之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小男孩很是与众不同,就算是侯爷家的少爷小姐也不能相比,他知道一个家奴,读书识字是没有用的,但他还是想教这个孩子。
他很多次悄悄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他的眉宇之间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幼稚的脸庞中却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平静和坚毅。
看卫青如此,先生不禁捻须感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子虽出身低微,但不自暴自弃,他日必有所成!”自此对卫青愈加用心。
春来秋去,寒暑交替,又是一年年关将近。其间,郑季曾托人捎来几串铜钱便再无音讯。虽然相隔不远,卫氏也无心过问,只是让孩子随了卫姓,青儿对卫青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时时念叨。
李先生喜欢在饭后四处走走,不知从何时起,小卫青也有了这个习惯,晚饭之后,侯府东花园总能见到一老一少边走边说,时不时二人蹲下,在地上写着画着。卫青学得很快,从《论语》到《诗经》听得津津有味,识字写字也很用心,竹简不够用,就在家里的地上用树枝写。
卫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卫青生性恬淡,不在意旁人的言语,也很少参与孩童之间的游戏,却对习字读书很痴迷,这让母亲感到很欣慰,她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却隐约觉得读书习字会让她的孩子走进另一个世界。
卫氏一家生活拮据,对李先生纵有万分感激,也无以为谢,她只好时常为李先生浆洗缝补衣物。郑季已经多年没来侯府了,卫氏也已彻底放下了这段感情。正值青春的女人,终究还是寂寞的。
李先生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博学儒雅,翩翩风度,是卫氏前所未见的,交往之下,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也时时叩击着她的心扉。先生也对凹凸有致,正具成熟风韵的卫氏心有好感。郎有情妾有意,终于有一日成就夫妻之实。
“你我今日行周公之礼,已有夫妻情分,有些事我自是不能隐瞒。”李先生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我本是犯官之后,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才能保全性命,不能娶你为妻,给你名分。”
“贱妾是卑贱之身,能侍奉先生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先生有难言之隐,不必言说,妾不求名分,只愿能常伴左右。”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这样的日子,我还能过多久?”李先生的眼神黯淡下来,似乎有无尽的忧伤。卫氏听不懂他的话,也读不懂他眼中深深的愁绪。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如浮萍般无根无基,因为这几个孩子,才不得不苦苦地熬下去。和卫平时,她懵懵懂懂;和郑季,她也多半抱着利用的心态;现在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却让她发自内心的仰望。
有了李先生,卫氏的日子稍微有了些起色。卫青六岁了,也要到管家处报到,安排些活计。卫氏将子夫也接到了身边,想姐弟俩有个伴儿。
这卫子夫自小生得俊俏,七八岁的年纪便柳眉杏眼、明艳动人。先生第一次见到她,就开玩笑般说道:“明眸皓齿谁复见?”卫氏隐约听懂是在夸子夫生得漂亮,却心生忧虑:“唉,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奴隶的女儿,将来还不是要找个农夫、奴仆嫁了?还不如生得粗笨些,我这个当娘的也少操点心。”
“非也非也,人生际遇如天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孩子将来的造化,只有天知道,今日有缘遇见,自是不能让明珠蒙尘,以后让子夫也跟着青儿来书房,能不能识得几个字,就看她的天资了。”
卫子夫不但识字很快,对音律之事也颇有兴趣,先生教得用心,子夫很快就能抚琴唱曲。没有人知道,这个奴隶的女儿,日后会母仪天下,成为大汉的国母。也许这一切的可能都始于此刻。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到底幸还是不幸?如果没有天生丽质的姿容,她或许会嫁给一个平凡的农夫或者家仆,平淡安静地度过一生,也许可以安享晚年。可是当她被带进未央宫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另一个人掌握,这个人是天子,普天之下的王者,而后宫自古就是危机四伏之地,其间的争斗不比战场更有温情。虽有荣华富贵在,焉又比农家的平凡喜乐更幸运?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平阳侯不时考问几个子女的功课,对李先生的教导颇为满意。期间卫氏又生一子,侯府中人都知道这是谁的骨血,也无人为难,先生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歩”。
“我冒姓李,今生想得苟全性命,也不敢以真名示人。唉,惭愧啊!身为人父,都不能给孩子自己的姓氏。哀莫大于此!”
“先生莫叹气,妾身知道先生的难处。不管孩子姓什么,都是先生的骨肉。”尽管已有几年夫妻之实,卫氏依然恭敬地称他为先生。
“也罢,几个孩子都姓卫,这孩子也姓卫吧!以后几个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有个帮衬。”几年后,两人又诞下一子,从前例,起名为卫广。
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李先生开始考虑结束漂泊的日子,于是用积攒下来的银钱,在平阳附近购置了一处宅院,还陆续添了几亩上好的水田。卫歩、卫广断奶之后也送去了卫家,由长兄卫长君和长姐卫君孺抚养。
卫青聪慧好学,读书学习就如同他做人的态度一样,扎扎实实,从不投机取巧,三五年间,跟着李先生读了不少书,先生对他视如己出,自然倾囊相授。
在众多典籍中,卫青最感兴趣的就是那部《老子》,洋洋洒洒五千言,卫青背得滚瓜烂熟,不通之处,先生也是尽心指点。
“卫青,《老子》之言博大精深、玄奥无极、包容万物,将来无论处江湖之远也好,高居庙堂之上也罢,都要以此为修身处世,安身立命之方。”卫青虽不能完全理解先生之言,但却知道这是金玉之理。
“你要记住:‘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不可羁绊于死板的理论,而是要在生活中不断体会,把圣人之言为己所用,却又不能受其约束。此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卫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卫青啊,‘至柔者莫如水’,你看那水流,看似柔弱无力,和万物不争,随方就圆,无一不可,流水最为柔弱,却不懦弱,在最低处时,柔和蜿蜒,但有一日成大势,就会大不可及,深不可测。所以说:‘上善之人,如水之性。处世之道,要以水为师。’”
“人生一世,不求有所建树,只求不负男儿之身,意志要刚强,但与人相处必要谦和仁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受得了委屈,才能保全自身。”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踮起脚跟用脚尖是站不稳的,大步前行,是走不长远的,求学也好,做事也好,必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积累,才能有所成。”
卫青明白,先生从读圣人之言讲起,是要自己慢慢体会,灵活运用。太过深奥的道理他还不能明白,只是牢牢记住,先生要求自己内心坚强,但为人处世却要如水般柔和,不争不怒,脚踏实地地成长壮大。
曹参当年任大汉丞相,除了“萧规曹随”,继续实行无为之治之外,还十分注重文化教育之事,多次组织朝野上下从民间收集各类书籍,此事应和民心圣意,上下一心,颇见成效,平阳侯府自然更是藏书众多。先生平日里时常以书房为家,卫青也就有了机会接触这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常常一头扎进书海里就忘了时间,吃饭、睡觉都要子夫前来催促。
先生见此情形,若有所思,对卫青说:“卫青啊,好读书固然是好事,但凡事切不可过,过犹不及,除了读书你还需要锻炼体力,修习剑术武技,这样才能做到文武双全。”
“先生教诲的是,可是练武不是一朝一夕速成之事,卫青从不曾见过,想练也无从开始。”
“世间事皆由人为之,有心,任何事都能做成。读书,是为明理;习武,能安身立命。而只有文武双全才能报国安邦,有所作为。”先生说着,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目视远方道:“北方匈奴肆虐,我看朝廷虽然和亲纳贡,但也只是权宜之策,以此韬光养晦,终有一日,我大汉会挺身对抗匈奴,那个时候,若你能投军报效国家,于公于私都是最好不过。我大汉历来以军功封爵,你若有武艺在身,辅以满腹诗书,自然能在军中有所作为。”
“诺,青儿记住了,以后不光读书了,还要习武。”
“好,好,明天我就给你做一把木剑,教你剑术。”先生的话让卫青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温文尔雅的先生也会剑术。
第二日,先生早早起来,选了硬木,给卫青削了一柄木剑,木剑显得笨拙粗糙,卫青却很是感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兵器。
先生摆开架势:“青儿切记,此剑法为已故淮阴侯韩信所创,为师由一故人处习得,今日传授给你,你切不可对他人说起。”
“诺!”
淮阴侯韩信兵法为后世所推崇,岂不知他的武功也堪称一绝,无论跃马纵横沙场还是平地搏杀都自成一家,这套剑法是根据他少年时代四处流浪斗殴的经验所创,后来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得以改进,剑法招数简单,没有过多花哨的架势,但极为实用,招招直取要害之处,专为实战所用。一个文弱书生,一个总角小儿,虽然舞不出剑法的凌厉杀气,但剑招的灵活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此,卫青读书之余,便偷偷躲到马厩后面的一块空地,专注苦练剑术,不几日就将整套剑法学会,虽手持木剑,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先生在一旁喜得乐开了花,他一边抚掌赞叹一边说:“当年楚霸王力可抗鼎,却不喜剑术,说要学万人敌,卫青你天资不错,一学就会,为师日后还要教你万人敌。”
第二节 汉宫争储
长安,皇城,未央宫。
景帝刘启已卧床多日。这位年仅四旬许的皇帝时常生病,未央宫内外也见惯不怪。
这个时候躺在病榻之上,他却不能安心修养。历来后宫多争斗,而今储君之位群臣多有异议,就连他自己,也对已经立为太子的皇长子刘荣不甚满意。
他的皇子众多,都是自己的骨肉,没有亲疏之别,只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要传承大汉江山,自然不能不慎重考虑,除了自身的能力,皇子的生母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太子的生母日后必然会成为太后,对朝政施加影响。
废储的原因表面看似乎是后宫争宠,太子刘荣为长,栗姬所生。由于皇后薄氏无出,栗姬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兼之栗姬本身姿容出众,一直深得皇帝宠爱。皇长子立为太子本是众望所归,而栗姬封后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一日,皇帝在栗姬宫中,夕阳夕照,景帝也颇多感慨。他自觉年岁渐长,身体每况愈下,不由得说起身后之事:“朕百年之后,荣儿即位,你就是皇太后了,朕的那些个皇子、公主,你可要好好照顾。”
栗姬见皇帝如此,只觉得晦气,哪里顾得上细想,带着娇嗔道:“皇上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皇上要活千秋万岁。皇子、公主都各有各的娘,我管好我们荣儿就可以了。他们一个个在宫里吵吵闹闹,臣妾看着都烦心。”
景帝是个良善之人,自然有深深地舔犊之情,闻听此言不由得心头一凉,本想栗姬虽是浅薄之人,也不至于如此没心没肺?
谁知栗姬没有意识到皇上的神色不对,仍然撒娇道:“皇上,臣妾当什么太后啊?宫中这么多贵妃、妃子的,一个个都多神气啊?有谁听臣妾的啊?那些个皇子,都欺咱们荣儿心善,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的,要是荣儿当了皇帝,臣妾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这一语点醒了景帝,景帝是个有为的皇帝,爱民如子,他有十几个子女,更是个个视若珍宝。他本觉得刘荣心善懦弱,虽不至于英明神武,但做个守成之君尚可,加之栗姬浅薄,无力过多干预朝政,遂立为太子,哪知栗姬如此心胸,想到此处,景帝一阵后心发凉。
栗姬还在喋喋不休,景帝的思维已经走远了。大汉立国六十年,海内升平,只是外患不绝——北方有强大的匈奴对着大汉虎视眈眈,是大汉的心腹之患。高祖、惠帝、文帝,三代人都没有能解决这个祸患,到了他自己,也束手无策,只能继续和亲政策。大汉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显然,善良怯懦的刘荣不是最佳人选。
景帝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深邃的夜空。
栗姬在耳边轻语,皇帝已经心飞九天之外了,心中有事,加之对栗姬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之感,不发一言,起身拂袖离去。
栗姬尚不明就里,见景帝面带怒容,自然不敢多言。从此之后,皇帝再未踏入栗姬宫中一步。
大汉以孝道立国,景帝本也是至孝之人,自然窦太后就成了易储的关键性人物,窦太后是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深知此事事关重大,虽对刘荣也不甚满意,但国本废立之事却要慎重考虑,此事就此悬着。
而栗姬一方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她的幼稚浅薄又一次让他们母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事情还要从馆陶长公主说起。这馆陶公主刘嫖是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是皇帝的亲姐姐,窦太后的长女,早年下嫁开国功臣陈平之后邑侯陈午,膝下有一女名阿娇。她想将女儿阿娇嫁与太子刘荣,谁知栗姬自恃其高,不但拒绝了这门亲事,还讽刺她。这让刘嫖怒不可遏。
那边,栗姬还在为羞辱了骄横跋扈的长公主而沾沾自喜,岂不知危险已经降临。
时任太子太傅的是魏其侯窦婴。这日窦婴求见栗姬,栗姬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子太傅、太后侄子还是很看重的,马上接见。
寒暄问候之后,窦婴道:“夫人,自古龙乘风,人乘势,今太子已近弱冠,当择一门亲事,以为外援。”
“我也正有此意,太傅看哪家姑娘合适?”
“长公主之女陈阿娇,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栗姬一惊,道:“我刚刚拒绝了长公主的提亲,阿娇刻薄刁钻,怎可选为妻室?”
窦婴闻言慌了神:“夫人岂可如此!这是害了太子。”
“我看娶了阿娇才是害了荣儿!”
窦婴正色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后宫如同朝廷,除了实实在在的官位高低,各司其职,还有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着,东宫太后那里举足轻重,而长公主就是这最大的力量。”
“太傅不必过虑,一个刘嫖,起不了什么风浪,做母亲的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那样的妻子,皇上已经跟我交代百年之后的事了,东宫太后又能奈我何?”
窦婴闻听此言,如五雷轰顶,喃喃自语着退下,栗姬态度如此坚决,他自知无力回天,看来太子易位已不可避免。从内心来讲,窦婴也是希望大汉能有一位大有为之主,而刘荣,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自此,窦婴有意识地和刘荣母子拉开了距离。
刘荣在懵懂中成为太子,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太子是个什么角色,还是每天和弟弟妹妹一起读书玩闹。
弟弟妹妹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十弟刘彘和表妹阿娇。阿娇是姑妈的女儿,每天都欺负刘彘,刘彘却最黏着她。
一日长公主刘嫖玩笑道:“彘儿,长大后让阿娇姐姐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刘彘高兴地说:“我要是娶了阿娇姐姐,就造一间大大的金屋子,让阿娇姐姐住。”
长公主刘嫖听到这话自然是喜不自禁。在栗姬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现在看到这个小侄子刘彘是越发喜欢。刘彘确实也与众不同,虽然年幼,却俨然是几个皇子公主的首领,带着大家一起调皮捣蛋,更难得的是刘彘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过目不忘,他也总是爱向太傅提问,甚至有时候问得卫绾老先生语结词穷。想到此处,不由得计上心来。
刘彘的母亲是王娡,也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入宫之前就嫁过人,生有一女,后因术士言其有贵人之象,就抛夫弃子,毅然决然想办法入了东宫。当时的东宫之主正是现在的皇帝刘启。
王娡和大多数宫婢相比,年龄要大一些,但岁月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过多的痕迹,反而令她更加娇艳诱人。太子青春年少,喜爱美色,王娡也有心诱惑,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子姬妾。王娡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极其聪慧,生下皇子刘彘后,深得窦太后和皇帝喜爱,被封为美人。
王美人深知宫廷斗争险恶,处处小心谨慎。刘彘从小聪慧过人,更兼一副好像貌,深得景帝的喜欢,这让王美人更加谨小慎微,处处为刘彘的将来谋划,同时又不动声色。
和刘荣相比,刘彘要幸运多了,当馆陶公主笑容满面地向王美人说起刘彘要“金屋藏娇”的时候,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他们母子这一生最大的机遇。
王美人和长公主各怀心思,自然一拍即合,两人心照不宣,把这个“金屋藏娇”讲给窦太后,老太太一听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这门亲上加亲的娃娃亲就这么定下了。
于是,馆陶公主就成为了压倒栗姬和刘荣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假意讨好太子,怂恿太子的舅舅、时任奉常的栗贲进言,请立栗姬为后。立后本是皇室家事,栗贲的这一举动犯了君王大忌,景帝借题发挥,以太子刘荣母舅家干预朝政为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外戚栗家一干重臣,并废太子为临江王。
景帝前元七年八月初五,又宣旨,立皇十子胶东王刘彘为太子,并赐名为刘彻。
一番风波,终于尘埃落定,栗家家破人亡,不久栗姬也死于冷宫,年幼的刘荣被迫离京就国。时年仅七岁的刘彻,不知道这一道圣旨背后的刀光剑影,仍是乐呵呵地穿梭于后宫园林之中,每日读书嬉戏。王美人也顺理成章,成为王皇后。
历史的车轮,依然在悄悄地向前驶进,这一番波折,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过后又有谁能记得……
第三节 淮阴侯往事
平阳侯府。
一日,曲逆侯陈平后人陈衡携子陈掌造访平阳侯府,在曹奇父子的陪同下步入后堂,远远看见卫青在练剑,陈衡少年时曾师从名家,对各家剑术都有一定了解,见状大吃一惊,这隐约就是当年淮阴侯韩信的剑法。
“曹侯府中有高人啊,小小孩童,使的竟是淮阴侯的剑法。”
“陈兄何出此言?此乃府中奴仆之子,如何学得失传已久的淮阴侯剑法?”
“衡不才,当年师从军中名师,师父机缘之下学得几招淮阴侯剑法,今日我见此小儿使出,虽力道不足,但招式精妙,气势凌厉,似乎很得其中精妙,必是有高人从旁指点。”
“陈兄此言惊煞小弟,淮阴侯剑法从未外传,当年也只有军中几人见识过,如果有人能授此剑法,必是和淮阴侯大有渊源。当年吕后虽是瞒了高皇帝才处置了淮阴侯,但毕竟还是伤了功臣们的心,高祖也十分尴尬,所以如果淮阴侯有传人或后人在我府中,必犯了皇家大忌啊!”
“侯爷,陈大人,此子为当年少主亲随卫平的未亡人和平阳县吏郑季私通所生,冒姓卫,唤作卫青。这剑法是府中西席李先生所授。”管家曹智在一旁小声道。
“这李先生看来是大有来头,曹侯,为防万一,我想见见此人。”
“陈兄所言极是,如此这般最好不过。”
两人到书房前,也不推门而入,只是来到窗下,透过窗户仔细端详。李先生正在案前席地而坐,摇头晃脑地读书。
陈衡小声说道:“曹侯,我看这李先生确实有些眼熟,似乎真的很像那个人。”
“哦?陈兄可看仔细了?”
陈衡压低声音在平阳侯耳边道:“我家藏有当年画师绘制的开国功臣画像,这李先生,和当年的淮阴侯韩信确有几分相像。”
“真有此事?当年韩家被灭三族,未曾听说有人逃脱啊?如果真出现在我家,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平阳侯大吃一惊。
“淮阴侯心思缜密,难保不会未雨绸缪,留有后招。剑招和长相,足可以说明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曹侯要防患于未然啊!”
“多谢陈兄提醒。不管是不是淮阴侯后人,这李先生是不能留在府中了。”
“淮阴侯和你我先祖同为大汉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按说我们应该竭力保全他的后人,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淮阴侯身怀绝世才华又立下不世之功,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一天,为君者必然一日难以安眠,所以,淮阴侯的悲剧是注定的。”
顿了一下,陈衡继续道:“淮阴侯蒙冤,我等父祖无不嗟叹唏嘘,但真要让人知道有韩家后人流落民间,是犯了皇家大忌啊!曹世兄,虽然现在无人知晓此事,也无法判定我们的疑虑是否属实,我们藏匿下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长日久,此事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传到朝中,就万事休矣。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一旦事发,难免祸及宗族。再者,这先生既然隐姓埋名,想必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曹侯仁厚,不为难他,让他离开,淮阴侯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曹侯的。”陈衡虽已失侯爵,但仍有世家风度。
两人在窗台边说着,却不知十二岁的子夫在书房内背靠着窗台读书,此番对话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子夫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两人走远才对先生一一道来。
先生闻言仰天长叹:“唉!我费尽心机,浪迹天涯,不但不敢从祖宗之姓,就连名字都不敢有,可是终究还是被人知晓行踪。看来此生注定是要漂泊四海,无以为家了。”
回到卫氏的小屋,先生脸色凝重,叫过卫子夫母女二人,道:“我恐怕要离开了。”卫氏一惊,不敢相信,再看先生一脸严肃,知道不是开玩笑,一时之间,双眼湿润。
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淮阴侯韩信之后,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只为能保全性命,今日被人识破,平阳侯必不会再留我在府中了。”
子夫紧紧抓住先生的衣袖:“不,先生不要走。”
“孩子,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走的话,平阳侯会寝食难安,也会连累了你们母子。”
正说话间,下人已经来报:“侯爷请李先生到书房叙话。”
书房中,平阳侯端坐,旁边并无他人。
平阳侯道:“先生多年来呕心沥血,教育这几个不成器的子女,曹某人感激不尽,只是犬子曹寿体弱,不能潜心治学,再留先生在侯府,也是枉费了先生一身才学。”
“李某明白侯爷的意思,求侯爷容我逗留几日收拾行装,不日便会离开河东。”先生心知肚明,见平阳侯如此,正好顺水推舟。
“先生,此事……唉,曹某对不起先生啊!”平阳侯哽咽着欲言又止,最后长跪不起,李先生也赶紧跪下还礼。
“侯爷不必多言,李某理解侯爷的苦衷,您的大恩,李某没齿难忘!”
“唉,先生请放心,两个孩子还小,就留在府中吧,你我是世交故旧,我自会善待。”
“大恩不言谢,李某就此拜别!”说罢整整衣冠,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转身离开。
李先生在侯府多年,行李却不多,一个小小的包袱,几件换洗衣物。平阳侯派人送来银钱,他也不推辞,悄悄地给卫氏留下了大半,自己将几串铜钱收在行囊中。不到一刻钟就一切收拾停当,卫青被派去集市买菜,只有子夫母女二人送先生出了侯府侧门。
“离别伤感,我就不等青儿告别了。青儿是可造之材,你要时时督促他读书习字,来日必有所成。子夫天生丽质,于音律之事,一学就通,兼之性格婉约大气,不可急着就将她嫁人,要等待时机,兴许会际遇贵人。卫歩、卫广年幼还要劳你养育成人。”
“你只管放心,长君、君孺都已经长大,子夫、青儿也很懂事,歩儿、广儿我会用心养大他们。不知先生此行,去往何处?”
“我将离开河东,往南而去。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也只能再做我的老本行,如有所获,我会捎给你。”
“出门在外,保重自己,不必挂念我们,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的。”卫氏泪水盈眶,子夫也在一旁嘤嘤痛哭,离别的伤感弥漫开来,不敢多说,就此别过。
傍晚,卫青回到家中,见子夫双眼红肿,母亲一言不发地做着饭,而四处寻找都不见先生的踪影,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
“娘,先生呢?”
卫氏没有回答,子夫忍不住哭出了声,“先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卫青用力抓住子夫的胳膊,情急之下,捏得子夫生疼。
子夫无奈,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先生说要去哪里?”卫青忙问道。
“先生只说往南而去。”
卫青听罢沉思良久,突然快步跑出院子,径直往向城外而去,子夫母女来不及阻拦,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卫青气喘吁吁,一路狂奔,鞋子掉了,也顾不上捡拾。直到天色已黑,才在南门外的驰道旁找到独酌自饮的李先生。先生见到卫青,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先生,你为何要如此匆匆离开?”卫青扑到先生怀中,带着哭腔问。
李先生摸着卫青的脑袋,安抚于他,待他气息平复,才徐徐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聚散本是常事,你不必如此难过。”
“先生,到底是为何啊?”
“唉,说来话长。”先生神色落寞,见旁边并无他人,才继续说道:“今日我自不必隐瞒,我本是淮阴侯韩信之后,当年淮阴侯蒙冤而逝,全族被诛,只有我尚在襁褓之中,养在乳娘家中,乳娘感我父母旧恩,将我隐匿下来,后淮阴侯军中旧部灌婴将军找到我,带回家中当亲子养育之,冠礼之日,将军告知我真实身世,我才知旧事。后将军仙逝,将军之子灌夫掌家,灌夫时任中郎将,喜任侠,家财钱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横暴颍川,我甚为忧虑,屡次劝谏皆无效,我以为,以其个性,假以时日,必会有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灌夫之强横,必不长久。他日若灌夫出事,牵连出我,必会加重灌将军家族的祸端,因此,我离开颍川,浪迹天涯,只想苟活于世,就此了却残生。我一路北上,就到了河东,在平阳侯府遇到你们母子。今天离开,是因为被曲逆侯后人识破,迫不得已而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不怕死,但不想父母生养的七尺之躯就此终了,离开,也许能继续活下去。”
先生至此已是泪流满面。
“先生的难处,卫青懂了。”卫青说完跪倒在地,“先生授业解惑,对卫青恩同再造,这一拜是父母之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请受卫青一拜!”
“孩子,起来,赶紧起来!”先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青儿,你虽年幼,却聪慧懂事,我半生漂泊,庸碌无为,只求三餐一宿,原本是心如死水之人,有幸得以教你,也是我的造化。”
先生扶起卫青,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说:“淮阴侯兵法震烁古今,我自知身世起研读至今,也未有大的收获,今日,就将这部书传给你,孩子,你要牢记,将来有一日,要凭此抗外敌,保家国。”
“先生,青儿愚钝,怕有负先生期望。”
“孩子,我了解你,正所谓‘见微知著,因近察远,一叶而知秋’,你我师徒五年有余,时时事事都能见你心地善良,宽和仁厚,这部书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了。”
“先生大恩,卫青铭记于心。”
“孩子啊,生在奴仆之家,是你的不幸,可是,虽然你无法选择你的出身,但你可以把握自己的未来。我看朝廷将来必定会对匈奴用兵,一旦刀兵起,便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军中不计出身,只看军功,是你将来最好的去处,你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全家自然都能脱离苦海。”
卫青认真地听着,不断点头。
李先生继续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须得有所作为。同样,一世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七八十年,任何时候,切不可因为当时的身份、境遇不佳而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要时时牢记,保全有用之身,等待时机到来。”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多变,只有自强不息的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人这一生,会有很多机遇,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准备而扼腕叹息,要提前早做谋划。不思进取,固然无法成事,空有一腔热血,没有提前打好基础,也是空中楼阁。我走后,你自己要多读书练剑。读书不必拘于门派,儒家、道家也好,法家、墨家也罢,先贤之言,尽可为己所用。等你长大了,还要游历天下,阅尽世间事,体味书中之言,方能知行合一。练剑除了防身保家,有朝一日如能从军,自然还可杀敌立功。”先生放下酒杯,洋洋洒洒数百言,如同一个即将远行的父亲对儿子的谆谆叮咛。
天色渐晚,城门已经关闭,卫青也回不去了,师徒二人只好离开酒肆漫步城外荒野中。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要消除自己内心的自卑,还要战胜自己惰性,才是自胜。不要妄想一夜发迹,努力不懈地奋斗,才是有志之人……”先生边走边说。
二人到了城外一处荒野,草丛有半人高,四周有三三两两的人家,师徒二人就躺在草丛中,看着天上的星星,聆听着最后的离别。
回到家中,卫氏什么也没问,她知道在卫青的心里,这个男人有着什么样的地位。
李先生离开后,这个家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虽然他留下的银钱足够衣食不缺,但总是少了一份依靠。而经过这一番变故,卫氏想得更多。留卫青在自己身边,作为母亲自然乐见,但留在侯府的卫青终究逃不过为奴的命运,郑季虽然不仁,但好歹可以给卫青一个自由人的身份,这对孩子的将来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想到此处,卫氏打定主意,要将卫青送到郑家,交给他的生父郑季。
但要说服卫青却不是件容易事。卫青虽寡言,但心里自有主意,好说歹说,卫青才勉强接受母亲的决定,他知道这是为他好。主意已定,卫氏便收拾行装,去县衙找郑季。
郑季依然在平阳县府里做钱粮小吏,对他来说,侯府的那点艳遇不过是逢场作戏,对于有了孩子这件事,他原本还十分担心,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卫氏从没有因这个孩子的事来找过自己,他也就放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那日县令不在,衙役自然松懈下来,喝酒赌钱,一片喧闹,郑季也在其中。忽然门口把风的王三来喊他:“郑季,郑季,有个美貌的小娘子来找你,就在县衙门口。”
郑季赌兴正高,不想理会,谁知一抬头正看见在门口往里张望的卫氏和她身边的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
“郑季,孩子我已经养活到十岁了,本是你的骨肉,今天就交给你了。”卫氏开门见山。
“这……孩子跟着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了?给我?我怎么办?”郑季一想到家中的悍妻,自然十分为难。
“十年我一个人都拉扯过来了,你一个大男人,有家有室的,你问我怎么办?”卫氏也不客气,“今天孩子我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推脱,我就天天到县衙来闹,找县太爷,让他评评理。”
“好好好,我答应,你赶快回去,别再来找我就好。”郑季很快服软,回家面对悍妇的打骂似乎要比丢了饭碗划算。
郑季原本是懦弱之人,也不是不想管他们母子,只是不敢管,一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还是尚有一丝愧疚的。现在要带儿子回家,他心里害怕却又不得不壮起胆子。孩子眉眼像他,却又继承了卫氏的俊秀,实在要比家中那几个粗笨的小子看上去聪明伶俐很多,作为父亲他也高兴。
“过来,儿子,让我抱抱。”
卫青往后挪了挪,他还不能接受一个陌生人的亲热。
“来,过来,别怕,我是你父亲。”
虽然母亲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这是他的父亲,要他听他的话,可是卫青还是从心底排斥这个人,在他的心目中,先生才是父亲。
“你娘有没有给你起名字?”郑季见孩子抗拒,柔声问道。
“有,我叫卫青。”卫青小声回答道。
郑季脸色一变:“怎么还卫青?你是我郑季的儿子,要叫郑青,听见了没有?”
卫青牢记先生之言,也不争辩,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我明天带你回家,到家里你要听话,那里还有几个兄弟,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
“嗯!”
郑季见孩子柔顺乖巧,也无多话,想来应该不会太操心。怕别人指指点点,当日收拾收拾,打算第二日一早便带卫青回了郑家庄。
第四节 回到郑家
郑家就在离平阳县不远的阳山脚下,阳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
一大早,郑季就告了假,骑着一头老驴,带着卫青奔老家而去。
远远地看到郑家庄,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汾水,河水冲击的滩涂上,正是片片良田。此时正值早春,地边果树吐露花蕾,泛着姹紫嫣红的景象,而叶片才露了点儿头,不细看很难发现。在锦绣般的花丛中,这点小小的绿芽如同调色板上的星星点点,点缀着花团锦簇的画面。
阳山中蜿蜒而出的小溪欢快地吟唱着,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的浪花一闪一闪,仿佛无数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玉盘上,缓缓汇聚成一条小河,清清浅浅地衬着一片祥和。
一块大石挡住了河水,在大石的身边缓缓地积了一个大大的水潭,绿油油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杂物,只有几只大白鹅懒洋洋地漂游着,仿佛已在春日暖阳中睡着。
河边的垂柳在春风中放飞絮花,柳枝婀娜多姿翩翩起舞。山边的灌木丛中,落落野花盛开,虽没到跟前,已有阵阵暗香传来,沁人心脾,正所谓靠山环水,一派田园风光。
郑季带着卫青来到一座宅院前,大红门漆色斑驳,半掩着,丈许高的围墙是由土坯垒成的,青苔斑斑,略有些败破气息,院内隐隐传来孩童玩耍的声音。
郑家祖孙三代住在一个大院中。郑季的父亲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过问家中事务。三个兄弟都已结婚生子,但未另立门户。家中还有一个本家老汉郑贵,负责日常农事安排。郑季因为在县府做事,在家中算是小有地位,他老婆也就自然成了家中管事的。
郑季禀明老父,老父平添了一个孙儿,自然高兴,又见孩子长得和郑季有几分相似,更是放心了,吩咐让孩子到东厢房住下。郑妇听到消息火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气呼呼地不理郑季。
到了晚上,郑季自然少不了赔着笑脸,郑妇大发雌威,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盘算,要如何折磨这个小兔崽子。
郑家以务农为主,卫青的几个叔伯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侄儿持无所谓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反感,这反而让卫青舒服一点,如几个婶娘般过分热情还让他无所适从。
在郑家,卫青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别人,所有的佃户、农人都像看猴戏一样盯着他,郑家的几个孩子,对他挤眉弄眼,显然抱有敌意。这些卫青只能表现得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君子所持者远……”
郑家庄也有学堂,可卫青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进去读书的,因为郑季一离家,郑贵就找到他:“家里人人有活干,容不得有人吃闲饭,你年纪也不小了,从明天起就去放羊吧。”郑贵传达了郑妇的意思,此时卫青只有十岁。
翌日,天刚放亮,郑贵就在门口喊卫青起床。卫青初来乍到,完全不适应新家的生活。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迷迷糊糊地跟着郑贵来到羊圈。
和郑贵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敦厚结实,只是面无表情,卫青也不敢多问,只是事事听从吩咐,不时点头认同。
他深知自己寄人篱下,凡事不敢有任何耽搁,三四日后,他便适应了早起的生活,不待郑贵来喊,他就早早起来,收拾停当。
熟悉之后他才知道,老者是他的大伯,也就是郑季的长兄,之前放羊是他的差事。年过五旬的他已经苍老的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褶,两只手粗糙的让卫青想起了乌鸦的双爪。
放羊是个苦差事,每日在空旷的大山中,孤独寂寞不说,还要忍受风吹日晒,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得被熬得油尽灯枯。现在来了卫青,他自然高兴,早早便带着卫青来到常年牧羊的山谷。
阳山,顾名思义就是向阳的山坡,早晨第一缕阳光,会落在它的山顶上,直到太阳西斜,另一面还依旧笼罩在阳光中。由于光照充足,且有山泉从顶峰流下,此处草木茂盛,是理想的牧羊场所,除了郑家的羊群,庄里的其他人家也在此放牧。除了羊群之外,还有牛群,甚至还有个不大的马群,也在山坡上漫步。
在农区,马匹并不常见,一来是马不好养,难伺候;二来由于军队需要大量的战马,所以民间养马多数会被征收,可能是郑家庄地处偏远,保留了这个马群。
这些都是热情的大伯告诉卫青的,他对卫青并没有其他人般的敌意。
卫青有些疑问:“那为什么还有人养马呢?”
原来养马虽有诸多不便,但人们只要远行,就必须骑马,物以稀为贵,马匹因此身价百倍,又让养马成了有利可图之事。为了让马跑得快,除了放牧,还要喂食精粮,马的生活可要比驴、骡好很多。但马行走四方,奔波劳累,甚至要沙场征战,意外死亡是常事,寿命自然远远比不上驴和骡子。卫青暗自思忖:“《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平缓的山势开始陡峭起来,卫青手脚并用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却见羊群若无其事,不时啃食着路边草茎,缓缓爬坡。
见卫青好奇,大伯道:“羊的蹄子坚硬小巧,小小的一点缝隙就能站住,它们常年在山中生活,爬上爬下,自然不会在意这点险路,咱们往前走,过了这个山头,前面就是草坡了。”
果然,过了这个山头,就是大片的平缓山谷,少了灌木丛,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牧草,嫩绿的青色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地毯,沿着山坡伸向了远方。卫青生在平阳侯府,不曾见过高山草甸,不由觉得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这里草好,又有泉水,是最好的牧场,但是过了夏天,这里的草就啃得差不多了,羊群就要往高处走,那时候就要注意了,山上是有狼的。”大伯交待的注意事项,卫青一一牢记在心。
站在山头,奔腾不息的汾水不过就是一条细窄的白带子,郑家庄就在这带子边上,卫青眺望四周,整个河谷上下三十里尽收眼底,大块的农田就像染色的棋盘,星罗棋布,壮美的风景让卫青一扫离家的愁苦。
大伯又带着卫青走到了最高的山崖下。山崖的缝隙中,有一股山泉流出,水从绝壁而下,飞溅开来,粉身碎骨,如飞花碎玉般落地积为潭水。
卫青从未见过瀑布,兴奋地冲过去,用双手接住落下的水珠,高兴得又喊又跳。大伯见状咧嘴笑了,不见牙齿,只见牙床。他的一口牙齿已经因年龄渐高而脱落,黑红色的牙床裸露,让卫青忍俊不禁。
接下来的几日,大伯陆续将放羊的经验告诉给卫青,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亘古不变的大山和数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他说完认为该注意的事项,就再也不愿踏入这大山一步了。
羊群安静地吃着草,卫青已经熟悉它们的习性,知道在这里羊群可以撒欢度过一天,其实牧羊并不辛苦,只是有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和无聊。
他不想有一日像大伯一样,被折磨得如此苍老。他要找到自己的乐趣,打发这难熬的时光。
他开始回忆李先生这几年来教他读的书,那时候,因为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是多么难得,便很珍惜每一次先生上课的机会。现在离开了先生,他也不想自己学到的东西被荒废。
坡上有块平地,曾经有牧人在这里生过火,黑色的木炭下裸露着沙土,卫青摘了些树枝,刨开燃烧过后的灰烬,算是有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平地,细软的土上,可以用树枝做成的笔写写画画。
先生当年惊奇他的天资,岂不知,这资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沙土上写字很累,一个时辰过去了,总算默写完《孟子》中的一章,这是他每天给自己定的第一个任务,生怕忘记先生教的每一个字。
其实在他的心里,并不知道读书识字有会带给他什么好处,但他知道先生带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个不同于他的叔伯、他的母亲及无数和他身份一样的人的世界,这仿佛是黑暗世界中的一缕阳光,他害怕失去。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熬,每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的时候,就会有莫名的悲凉弥漫心间,这种悲凉只有让自己充实起来才能冲淡。
每日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是由郑贵清点羊只的数量,羊群不会像人一样听话,所以一般都会耗费很长时间,数完后,卫青才能去吃饭,一般这时候就只有残羹剩饭了,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他只好饿着肚子。
这日回家,郑贵大概数了一下羊群就让卫青去吃饭了。卫青很高兴,立马向厨房方向跑去,拐角处郑妇正好走过来,他一时没有来得及稳住身子,直直撞了个满怀。
郑妇体型干瘦,这下立马被撞倒在地,哇哇大叫,见到撞他的人是卫青,更是生气。郑贵倒是反应很快,跑过来扶起她。卫青被吓呆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郑妇见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但撞翻了自己,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气不打一处来:“小杂种,吃我们郑家的穿我们郑家的,还存心撞我,你这小杂种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郑贵,来,把这小杂种给我往死里打。”
郑贵无儿无女,终生未娶,全仰仗本家族兄才得以糊口,听到郑妇此言,上来就对卫青连扇几个耳光,卫青劳累了一天,哪经得住郑贵这几巴掌。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正好郑季路过,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看了一眼,见郑妇在,欲言又止,只得默默离开了。
看见郑季,郑贵住了手,郑妇也哼哼着离开了。
孩子倒地不起,其实郑贵还有点害怕,毕竟这是郑季的儿子,现在看了郑妇的样子才放心回了自己屋中,留下小卫青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郑家的孩子发现了卫青,试着用棍子捅了捅他,发现没有动静,他们很是兴奋,对着卫青又是一顿脚踹。卫青终于醒过来了,看着这几个兄弟姐妹,满心的陌生与悲凉,默默地爬起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小屋。几个孩子在后面大声喊着:“杂种,小杂种……”卫青一声不吭,他们也感觉无趣,一哄而散了。
原本被安排在东厢房的卫青,在郑季离开后,就被踢到了这间草料房里。郑季回来,知道此事,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屋子很小,大半的空间还堆放着草料,只有一张由几条木板搭成的小床。窗户被堆到屋顶的草料堵住,屋内昏暗而潮湿,疲惫到极点的卫青完全忘记了刚刚遭受的毒打和嘲弄,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那扇破门中透着几丝亮光。春天的夜晚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带来了丝丝寒意。
腹中的饥饿让他的身体更冷了,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破麻布被子,一股凄凉从心底涌起,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无助的感觉弥漫着四肢百骸,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慢慢地,从无声地流泪到小声地抽泣。
他很想大哭一场,可又怕惊动别人。在这里,他无亲无故,没有人会同情他,甚至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他只能哭给自己看。使劲咬着被子,压抑着哭声,大口大口喘气,以抵御涌上心头的悲伤。
在母亲身边,虽然日子清苦,但至少有母亲的呵护,还有姐姐的关心,让他能感觉到人间的温暖。一瞬间,他有一种不顾一切回到母亲身边的冲动,此刻夜深人静,没有人会阻止他离开。
擦干眼泪,他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装,悄悄出了门,一瘸一拐地往庄外走去。
夜,黑沉沉的,天地仿佛都已入睡,没有一点声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夜风吹过,带着早春的寒气,卫青打了个寒战,从盛怒中逐渐冷静下来,自己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
母亲坚持让他来郑家,也是出于无奈——她不想让他再做奴隶。他理解母亲的苦衷,也希望能达成母亲的愿望。他冷静了下来,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地熬过去,纵有天大的委屈,都要一力承担。同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无论是从年龄、个头还是阅历上,都孱弱无比。现在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越激烈的抗争带来的是越残酷的折磨,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资本。
“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战胜一切让自己恐惧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转身默默地回到住处。他又睡下了,他告诉自己必须要睡着,明天还在等着他呢!
第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经过了昨天,郑贵越发喜欢看这个孩子受苦了,所以天还没亮就来喊卫青起来。和往常一样,卫青又默默地起床,赶上羊群出发了。虽然刚刚遭受毒打,可面对郑贵的时候,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平静。
郑贵本想卫青可能会对他充满了怨恨和愤怒,但看着卫青的表情,他反而开始觉得不自然了——这个孩子身上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成熟和深邃。
午后,阳光渐强,晒得草木都低下了头,羊群也基本上填饱了肚子,开始往山脚下的阴凉处聚集,小羊在寻找着母亲,弯腰吃奶,大部分或卧着或站着,逐渐安静下来。
卫青早就感觉昏昏欲睡,见此情形忍不住也找了一片树荫,躺下打算小酣一会儿。四周静悄悄地,仿佛一切活物都沉沉睡去,卫青很快就入梦了,忘记了连日来的劳累和责打,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梦里,他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和姐姐一起靠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手中做着针线活,那是在给他纳的鞋底……母亲的脸逐渐变得清晰,卫青也慢慢绽放出了笑容,心中荡漾着暖暖的感觉。姐姐敲打着母亲身旁的木盆,唱着李先生教的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先生每每饮酒半酣的时候,就会吟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就会热泪盈眶,哭完了,唱完了,会安静地眺望远方,卫青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寻找远方曾经留下的印记。
聪慧的子夫听过几次,就记住了旋律,唱出来似乎比先生唱得还要好听。
姐姐非常疼他,几乎时刻不离地在他身边,有什么好吃的也尽量给他吃。姐姐唱着先生的歌,轻轻地拍打着他,他翻了个身,枕在姐姐的怀中沉沉地睡去了,歌声还在耳边萦绕。
在歌声中,卫青仿佛又见到了先生,先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在给他上课,手把手教他写字,卫青靠在先生的臂膀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馨。
先生的字苍劲有力,卫青忍不住跟着写起来,忽然一个字卡住了,先生板着脸要打手心。卫青一惊,郑妇那张脸出现在面前,这个干瘦的女人,经常发出刺耳的声音,卫青见到她就想逃开。可在梦中怎么跑郑妇都如影相随,眼见就要被抓住了,突然他双腿一蹬,郑妇不见了,郑贵又出现了,还拿着棒子要打他,他又拼命地跑啊跑。突然前面又出现了一堵墙,再无处可逃,眼看棒子就要落到身上了,卫青突然一念闪过,为什么要挨打,为什么不能反抗,于是拼命地挥动双臂,迎了上去,在梦中和郑贵厮打起来……
可能是用力过猛了,一下子,手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卫青也从梦中疼得惊醒了。
梦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但又如同浮云那般并不清晰,母亲、姐姐、先生……一连串的人和一连串的情节,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索性闭上眼睛,让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太阳逐渐西移,时而有云朵遮住阳光,热意渐褪,羊群又开始四散开。
卫青一骨碌爬起来,梦中先生的严厉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否则哪天,有些东西忘记了便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再找回来了。
竹简终于还是做成了,虽然不够齐整,但宽大的竹片,被刮得干净,在上面刻字自然不成问题。此时毛笔已经被官宦阶层广泛使用,但价格昂贵,平常人家鲜有问津,加之墨也是难得之物,所以民间多半还是用金属刀刻书简。不管每天有多忙,卫青都会留出固定的时间读书写字,这已经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旦形成习惯,就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
在郑家人眼里,卫青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几个年长点的孩子时常打骂卫青,厨房永远是残羹剩饭。无论如何,卫青都毫不计较,依然早出晚归,放牧的羊群也从未出过差错。那些本想借此折磨他的人不知道,其实放羊对卫青而言已经不是什么苦役而成为了一种享受。
卫青不但成功制作了竹简,而且一直在研究箭的制作,并成功地用在铁匠铺捡拾的马蹄掌剩下的铜皮边角料儿改进箭支,由此威力大增,获得了丰富的收获——野兔、田鼠、野鸡……这些食物为年轻的身体提供了最迫切需要的养分,很快,瘦弱的少年就在山间野物的滋养下一天天强壮起来。除了身体,他的心灵也在成长。他努力地回忆着先生教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并将记起的文字刻画在竹简上。
有时候会有连绵数日的阴雨天,这个时候卫青就不用上山了,待在自己的小屋里,细数屋檐上滴落的雨珠,无可名状的忧伤会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理想似乎很清晰,却又难以捉摸,命运很模糊,却又不可抗拒。
可是,不管未来如何,第二天,他依然要早早起来,赶着羊群上路。
吕梁山延伸出无数条像阳山这样的山脉,而阳山之中也有数十条小规模的山脉,蜿蜒盘旋而成许多谷地,牧人就在谷中看管各自的羊群。
和卫青比邻的是附近村子的老人,老人让卫青叫他洪伯,他就是卫青第一次放牧时所见马群的主人。他的畜群除了马,还有少许的山羊。
其实洪伯也不过五十上下,只是多年的放牧生活让他肤色黝黑,皱纹满面,看上去远远不止实际的年龄。
卫青听大伯说起过,洪伯是邻村洪家族人,年轻时曾游历四方,十几年前突然回到老家,自称妻子早逝,却不愿续弦,和侄子生活在一起。
几次见卫青烤食野味,洪伯凑过来,卫青也很大方地分给老人,两人渐渐相熟,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卫青自制的弓箭让洪伯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不过十岁的少年竟有这样的创造力,感慨的同时,也有了给卫青做一张真正的弓的打算。
洪伯养着一群马,个个身形俊逸,体态健壮。多年来,洪伯对待马儿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颇有一套养马的心得,马儿也很依赖他,喜欢绕着他撒娇。
漂泊在外的那些日子,他讳莫如深,甚至连姓名都不想让人知道,渐渐也再无人问起。本来就不善与人交往的他,索性远离人群、牧马放羊为生,如今已有十年有余。每日早出晚归,倒也乐得清闲自在,只是年龄渐长,眼花体衰,越来越力不从心。
洪伯还养着两条大黑狗,按个头大小叫做大黑、二黑,两条狗忠心耿耿地守护着马群,是他的好帮手,不仅能为洪伯收拢羊群,堵截惊马,还能抓回猎物,这让卫青羡慕不已。
洪伯的马群不大,十几匹成年马和几匹小马,马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都是中原常见的普通马种,难得的是被洪伯养得膘肥体壮。
养马不比牧羊,马食量大,还挑食。为了这群心肝宝贝,洪伯转遍了附近的河谷草坡,夏天来了还要钻入深山老林以避开蚊虫。这几年朝廷鼓励民间养马,马的价钱一直很好,侄儿才支持洪伯养马,所以羊群基本属于散养状态,洪伯的心思都在马上。
这日,卫青又猎得一只野兔,盛夏的兔子正肥美,卫青熟练地剥皮架到火上,不一会儿就开始滋滋冒油,卫青站起来,望向洪伯常在的山头,只见老人的衣服挑在套马杆上,羊群三三两两散落在坡头上。
卫青两手作喇叭状,对着那片山坡大喊:“洪伯,洪伯……”不见回应,不免有些惆怅。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洪伯几乎天天在一起,洪伯给他讲了很多养马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有人说着话,在荒野中的孤寂感被驱走了。
卫青一边翻烤着野兔一边张望着河谷的方向,这是他最新选定的驻扎地。选中这个地方,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这里有几棵阔叶老树,正好遮住阳光,同时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附近的几个山谷,羊群自是一目了然,旁边不远就是树林,地上满是枯枝,靠近西边是一块突出的崖体,可以遮住下午最猛烈的日晒,石缝之间有山泉流出,取水生火都很方便。
兔子熟了,卫青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先将最美味的两条后腿撕下来,打算留给洪伯。
这些日子,洪伯给他添置了几件家当:一只铁锅,还有几只粗陶大盆,炖肉煮汤再好不过,但卫青还是喜欢烤着吃,偶尔有野菜才用这些家什煮。现在鸟蛋已经不那么容易找到了,春天很美味的野菜也变得生涩难以下咽,要改善生活,只有苦练射技。把兔腿放好,卫青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候,河谷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嘶鸣,洪伯来了。只见洪伯跨在一匹枣红马上,身体前倾着,口中“呜呜”地喊着,从谷中疾驰而来。
到了近前,洪伯勒住马,翻身下来,手中握着两根木棒,顾不上擦擦汗喘口气,就朝卫青走了来,边走边喊着:“看,我给你找的做弓的材料,这可是青冈木啊……”洪伯掩不住兴奋,看来这青冈木是难得之物。
原来,卫青一天天长高,两条臂膀也越来越粗壮,竹弓被他拉断了好几张,所以洪伯想给他做一张硬木弓,才专门到林中寻找硬木的。
自离开母亲,从未有人关心过卫青,见洪伯如此将自己放在心上,大热天钻到树林子里,只为给自己找材料做弓,不由得鼻子一酸,可看到洪伯如此兴奋,又使劲忍住了眼泪。
卫青道:“先别管什么弓,赶紧喝口水,青儿给你留了兔腿。”
洪伯笑呵呵地接过陶盆,一饮而尽,才用衣袖擦了擦汗水,见马群也到了水边,开始饮水,这才抓起卫青送上的兔腿,啃了起来。
“青儿幸苦了!”洪伯道,“等我给你做成硬弓,就可以打到狐狸了,到时候给你做件狐皮大衣。”
第五节 圣人之书
卫青生活在郑家,本应叫郑青,只是郑家从未有过一丝家的温暖,他也不愿自己姓郑,故自称卫青,洪伯叫他青儿。
烈日炎炎,此处树荫浓密,山风徐徐,一老一少有说有笑,十分惬意。
水足饭饱之后,爷儿俩又添了把火,开始小心地烤这两根青冈木,这青冈木是阳山常见的落叶乔木,本没什么贵重之处,只是生长在背阴处的树木,生长极其缓慢,所以树龄再大依然不会长得高大粗壮,经年累月下来,它的质地却坚硬异常,成为民间做弓的主要材料。秦时尚武之风沿袭至今,民间也多有背弓带枪之人,而弓大部分就是这种青冈木制成的。
洪伯选的这两根木棍,皮上呈黑褐色,粗细适中,一看就知道是生长多年的阴坡青冈硬木,而且更为难得的是通体没有一处节疤,应该是经过千挑万选才得来的。
洪伯见卫青满眼的艳羡之意,不由得回忆往事道:“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曾好挽弓射箭,只是年岁渐渐大了,臂力和视力都不行了,日渐没了准头……但这动手做弓的手艺还是很娴熟的。”
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洪伯越来越喜欢卫青,几次都想开口收卫青为义子,可心中总是有一块难解的疙瘩。原来洪伯当年曾在吴王手下当兵,被迫卷入了吴楚之乱,被大军挟裹,直到梁国都城久攻不下时,才得以脱身,自此回乡,隐姓埋名,也是怕有人知道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洪伯见卫青双目如炬,虽出身贫寒,但毫无畏惧,勇敢果断,日后绝非寻常人等,真要认了干儿,就怕自己这样的出身,有一天是要让卫青蒙羞的。虽然不能以父子相称,洪伯还是打心眼里把卫青当自己儿子看待。
太阳快下山时,两张弓刨皮刮光,基本已具雏形,老牛皮做成的弓弦强劲有力,只等过两天干透就可以用了。
卫青掂了掂沉甸甸的木弓,果然与先前用的竹弓大不一样,搂着洪伯的脖子,兴奋地大呼小叫。两只黑狗也跑了过来,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卫青感染了,也欢快地上跳下窜。
天渐渐黑下来,卫青目送老人离去,背影消失在山后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拢自家羊群,慢慢地驱赶到归家的小路上。
郑季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卫青了,作为父亲,他有愧这个孩子;作为丈夫,他又觉得无颜反驳妻子,所以索性听之由之,对卫青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就这样,两年了,也就偶尔碰见过几次。
离家到县府月余,他今天才急急骑马回家,进门天已快黑了,一家人都在用晚饭,无人注意他的到来,他只好自己去马棚拴马。
进到后院牲畜棚中,见卫青正在赶羊入圈,郑季一怔,这个孩子十几岁,就已经完全是个熟练的羊倌了。和上次见他相比,高了,也壮实了,很轻松地就能抓起一只调皮的公羊丢进圈里。
郑季突然有了一丝歉疚感,这是他的儿子,却在给他放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想着忍不住一声叹息。
卫青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郑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呆立在原地。母亲说这是他的父亲,可他自打领自己来到这里起就变得很冷漠。他不知道父亲应该是什么样的,只是实在无法亲近这个人,无论是心里还是嘴上,他都不想叫他父亲。
郑季看着卫青这副表情,心中一凉,微笑着开口道:“青儿,过来。”卫青没有答应,这一声“青儿”让他很诧异,一时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关了羊圈就溜进自己的小黑屋,连背囊掉了也顾不上。
郑季捡起背囊,打开看到里面满是五花八门的东西,几条竹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郑季不由得很是诧异:“这孩子竟如此有心,如此境遇还想着要读书,真是难得啊!”同时又深深自责,“这是我儿子,我给不了他好的生活,生在耕读之家,想读书都满足不了,那我岂不是枉为人父?!”
卫青不知郑季心里的这些想法,一直在门缝中盯着郑季,看他走了,才敢捡回背囊。
郑季本就是士子之家,耕读传世,家中有不少藏书,也不知卫青读书到哪个程度,只能捡一些常见的启蒙书籍,估摸着不太难懂,从门缝中,悄悄地放在卫青门前的地上。
卫青见到,却是惊喜异常,迫不及待地打开,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当年先生也曾讲过《论语》,他也凭着回忆自己刻了几章,但是有很多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两部《鲁论语》和《齐论语》,正好弥补了记忆中的空白。
秦始皇当年焚书,许多典籍已经残缺不全,论语也是其中之一,各地士子依靠本地藏书和民间大儒的回忆,重编了经史子集,《论语》就是其中之一,因各地所编书籍存在差别,所以才有了《鲁论语》和《齐论语》之分,内容正好互补,所以一并流传于世。
母亲曾告诉他,这一辈子谁都帮不了他,命运要靠自己争取。先生也说只有读书、练剑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不懂什么是命运,但他喜欢听先生讲课,喜欢文字,期待希望中那个不一样的未来。因为希望,夜晚再漫长,风霜再严酷,他也不会畏惧!
寒暑交替,时光如梭。卫青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牧羊、读书,徜徉在古人先贤的思想境界中,不亦乐乎。
卫青怀中总是揣着书简,还时不时要摸一下,生怕这些宝贝会不翼而飞。
这些不时出现在小黑屋门口的书,他并不知道是谁给的。他想也许是大伯,也有可能是郑贵,但不管是谁,他心里暖暖的,这份感激之情深埋在心底,渐渐地,他对郑家人也不再那么仇恨了。
这两年来,他读完了《诗经》《大学》《论语》《孟子》《春秋》《左传》,并且自己刻简,写下了数十卷的笔记,精彩之处,不甚解之处,一一都做了记录。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部《道德经》,反复诵读还觉得不过瘾,每每要写上几行才好。
最近,他的屋子里又出现了几卷书,都是他想读而不能得的,比如现在手里的这部《孙子兵法》,他便是爱不释手,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
高兴之余,他依然提醒自己按照原定的计划来读书,读完经史典籍才能读《孙子兵法》,这是当年先生告诉他的,他也不知何故,只是隐约觉得先生说得对,自有他的道理。
这些年来,陪伴他的除了洪伯就只有这些书了,洪伯教他生存的技能,书给了他宽广的心灵和深邃的思想,让他思考,懂得生活的真谛。他沉浸在文字的魅力中,一次又一次接受心灵的洗涤,这些书如同他的挚友,扶持着他走过孤独艰难的岁月,给了他积极向上的力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边透过来,迅速地铺满了整个山谷,一阵马蹄声从南面传来,洪伯兴奋的声音响起:“青儿,快看,弓、箭都有了。”
说着,还朝卫青射了一箭,正中他身边的草垛,卫青一惊,定下神来仔细看那箭,挺直油亮的箭身直插地下——这才是真正的箭啊!卫青一跃而起,抓住箭身,拔起来用衣袖擦拭,越看越是爱不释手,倒把洪伯晾在了一边。洪伯见卫青喜欢,心中甚是喜悦,“嘿嘿”笑着递上做好的弓,卫青接过来一看,只见弓身光滑无比,通体白色中透着黝黑,每个细节都处理得细致到位。再看洪伯虽是满脸喜色,但难掩倦意。
卫青心中满是感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想这些年在郑家过的日子,哪里享受过如此关怀?不禁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了。
洪伯不明就里,急忙手忙脚乱地给卫青擦拭泪水道:“青儿莫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卫青索性扑到洪伯怀中,痛快地哭了起来,洪伯手足无措,只得抱着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青儿莫哭,莫哭……”
这是一场喜极而泣的情感发泄,温暖触及了一颗孤寂的心灵。
洪伯为了转移卫青的注意力,拉着卫青去试弓箭。卫青到底只是个孩子,瞬间兴奋起来,抓起弓箭跃跃欲试,反而弄得洪伯不知所措,摇头笑眯眯地看着卫青拉弓。
卫青深吸一口气,定神搭弓拉弦,新弓慢慢弯曲下来,弓身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卫青屏住呼吸,对准远处的一棵小树,一旁的洪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嗖”的一声,箭离弦飞出,正中树干,箭身依然抖动不停。
小树粗不过一握,卫青一矢中的。洪伯目测,距离应该在七八十步左右,顿时大吃一惊,暗自惊叹:“军中好的步弓手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子,可靶子要一尺多,不是一颗小树能比的。这孩子果然不俗!”
卫青已飞奔过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拔下箭来,仔细检查剪头,精铁打造而成的三棱箭头呈扁平状,虽完全没入树干中,但依然锋利如新。
“没想到你能射中这么远的树,”洪伯道,“小小年纪,实在是难得。”
“嘿嘿,”卫青挠头憨笑道,“是洪伯给我做得弓好,没有这么好的弓,我哪里能射得中啊?”
“弓不过是普通的弓,还是你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才能有这样的成绩,我可不敢贪功。等什么时候有机会,到上党给你买一把公孙家的弓,那才是利器。”上党郡公孙家是义渠人,本是生活在西北的少数民族,以游猎为生,善于制作弓箭,后来因匈奴入侵,迁入中原,生活在太原、上党一带。
卫青本在感慨铁箭之坚不可摧,闻此言,不禁拱手向洪伯一个长揖。洪伯哈哈大笑,扶住了他,卫青一下子抱住他,不停地用头蹭洪伯的脸颊,撒着娇忙不迭地说“谢谢”。洪伯摸着卫青的头说:“你怎么这么多说头,每天吃你的兔子、鸟蛋,也该表示一下了。”
爷儿俩拿出兔皮垫子,找了两棵碗口粗的树靠上,舒服地坐了下来。
“我昨天晚上回家就找了铁匠洪二,家里有些前几年存下的精铁,给你打了十二支铁箭头。”洪伯开始讲做弓箭的经过,“弓我拿粗麻打磨光了,还用马粪上色抛光,以后你打猎就轻松多了。”
洪伯轻描淡写,但卫青知道其中之不易,想说感谢之辞,又觉得显得生分,只好拿起弓仔细端详。
洪伯继续说道:“这弓和镇上店铺里的比,样子粗糙了些,但拉开力量要比他那桦木弓足,射的距离也远。再远处的兔子,高处的野鸡都不怕够不着了。”
卫青高兴地点头称是:“嘿嘿,洪伯,以后鸡腿兔腿我都要给你吃,我还要射狼射虎,给你做一件虎皮大氅,还要给你做狼皮褥子。”
洪伯咧嘴大笑:“你小子还是安分点吧,狼和老虎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等你长大了再说。”说着在卫青后脑勺拍了一下,“不听话,洪伯就揍你。”
卫青赶紧点头:“好,听洪伯的。”其实心中不服这说法,心道:“看我哪天给你带只老虎回来。”
第六节 月影
正午阳光愈烈,马群先受不了,凑了过来,也想在树荫底下凉快一下,尤其是洪伯的坐骑枣红马,甚至伸出脖子用嘴碰卫青的头,想让他让出一点儿位置,卫青赶紧挥手想赶走它,谁知枣红马一个响鼻,鼻涕喷了卫青一脸。卫青气坏了,站起来向枣红马冲过去,谁知人家一个转身,让他扑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而枣红马回过头来,咧开嘴来,像是在嘲笑他。
卫青更加气急败坏,扯过一截树枝就要抽它。枣红马一见形势不对,立马扭头跑了。卫青追了上去,很快发现实在是差距太大,放弃了追赶,枣红马跑到大约十步远的地方,见卫青没有追上来,又回头咧嘴笑了,还得意地甩着尾巴,不停地喷着响鼻,仿佛在示威一般。
卫青感觉自己快被气疯了,又追了上去,枣红马轻快地转了个圈,一溜烟儿又跑了,卫青紧随其后,紧追不舍。
没多久,卫青就已经气喘吁吁,趴着地上大喘气,枣红马又回来了,用鼻子碰碰他的屁股,卫青却已经没有力气起来了。
洪伯坐在那边,双手捶地,哈哈大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马群也像是被感染了一般,全部围过去,仿佛在看卫青的出丑,就连原本最温顺的白色小母马都在他身边晃悠,时不时拿尾巴扫他的脸。
卫青心里怒极,表面却不动声色,他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收拾这群落井下石的家伙。马群看卫青趴着不动,失去了兴趣,各自乘凉吃草,伸长脖子够树叶去了。
等缓过气来,卫青开始偷偷观察马儿的动静,小白马就在不远处吃草,他慢慢地朝那个方向爬过去,很慢很慢,慢到肉眼难以觉察。
洪伯开始观察卫青的行为,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觉得那不可能,但他并不想阻止,这个少年的耐心让他吃惊。
半炷香的时间,卫青才靠近了白马,又安静地趴了一会儿,白马本来有点觉察,看他趴着不动,也没在意,不料卫青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它的脖子,翻身骑了上去。小白马一愣,然后就狂跳起来,卫青紧紧抓住鬃毛搂着脖子任由其上下颠簸就是不松手。
洪伯在一旁看着暗自称奇,这是一匹未经驯服的小马,没有经过多年经验的骑手驯服,一般人根本骑不上去,可折腾了好一会儿了,卫青还是牢牢地骑在上面。
小白马终于怒了,受惊往前冲,还不断跳跃,时不时后腿腾空弹踢,洪伯看得心惊肉跳,可又不想制止,他也想看看卫青的能耐。
马儿不管如何动作都未见奏效,卫青仍然牢牢地骑在马背上。渐渐地,马儿没有太大的力气折腾了,似乎接受了被骑的命运,而卫青也开始在马背上坐起,手抓着马鬃,试图控制马匹的方向。
洪伯在一旁暗自为他捏了把汗,果然,在卫青坐直的一刹那,马儿往前一个猛冲,他往后一仰,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洪伯一声惊呼,还好卫青手中紧紧地攥着马鬃,很快调整好姿势,控制马儿继续往前跑。
卫青忘记了他原本的目的是要追上枣红马,很快沉浸在奔驰的快乐中,双腿夹紧马腹,身子小心地往前倾着,屁股随着马儿的奔跑起伏,感觉仿佛飞起来一般。洪伯此刻才松了口气,发现两手都是紧紧攥出的汗水。
而卫青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速度带来的快感中,兴奋地发出“嚯嚯”的呼喊声,小白马已经接受了马背上的他,他抓着马鬃不断地向左右拉扯,调整方向。
这种感觉仿佛是自己生出了翅膀,自由飞翔。卫青精神有些松懈下来,突然,小白马一个急停,卫青措手不及,被巨大的惯性带动着从马头上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还好卫青身手敏捷,就地一个翻滚,算是没有受伤。
被甩下马,虽不是特别疼痛,但卫青浑身已经脏兮兮的了,而小白马在一旁也不急于逃走,还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躺在地上的卫青。
卫青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想抽小白马一顿,可见它这番模样,又有点纳闷。
他先前听洪伯讲过,其实马儿对骑手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越是有灵性的马儿,越是希望能和驾驭自己的主人有心灵上的感应。要想获得马的认可,首先要征服它。
想到这里,卫青一个鲤鱼打挺,就在小白马尚未有反应的时候,再次搂住它的脖颈,翻身上了马背。
有了前面被摔下来的经验,这次他小心了很多,小白马显然也不像先前一般的焦躁,卫青试着通过身体向它传递自己意愿,小白马也有所回应,人马之间的配合逐渐有了起色。
半个时辰后,人马俱大汗淋漓,小白马已经被训得服服帖帖,听话地随着卫青的指令回到洪伯的身边。
“哈哈哈,真不错啊!第一次骑马,还是生马,就能骑得这么好,我看你和这马有缘,以后这匹小白马就送给你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吧!”洪伯很是高兴。
卫青一听,有些惶恐:“不行,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担当得起呢?”时下军队和民间都急需马匹,马的身价不菲,一匹骏马值百金之数,就是普通的马匹也要数十金,这么贵重的礼物,卫青自然不敢接受。
“我说行就行,不要再推脱了,洪伯的话你也敢不听。”老人做出生气的样子,卫青才吐吐舌头,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世俗的客套。
“洪伯,此马通体纯白,灵动如月,我看就叫‘月影’吧!”卫青略作思考,想出了这个名字。
洪伯并未读过多少书,但也懂得这是个好名字,笑着点头:“好,这个名字好,月影。”
摩挲着月影脖颈上的汗珠,卫青喜不自胜,却又有些不安,对一个十几岁少年来说,这份礼物太过突然也太过贵重。
沉默半晌,卫青对洪伯说:“洪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知道我不该说俗套感谢的话,可我确实心里不安。”说完整整衣冠,毕恭毕敬地拱手继续道,“洪伯大恩,卫青无以为报,请受卫青一拜!”卫青在侯府长大,见惯儒生迎来送往,这番话虽然有文人酸腐气息,但也情真意切。
洪伯听到哈哈大笑,赶紧伸手拦住:“你我情同父子,不要这样见外。”
卫青有了自己的第一匹马,虽然不敢骑回家,但是每天到了山上,自然能和月影形影不离。骑马奔驰在草地上,就如同长上了翅膀。每天归家之时,月影也要回归到洪伯的马群中,卫青总是不舍,月影也对这个主人有了深厚的感情,一见到他的身影便飞奔到跟前。
有了马之后,卫青打猎的范围更大了,劲头也越来越足,只是暂时还掌握不了骑射的技艺,在马上拉弓射箭很不习惯。有一次他正骑着月影爬上山头,突然前面坡上出现了一只狼,因为是逆风,狼也猝然不防,愣在当场,卫青赶紧搭箭弯弓,谁知月影见了狼有些紧张,一个侧身,转头而回,骑在马上的他双手脱缰,屁股不稳,顿时摔了下来。
对面的狼见此情形,觉得有机可乘,冲了上来,幸亏卫青这些日子在山中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本事,落地的瞬间也没松开手中的弓箭,见狼前冲,立马调整姿势,射出一箭。弓弦声响,狼也怕了,转身窜进了密林中。
这次意外让卫青受惊不小,他开始认真研究起马鞍来。汉时的马鞍底下是数层麻布,上面用软木制成鞍子,用以支撑骑手。整个马鞍用一条布带系在马肚子上,人骑在马上,全靠胯骨、臀部支撑整个身体,双腿起不到任何作用,人体的平衡主要靠手中缰绳来调整,如果想要在马上骑射,很容易就会失去重心,跌落下来。
发现了问题所在,卫青开始苦思冥想。他骑上月影,尝试着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腾开双手,但失去缰绳这个着力点的身体,还是很快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这样反复摔跤,跌得鼻青脸肿,卫青依然不放弃。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发现:如果能让双脚有一个支撑点,就能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这样双手就能被解放出来,自然可以弯弓射箭,甚至马上搏杀都可以双手使兵器。
洪伯对马匹再熟悉不过,也知道骑在马上射箭的窘态,听卫青的一番分析,大受启发,爷儿俩说干就干,在马鞍左右两侧各系上了一条麻绳,麻绳垂在马腹两侧,末端打了结,做成一个绳扣,骑马的时候,将两只脚套进绳扣,双脚自然就有了支撑点。
有了初具雏形的简易马镫,卫青再骑马驰骋的时候就容易多了,但是很快他又发现了问题:骑射需要完全腾出双手,放开缰绳,这时候两只脚套在绳扣里双脚是有了着力点,但却不能将身体完全支撑起来,平地尚能牢牢地骑在马背上,但有沟壑之时,也难免左摇右晃,有几次差点跌落马背,于是他开始琢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试着将两条麻绳拴在木质的鞍子上,末端打了一个环,环中衬上一块木板,用麻绳固定住,骑在马上的时候,脚套进环中,踩上木板,这时候就算双手完全放开,也能腿上用力,支撑起整个身体的平衡。做好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果然有效,脚有了一个支撑点,就可以完全腾出双手,骑射更加从容了。
他高兴地打马跑到洪伯面前,兴奋地将自己的发明展示给洪伯看,洪伯也大吃一惊,立刻上马试了试,果然比以前大有改观,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同样问题,可总以为是自己骑技不精,从来没想过用什么方法改进一下,而卫青做到了!
后来,卫青才发现,在靠近北方的汉地,比这种脚扣更实用的马镫雏形已经推广开来。考古学界认为,马镫最早出现在汉地。这一项实用性极高的发明,不是由号称在马背上过一生的匈奴人发明的,而是由身处农耕区的汉人第一次做出雏形,这是一种文明的力量。
有了新式装备的卫青,完全可以稳稳地在马背上开弓,他兴奋地立起了箭靶,驱使着月影来回驰骋,不几日便能百发百中。他不满足于射击固定目标,又将弓箭对准了草地上的野物,一时间,只要闻见马蹄响起,各种小动物纷纷四散而逃,而卫青的战利品却越来越多。就连他梦寐以求的狐狸,也攒下了好几只。幸亏秋天天气转凉,而且有洪伯在,所有的猎物都被剥皮后挂起来风干成干肉。
大捆的皮子也被洪伯带到集市上出售,换回了不少铜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钱越来越多。卫青也没什么开销,洪伯就去镇上兑成银子,让他带在身边。
成堆的各种肉干已经成了大问题,卫青还在不断地远行出猎,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洪泊思量了多日,终于有了主意,这大山之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洞穴,洪伯当年进山时遇到大雨便找山洞避雨,有时候误了归途,也会宿在洞中,找一个合适的山洞,储藏这些肉食是最好不过了。
第二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正是一个出门的好天气。
洪伯将羊群和马群赶进一处峡谷,此谷狭长,东西走向,西边尽头是绝壁,只有东边此处有小路可供进出,洪伯带卫青砍了几丛荆棘,堵住出入口。
“这里离人庄近,不会有凶兽猛禽出现,羊和马在这里尽可放心。堵了这里,它们也出不来,这里草虽不如高山上的好,也够它们混个肚儿饱,再留下大黑、二黑,应该没啥事。”
“洪伯,我们这是要干什么?”卫青不解。
“今天咱爷儿俩去个地方,你天天打猎,也不见那么多的肉,都快没处放了吗?今天咱们就去找个山洞,以后再多的肉也不愁了。”洪伯笑着解释。
“好啊,好啊,找到山洞我的书也就有地儿放了,再安个家在那里,哈哈!”卫青闻言,对此兴致也很高。
由于食物、卫青的书都数量可观,所以不能藏得太远,洪伯就带他到了半山,这里有一处断崖,被山洪、雨水侵蚀形成了很多自然的溶洞,这几年雨水少,再加上泉水改道,山洞变得干燥起来。
这处洞穴所在之地,是洪伯早些年牧马常来的地方,骑马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两人下马,给马下了马绊子,就任由两匹马在山坡吃草。洪伯带着卫青爬上峭壁,指点他小心地踩着并不易见的石块,很快爬到一个山洞口,山洞并不起眼,被灌木、草丛遮挡,如果不到洞口,站在崖下是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洞的。
洞口不大,往里走五六步后左边还有一个洞口,被山崖挡住,只能侧身而入,入内后豁然开朗,是一个两丈见方天然溶洞。由于前一个洞口的存在,这个山洞并不和外面直通,且还有山崖遮挡,所以洞内既不至于太过阴暗,又能遮风避雨,温暖如春。
卫青不胜欢喜:“太好了,洪伯,你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的?”
“这有什么,大山里这样的洞多的是。”
二人动手将洞内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又将皮毛、干肉和书简统统搬了上来。
一切收拾停当,洪伯又开始穿针引线,将选出来较大的兔皮拣相近颜色的缝制成了一件披风,卫青认真地看着。
洪伯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喊卫青过去试了试,卫青已经完全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个子快赶上洪伯了,这件披风刚好垂到他脚跟位置,洪伯说:“这个以后可以作被子用,冬天也可以当披风穿,要是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到这个洞里饿不着也冻不着。”洪伯继续给卫青安排道:“你改天上来,在里面那个角落支个灶台,再把下面藏着的陶罐拿几个上来,”说着一指洞壁,“你看那里,有我藏着的盐巴,以后用完还是要收好藏在那里。”卫青连连点头。
卫青的宝贝都有了安全之所,他自然心情大快,一路哼着小曲回去。大黑、二黑远远地就冲了过来,卫青见牛群、马群都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下来。
第七节 少年伙伴
渐渐地,天寒草枯,已经不能放牧了。郑家人也忙完了秋收,成捆的干草被堆进了卫青的小屋,院子里也是高大的谷堆,羊群要靠着它们度过冬天。不用出去牧羊,卫青也被解放了。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天天风吹日晒,让他的面孔黝黑,周身变得孔武有力,他的几个兄弟见此情形也不敢生事,郑贵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只有郑妇,看见卫青就恶语相加,卫青也不和她计较,总是默默地走开。
只有离开了郑家的那个院子,才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彻底摆脱压抑的心情。郑家庄不大,冬日万物凋敝,寒风中,这个小村子也显得格外萧瑟,秋收之后的田里,不着一物,空荡荡的原野上,大片枯草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枝,寒鸦栖息之上,天地间弥漫着一种苍凉的气息。
卫青信步走向村外的汾河边,三两个少年在河边忙碌着抓鱼,看着甚是有趣。
冬日,汾水清澈见底,三个少年相约前来汲水,见河边大石底下水流渐缓之处有鱼儿游动,大喜过望,遂脱了鞋袜入水捕捉。其中一人正是卫青的兄弟,郑季与郑妇所生的次子郑希,他见卫青过来,自然没有好脸色,但碍于卫青要比他高大健壮,也不敢造次,只是怒目而视,而后和同伴告辞离去。对于前些年时常欺负他的异母兄弟,卫青不温不火,只当没有看见他,另外两人对年纪相仿的卫青倒是热情有加,出言相邀:“来来来,一起下水抓鱼。”
两个少年和卫青一般年纪,名洪忠、郑虎,分别是村中郑、洪两家的孩子,见他们热情相邀,卫青也加入到抓鱼的队伍中。
冬季河水冰凉彻骨,但几人还是玩得不亦乐乎,只是从河中抓鱼又谈何容易,折腾了半晌,也没有收获,卫青道:“抓鱼要渔网,我看这样是不可能抓到鱼的。”
“你说得轻巧,我们哪里有渔网啊?”
卫青略一思考,说:“没有渔网,家中不是都有背篓吗?背篓有眼子,可以滤水,不是正好可以当渔网用吗?”
“好,还是你聪明,这个主意不错。”郑虎回家取了背篓来,卫青招呼洪忠先离开河水,等水面平静,鱼儿重新回来。
不一会儿,背篓来了,卫青选了一处水深的地方,将背篓浸入水中,慢慢往前走,同时让郑、洪二人捡了树枝,搅动河水,驱赶鱼儿,等见有鱼入网,猛地提起背篓,三人一阵欢呼,四五条小鱼在背篓中跳跃挣扎,这下终于捕到鱼了。
卫青招呼二人捡来柴火,就地剖开鱼肚,烤了来吃。洪忠、郑虎自小在汾河边长大,年年冬天能在岸边见到鱼,年年都试着抓鱼,却总是空手而归,有了卫青的加入,这鱼终于吃到嘴里了,二人对卫青佩服不已,很快熟络起来。二人知道卫青是郑希的异母兄弟,但他让他们称呼他为“卫青”,却也不多做计较。
洪忠、郑虎和卫青年龄相仿,都是豪爽粗放之人,三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洪忠家中有母亲和一小妹,种着几亩薄田,闲暇时还受雇到郑家做短工。郑虎是郑家子孙,算来是卫青的同宗。汉初,高祖执行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政策,轻徭薄赋,同时注重教育,鼓励开办学堂,所以两人都在郑家庄私塾读过几天,算是听过圣人之言,认得几个字。
村中还有一个孩子,和土生土长的他们不一样的是,这个孩子是个外来户。他叫公孙敖,据说是义渠人,关于义渠这个民族,有很多传言,比较靠谱的说法是,义渠人原本是生活在西北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随着匈奴占据河套草原,势力逐渐扩大,义渠被迫南迁,逐渐融入了中原民族当中,汉朝政府也允许义渠人在河东、北地、太原安家落户,义渠遂完全融入了华夏民族之中。
义渠人到中原后多改为汉姓,这公孙敖自然也是如此,收留他的是紧贴郑家庄的另一个村子,村中人家都姓公孙。公孙敖一家被匈奴搞得家破人亡,其父带他往南逃难,途中其父病饿而亡,只有公孙敖一人孤身流落至此,被县衙安排由本地村正收留。
这公孙敖初来乍到,当地的孩子自然要去欺负他,谁知这厮生得高高壮壮,且力大无穷,很快将村里的孩子一个个收拾得服服帖帖,成了孩子王。他在村正家也被安排放牧,虽同在阳山,但卫青还未曾碰到过。
二人带着卫青,很快和同村的孩子熟络起来,孩子们见卫青也英武,撺掇着让他出面挑战公孙敖,对此卫青总是笑而不语。谁知一日,公孙敖竟然找上门来。
“你就是郑青?听说你想和我比划比划。”这公孙敖果然不是善茬儿,年岁明显要比卫青长几岁,个头和卫青不相上下,臂膀粗壮,更兼浓眉大眼,卫青不禁暗自感叹:“此人要是成年,必是一名壮士。”遂产生了结交的想法。
谁知这公孙敖非要挑战卫青,卫青暗自思酌,如果不把他打败,怕是很难让他服气,于是痛快地接受了公孙敖的挑战。
公孙敖虽然壮硕,但显然没有练过武,一出手便是直直朝卫青面门一拳,卫青微微一笑,闪身躲过,同时伸出右腿,贴地朝他下盘扫去,公孙敖本来就是用尽全力向前冲,这下正好被绊住,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
孩子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声,公孙敖一直以来都所向无敌,岂能轻易认输,爬起来又朝卫青冲了过来。卫青虽然宅心仁厚,可也知道此时正是立威的好机会,手下不再留情,站稳下盘,接过公孙敖的招数,左右遮挡,伺机出拳打在对手的身上。
如果说第一回合卫青是以巧取胜,那么现在可是实实在在地硬碰硬,公孙敖用尽全力挥舞双拳,也伤不到卫青半分,有些泄气了,手上、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并不比自己差,让他很是吃惊,村里的孩子多半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卫青也不客气,就在公孙敖思索迟疑之际,飞起一脚,重重踏在公孙敖胸口上,公孙敖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卫青还在担心这一脚是不是太狠了,谁知公孙敖随即爬起来,又对他拳打脚踢一阵猛攻。卫青自然一一招架,瞅准一个空当,手脚并用,又将公孙敖打翻在地。如此数次,公孙敖就是不认输,不断跌倒爬起,让卫青都有点不好意思再出手了,只是一味地躲避。
纠缠多时,公孙敖气力不见消减,反而越战越勇,卫青不敢再恋战,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下巴上,只见公孙敖像一截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孩子们都吓坏了,以为打死人了,一哄而散,只有洪忠、郑虎留下来急切地对卫青说:“这可如何是好啊?打死人了……”
卫青知道公孙敖只是晕过去了,笑着对他们说:“没事儿,不用怕,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
果然,说话间,公孙敖已经转醒,颓然坐起,眼神中还有一丝迷茫,仿佛不相信自己被打趴下了。
“公孙敖,你服不服?还打不打?”
“不打了,不打了,你厉害,我打不过,以后你就是老大,凡事我都听你的。”黑大个儿坐在地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看来真是服了。
从此,卫青的身边又多了一个黑大个儿。憨憨的公孙敖对卫青崇拜之至,事事都以他马首是瞻,加上郑虎、洪忠,四人每天在村中组织孩子们游戏,卫青也成了他们口中的“青哥”。
寒冷的冬日,残羹剩饭无法满足卫青的胃口,他总是感觉饿,有一天终于喊上洪忠、郑虎、公孙敖三人,偷偷溜上阳山,去找他的储备粮。
卫青的山洞让三个孩子大开眼界,愈加对他崇拜不已。四人饱餐了烤肉,郑虎、洪忠围着火堆打盹,而公孙敖则对卫青的书简大感兴趣。
“青哥,这么多书啊?都是你的?”公孙敖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吃惊的样子。
“是啊,有些是别人给的,也有些是我自己写的。”
公孙敖大惊:“你都快赶上我们村的公孙弘伯伯了,他是个放羊的,可把书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
“哦?他是读书人?那太好了,我也喜欢读书,可总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是能找他给讲解讲解,那该多好啊!”
“这还不简单,回家我就带你去找他。”公孙敖拍拍胸脯,满口答应。
天到正午。
卫青在郑家是可有可无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关心,而其他三人也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呼,所以不用急着赶回去。四人兴趣盎然,卫青和公孙敖翻看书简,洪忠、郑虎两人却对卫青的青冈木大弓颇有兴趣,跃跃欲试。
二人轮流拉弓,谁知憋得面红耳赤,大弓依然纹丝不动,洪忠道:“青哥,你这弓怕是不比汉军步弓手的弓差,我不信你能拉得动。”
卫青也不说话,接过弓,正好洞外落下几只麻雀,于是示意三人噤声,自己搭箭瞄准。弓弦响过,麻雀“哄”地一声四散而逃,有一只却落在了地上,卫青的箭穿过了麻雀的双翅。
三人目瞪口呆,一时间都没了反应。好半晌洪忠才道:“青哥,你这么好的箭法,我看就是军中校尉都不如你啊!”
这洪忠自小立志从军,自然对军旅生活感兴趣,甚至都打探到离此处不远的地方,驻扎着一支汉军,以前有空就偷偷去看过几次,见识过步弓手训练,那都是用三尺见方的箭垛,哪里比得上卫青,出手就射中了麻雀翅膀。
听他这么一说,四人都对军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叽叽喳喳地各自发表对汉军的见解,其中一些争议,说了半天,还是无法解决,只好议定着哪天亲自到驻军的地方去看看。
公孙敖道:“青哥,你有这么好的箭法,看来晚饭我们就不用吃干肉了吧?你看那山坡上,都是山鸡,你打两只回来给兄弟们解解馋吧!”
卫青憨厚地笑笑,算是答应,背上竹筒,拿了弓箭只身出了山洞,等回来时,手上已经提着三四只山鸡和一串麻雀。
“青哥,这山鸡还好说,麻雀这么小,可怎么拔毛啊?”郑虎疑惑道。
“不用拔毛,我自有办法,看我的。”说着卫青从洞边捧了一捧泥土,用竹筒里背回来的水和成稀泥,将麻雀囫囵用泥裹了。三人不解,卫青也不解释,神秘一笑,“别急,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四人将剩下的麻雀、山鸡如法炮制,一一用泥裹了,甚至连内脏都没有去除。公孙敖三人虽然不明就里,但卫青说了,自然认为没有什么不妥。
这冬天的山鸡,不比野鸡,一个个裹好泥巴也就拳头大小,而麻雀就更小了,团成一团就像个鸭蛋。
卫青把裹好的泥团一个个码好,用薄薄一层土盖了,上面生起了大火,不一会儿便热气腾腾,烤干的泥巴变成了硬壳,卫青继续往里添柴,直到泥壳完全干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渐渐地裂纹中冒出了油气,火烧得更旺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火堆变成了灰烬,卫青将一个个烧得坚硬的泥壳子从热灰中扒出来,一个个圆圆的泥蛋子,滚烫灼热,他捡了其中最大的一个,用石块敲开,剥离泥壳子,鸡毛也随之剥落,只剩里面热气腾腾的肉。
挖出内脏抛在一旁,一只完整的烧鸡就呈现在四人面前,鸡皮黄黄的,泛着油光,一看就知道味道鲜美,撒上砸碎的盐巴,香气缭绕,诱惑难当。
公孙敖三人大长见识,也顾不上感慨,学着卫青的手法,一人抓起一只山鸡大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嗯,真香,真好吃!”
剥出来的麻雀更是诱人,一个个缩成一团,如核桃般大小,撕扯成小块,连骨头一起嚼了,郑虎连连赞叹:“这味道,简直就是天上的仙鹤啊!”
“你吃过仙鹤啊?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洪忠一边大嚼山鸡肉,一边抢白道。
所有的山鸡、麻雀被一扫而光,四人的嘴角都油光闪闪,公孙敖用一根树枝剔着牙说:“跟着青哥有肉吃。以后我们哥儿几个就跟着青哥了。”
郑虎、洪忠在一旁附和:“嗯嗯,公孙敖说得对,跟着青哥有肉吃。”
“哈哈,看你们这几个人,几只山鸡、麻雀就这样了,要是有一天有人给你们吃山珍海味,那是不是就把你们的青哥给忘了?”
“那怎么会,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味道。”
就这样,四人不时进山改善伙食,洪忠天天喊着要去看军队操练,卫青、公孙敖三人架不住他死缠烂打,只好一起去。
四人走在冬天的田野上,目力所及之处,是秋收后的田地,光秃秃的树木矗立着,鸟兽亦不见了踪迹,满目苍凉,尽是一片肃杀之气,一阵寒风吹来,冷得四人一个激灵,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乎小跑起来。几乎没有停顿地走了一上午,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高高飘扬的汉军旗帜。
一处草地,稍显干燥,四人早已气喘吁吁,也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卫青、洪忠、郑虎各自从怀中掏出面饼,就公孙敖一人什么都没有,原来这个马大哈根本就没想起还要带干粮这回事。
四人正走得口干舌燥,这干饼子实在难以下咽,附近也没有水源,只好匆匆地吃了几口,开始向目标走去。
一道自东向西的山梁拦在面前,梁上有汉军旗帜,隐约还能见到几个人几匹马,公孙敖见状马上就要爬上去,被卫青一把拉住。
卫青仔细看了四周,道:“汉军应该驻扎在前面那道山梁后的平地上,最好的观察点应该就是这座山梁。”卫青指着山梁道,“从旗帜看,汉军有斥候散在四方,如果贸然爬上山梁,会被当做奸细抓了,只好想办法从旁边绕过去。”他听洪伯说起过军队之事,隐约有些了解。
卫青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你们看,如果能从这道山梁脚下向东,就能钻进草地和森林相接处的灌木丛,应该不会被发现了。”
公孙敖说:“哪来那么多鸟事,直接过去看看不行吗?”
洪忠骂道:“虎子你个狗日的,每次都这么鲁莽,哪天你要吃大亏的,你的小命不要紧,我还上有老娘,下有小妹。”
卫青说:“军队有严格的军纪,操演时禁止偷看,抓住严惩不贷,这绝非儿戏。”
公孙敖吐了吐舌头,连连点头。
四人按照卫青的指挥,绕了一个大圈子,钻入灌木丛,最后终于选定在一棵大树下,树身上爬满了藤蔓,虽然是冬天,叶子已经落了,但无数枝条还是将两丈见方的范围遮挡得严严实实。
卫青常年穿梭在草地丛林,知道这种藤蔓的枝条都是拼命向上生长的,树根部位有很大的空间,所以示意三人,钻到下面去。果然,树根部位很宽敞,足够四个人或坐或趴着,更难得的是地上都是厚厚的落叶,干燥而舒服。
公孙敖坐在树叶上,扭着屁股道:“他娘的,舒服,真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
卫青示意他们小声点儿,仔细观察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才往下面的军营望去。
此时正好是正午,汉军正在温暖的阳光下进行日常训练,汉军军服以红色为主色调,军士普遍头戴铁盔,脖颈处有两片铁甲,连着黑色的皮胄,两肩处是细密的铁叶子连在一起的铁甲,一直延伸到腰部,胸口两块护心铁甲,下身着红色军裤,脚踏黑色战靴。
卫青仔细观察,这部分汉军以步兵为主,单兵装备主要有大刀、短剑、长枪和小圆盾,部分军士没有盾,但身背弓箭,大概有一千人左右,分成三队操练。三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军队,完全看不懂演练的章法,郑虎很快就索然无味,洪忠、公孙敖虽饶有兴趣,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有卫青,虽然和他们一样一窍不通,但是他在认真地观察其中的玄机,从队伍的排列到各种武器的使用,都一一记在心里。
不知不觉中,已过午后,洪忠怕老娘担心,先着急要回去,四人遂悄悄离开。
回家的路上,四个少年兴高采烈,这一天的跋涉和他们看到的新鲜事物,让他们兴奋不已,让他们归家的脚步更加轻快,仅用了来时的一半时间就回到了村子里。
第二天一早,公孙敖睡懒觉,怎么拉都不起床,卫青只好去喊洪忠、郑虎,谁知二人一听又要去军营,都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坚决不去。
卫青无奈,只好自己起身,想想路途遥远,索性去找洪伯,洪伯也闲着无事,两人骑马前往。
秋天马正肥,二人也不吝啬马力,策马疾驰。一个时辰后人马都已大汗淋漓,马儿放慢了脚步,两人信马由缰就在马上饮水吃了些干粮。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昨日的那个山头,此处靠近军营,估计也无人放牧,秋草虽已微黄但甚是茂盛,两匹马埋头大吃起来,两人小心地伏在山梁后观察军队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