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道初涉
第一节 初识汉军
军队操练,果然不同凡响。卫青儿时也曾见过平阳侯府卫士列队演练,当时屡屡被整齐划一、全副武装的队列吸引,可那哪里比得上正规军的气势?这支汉军不但阵势严密,更为难得的是有一种久经沙场历练才能有的咄咄逼人之气,这种气质来自于一代代汉军的浴血奋战和不断传承,来自于铁与血的锤炼。
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在汉军手中挥舞,形成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细看之下,大阵中又有一些小的方阵,由不同的人数组成,不同的方阵之间人数大致无异,使用的武器又不尽相同。
“我大汉军队以五人为一伍,置伍长,两伍为一什,设什长,五十人设都伯,百人则设百人长,两个百人队为一曲,由牙门将、骑督统领。五曲为一部,由别部司马管辖。这是汉军的基础建制。汉军主力分为南军和北军,其中南军为守卫皇宫的部队,长官为卫尉,其下主兵的有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右都侯等,另有宫掖门司马七人主管宫门守卫。南军士兵又称卫士。北军是汉军的精锐部队,长官是中垒校尉,其下是屯骑校尉掌骑士,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屯兵,越骑校尉掌越骑,北军士兵又称屯兵。”洪伯将汉军军制娓娓道来。
卫青记不住这么多,只是细心地看着汉军队伍操练,不时数数人数:“五人为一伍,不管多少军队都是以伍组成的,这个我明白了。”
“眼前的这支军队应该就是北军汉军主力,但是领军的校尉却又是南军司马,怕是大有来头,这里有广阔草地,在这里训练,想必目标直指匈奴吧?看来朝廷对匈奴不是没有想法啊!”经过一阵观察,洪伯对这支军队有了新的认识。
“嗯嗯,现在我大汉四海升平,没有内忧,却有外患,军队自然要将注意力转到匈奴上来。”卫青很是认同他的观点,同时又很纳闷终日在山中牧羊的他怎么会对军队这么了解,问道:“洪伯,为什么你对军队的事这么了解?”
“一言难尽啊!有些事情我本来想烂到肚子里的,一辈子不想再提起的……”卫青这一问不要紧,却让洪伯陷入了回忆中不能自拔。
原来早年朝廷大力拓边,移河东之民到上郡、北地、雁门等边地郡县,年轻的洪伯也随之迁到上郡,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岂料匈奴不时扰边,洪伯生活的村落被毁,家人被杀。洪伯立志报仇,所以投了军,但朝廷却奉行和亲国策,洪伯在军中十年也未曾有机会和匈奴打上一仗,后来因为有战友要回原籍楚地,所以十几人相约退伍来到当时的楚国,岂料吴楚叛乱,他们又被强行征招入伍,成为楚国军士。
吴楚叛乱起兵之时,众人虽然万般不情愿但不得不裹携其中,先后十几人都死在乱军之中,后来吴楚叛军猛攻梁国,乘双方在梁都城睢阳胶着时,洪伯才得以寅夜出逃,回了老家,自此孤苦伶仃,又没有什么糊口的手艺,不得已放牧为生。
睢阳城一战,血流成河,积尸如山。失败的吴楚叛军多四处逃散,流落民间,周亚夫为人仁义,也知道叛军多是身不由己,未刻意追查,所以众人大都保全了性命。可是做过叛军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这段经历让洪伯讳莫如深,若不是今日卫青问起,怕是一辈子要烂到肚子里。
这个孩子比孤儿过得还悲惨,洪伯起初不过是同情,后来见他虽深陷困境,小小年纪却自立自强,这股韧劲深深地打动了他。
山头并不是观察汉军训练的好地点,见卫青兴致盎然却又不得满足,洪伯指了指西面山坳:“这里看不清楚,咱爷儿俩去那儿。”
为防止马儿跑远,洪伯用麻绳将两匹马的同一侧腿中间连起来,这样既不影响马走动吃草又不至于扬蹄飞奔。
二人小心翼翼地到了山坳处,果然近了很多,能清楚地看到训练场内的情形。正在训练的是一群新兵,明显能见到脸上稚气未脱,在校尉的带领下有板有眼地挥动着手中的各种武器,喊杀声此起彼伏,士气高昂。
二人很小心地观察着这群尚不够老练的军人,可哨兵还是有所察觉,对着带兵的校尉一阵耳语,几个军士不动声色地离开队伍,分三路包抄过来,等洪伯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无路可逃。
洪伯知道偷窥军情是大罪,吓得脸色苍白对卫青道:“我们分头跑,你腿脚麻利,不要管我。”卫青见此情形,也知道事态严重,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洪伯一人的:“不,就是死我也要陪着你,我不跑。”
洪伯素知这孩子的心性,叹了口气:“你这娃娃!”二人也不做无谓的抗争,卫青被一名大个子军士从衣领拎起来,其余二人将洪伯推搡着去见校尉。
校尉是一个年轻人,全身甲胄,头盔上插着红色的羽鸰,洪伯知道这是驻扎京都的南北军特有的装饰,看来这个年轻人是皇帝近卫,汉军精锐的骑士。
年轻人似乎对这一老一少不感兴趣,对大个子军士道:“苏建,问清楚他们什么来历,要是可疑就带到营中。”
叫苏建的大个子有些迟疑:“要是没什么可疑,就放了?”
洪伯所料不错,这名校尉正是皇帝宿卫统领公孙贺,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问题难办,私探军情,按律当斩,可这也不是打仗的时候。”
苏建道:“公孙校尉宅心仁厚,我看这一老一少穿得破破烂烂的,怕是附近农户……”
“就你这么一说,真是敌人探子也都自称农夫了。这小鬼挺精神的,我来问他。”校尉看着卫青,只见这少年不过十来岁,却毫无畏惧之色,眸子黑白分明,闪烁着神采。
公孙贺暗自奇怪,问道:“你,说说是干什么的?”
卫青不卑不亢:“我是放羊的。昨天就来看过操练,我不知道大军训练不能观看。这是洪伯,不亲他的事,他是我死缠硬磨叫来作伴的,要罚你就罚我一个人好了。”
这话惹得校尉一笑:“呵呵,罚你一个人?那好,我就把你留在这里,看你还敢不敢嘴硬。”心里却喜欢这个孩子,难得他这么讲义气。
谁知卫青毫无惧色:“好啊,我天天想当兵打匈奴,留下来太好了。”
“打匈奴?这小子有点意思啊!你叫什么名字?”校尉听了卫青的话,哈哈大笑,看样子兴致颇高。
“我叫卫青,匈奴杀我们汉人,烧我们的房子,我要杀匈奴人。”
“好,有志气,等你长大了就来军中,现在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偷看我们训练?”
“我就是想当兵,杀匈奴,才偷看的。”
洪伯赶紧接过话茬:“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刀剑,自然就喜欢看军队训练,希望将军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公孙贺道:“老人家,这好说。我见这孩子虽小小年纪,但毫不畏惧,应对如流,将来必定不是庸人,对军队感兴趣就在军中看看也无所谓。”
“多谢将军。”洪伯深深一躬。
公孙贺道:“我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建章营校尉,复姓公孙卓名一个贺字,敢问老人家?”
“老朽姓洪,排行老四,以前人称洪四,只是这孩子叫一声洪伯。”
“洪伯好。”
“这怎么使得,您还是叫我洪四吧。”洪伯连连摆手。
“礼尊长者是后辈的本分,您年长,我等后辈叫洪伯是应该的,我看这孩子挺有灵性的,以后就常来吧。”
“老朽替这孩子谢过公孙校尉。这孩子是个苦出身,大人如此垂爱,实在是他的福气。”说着转头对卫青道,“青儿,还不快谢过校尉大人。”
卫青躬身一个长揖:“多谢大人!”
公孙贺摸着卫青的头道:“小鬼挺机灵的,看你高高壮壮的,将来肯定是个当兵的好材料。以后你常来,看看我汉军如何打仗,也是好事。”又对洪伯道,“洪伯,我见您老人家也有胆有识,想必也经历过世事,如今天下安稳,本是过好日子的时候,可无内忧却有外患,长城之外,我大汉强敌环伺,东胡、匈奴都有进犯之心,我想他日朝廷必定要大规模用兵,这个卫青小小年纪便有从军杀敌的志气,是我汉军之福。要是孩子们都有这等心性,何愁不能攘除四夷?”
公孙贺感慨颇多,环视四周,对身边的军士道:“苏建,以后这孩子要是再来,要好生对待,你要有闲暇,就给这孩子指点指点剑术,等他长大,说不定有一日你会带他上阵杀敌。”
“诺!我也喜欢这孩子的结实淳朴,嘿嘿,我苏建也能教徒弟了。”说着搂了搂卫青的肩膀。
卫青突然鼻子一酸,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走到哪儿都被当作狗崽子,只有在母亲和洪伯那里才能感觉到些许温暖,今日遇见的这些大哥哥对他这么好,心里一股暖流涌动,忍不住抽泣。这倒弄得苏建、公孙贺等人手足无措。
在军中吃了营饭,又歇息片刻后,苏建领着洪伯、卫青二人在军营中转悠,草地上汉军列队整齐,杀声冲天。
苏建指着队伍给二人介绍汉军军阵,只见队列的最前方是手持大盾牌的精壮军士,用以护卫整个军阵,长矛兵紧随其后,用以对付敌人的冲锋,而其后的弩手是主要的远程杀伤力量,和其他兵种交错,用以互相保护,发挥最大威力。
卫青注意到,汉军中骑兵不多,而且似乎也没有参与到军阵当中,在整个训练过程中,汉军骑兵发挥的最大作用只是协调传令而已。
卫青有些疑惑不解,问苏建:“苏大哥,为何军中骑马的人不多啊,依我看,骑马不但跑得快,而且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砍杀不是更有优势吗?为什么很少有骑兵?”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匹马要多少钱啊?普通士兵怎么能骑,再说我大汉哪里有那么多的马啊?你说得简单,一匹马要吃两个人分量的粮草,骑兵连自己的粮草都驮不够,还打什么仗啊?”
卫青听洪伯说起过,草原上的匈奴,都是骑兵,来去如飞,如果骑兵真如苏建所说有如此多的弊端,那匈奴人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疑问自此在他脑中生根,他时常好奇匈奴是如何解决骑兵面临的问题的,直到有一天,他离开汉境,一路向北,深入匈奴腹地,才彻底搞清楚了匈奴骑兵之谜,同时打造了一支无敌于天下的大汉骑兵,终汉一朝,汉军无论如何换将帅,骨子里永远是初创之时的那支雄师,驰骋草原大漠,追亡逐北,鲜有败绩。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此时的卫青对行军打仗也不甚了了,就图个热闹。
出了营地,已经是掌灯时分,马儿已经吃得肚儿圆滚,要回去还得一个半时辰,反正卫青在郑家也不会有人注意,两人索性留宿下来。
营地中都是行军帐篷,围在木质栅栏中,五伍二十五人一顶,依次排开,互为犄角又错落有致,有危急情况发生时既可以互相呼应又能避免发生火灾时火势蔓延。而栅栏之外,还有壕沟。
卫青一边看一边听苏建讲解,时不时还有疑问:“苏大哥,这栅栏是为了防止敌人冲锋,壕沟又是干什么用的?”
“秋冬之际,天干物燥,在草地驻军,敌人很可能会顺风放火,壕沟可以阻断火势,避免营地受袭。”
两人有问有答,只要是有关行军打仗之事,卫青都听的津津有味。
“这是军中斥候所用的小帐篷,能睡三到五人,你们今天就睡在这里面,卫青,我教你如何搭建。”说着他又搬来一捆麻布模样的东西,“帐篷以牛皮和麻布制成,在外露宿主要是起到防风、防雨、保暖避露水的作用,像那种大的,由数十根竹竿、木头,通过卯扣搭建起来,而这种小帐篷,只要五根竹竿就可以了。”
苏建将三根最粗的竹竿插到地上,一个三角形模样的帐篷已经初具雏形,卫青不解,“如果是四方的不是空间更大吗?”
苏建解释道:“不,空间最大的是圆形,但那要用很多竹木,一人一马带不了那么多,只能用最省的办法,三根竹竿撑起的篷布刚好有三个面子,要是刮风也是顺着两面吹走,不会刮倒帐篷,如果是四面,就会像船帆一样兜着风。”
卫青很用心地看着黑灰色的帐篷一点点搭建完成,苏建又在地上铺了生羊皮缝制的毯子,这生羊皮轻巧却隔潮保暖,躺在上面很舒服。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地笼罩在黑暗中,只有营中的篝火散发着淡淡的光亮。操练了一天的军士早已疲惫不堪,很快鼾声响起,此起彼伏,在营地中弥漫开来。不远处有人影晃动,那是值夜的岗哨,更远的地方,也有数双警惕的眼睛,那是流动哨兵——营地的安全,多半在他们手中,若有敌情,他们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及时示警。
卫青躺在帐中,久久不能入眠,年轻的校尉公孙贺,热情的大个子苏建,让他有一种兄长般的亲近感,而军营,自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暖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在胸口弥漫开来,让他沉浸其中。
卫青很享受这种感觉,脸上洋溢着甜甜的微笑,洪伯似乎也理解他的心情,看着他笑笑,也不打扰他享受这种幸福。
翌日,苏建带着两把汉剑,早早唤卫青起床练剑。其实苏建也并不比卫青年长多少,但军旅生涯让这个少年成长很快,小小年纪,周身就散发出同龄人没有的干练和稳重,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职业军人的果敢和威风,这让卫青很是羡慕。
卫青有剑术基础,私下里也时常拿木棍苦练当年先生教的剑法,今日得见汉军使用的剑招,自然不觉得难学。
汉军剑法原本就简单实用,砍、劈、刺,并无多少花哨的招数,一切以杀伤敌人为目的。
这种剑法是无数烈士流尽鲜血才总结出来的,一招一式都是极其顺手,出剑力大势钧,真是招招夺命。卫青细看之下,剑招虽比淮阴侯剑法古朴了许多,但就是这寥寥数招,却将汉剑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卫青很快就学会了剑招,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只是在熟练程度上稍微欠缺了点火候,这就已经让苏建刮目相看:“啧啧,不错啊,你卫青将来要是不从军,那就是浪费了。”
卫青不敢使出淮阴侯的剑法,却暗自在心里比较两者的优劣,设想有朝一日,上阵杀敌,如何能做到攻守兼备,万无一失。
带着思考,再去体味其中的不同,果然大有收获,淮阴侯剑法自然更是高明一筹,招数变化颇多,这就使得对敌时临阵应变更得心应手。
屡屡挥剑之下,卫青还隐约觉得这汉剑似乎有不尽人意之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心里暗自记下,日后对汉军武器多加注意。
公孙贺安排完汉军操练之事,也来看卫青练剑,对他的悟性,自然也赞不绝口。看到不妥之处,公孙贺亲自上阵,为卫青一一演示,关键之处悉心点拨。
洪伯、卫青二人在军中盘桓数日,等大军要开拔才依依不舍道别,汉军有数支这样的小部队,常年在帝国各地行军、演习,以适应、熟悉实战需要,不用说,将来,这也是朝廷对匈奴的杀手锏,这支部队只是其中之一。
卫青在军中交了不少朋友,他憨厚勤快,深得众人喜爱,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让离家许久,孤苦无依的卫青有了一种家的感觉,感受到了兄弟的温暖,离别在即自然有些不舍。
“公孙校尉,我想留在军中,你就留下我吧!我能打匈奴。”
公孙贺虽年轻,却天生有一种老成持重的气质,闻言略微思考了一下,卫青确实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年龄实在太小,加之没有父母首肯,现在贸然收留,于律法不和,同时也无助于他的成长。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卫青,你出身低微却能自强不息,我虽痴长几岁,也钦佩不已。当今朝廷开明,注重人才,你从文习武,日后会有机会崭露头角。以你的出身,从军入伍怕是最好的捷径,我也愿意收下你这个兵。但是……”说到这里,公孙贺话锋一转,“但是,你还年幼,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你要不断地充实完善自己,不断磨砺、锻炼自己,才能在机会到来的那一天牢牢抓住。相信吧,有你入伍建功立业的时候。”
见卫青眼神中有些失望,公孙贺也是诸多不舍:“唉,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要自己珍重。生活艰难也切不可荒废男儿之躯,学好本领,他日报效国家。”
回来的路上洪伯很是感慨:“青儿啊,这公孙校尉说得对,如今这世上,想要出人头地,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举贤良方正,你读书刻苦,将来必定学有所成,但凡是贤良方正多是世卿世禄的官宦子弟,最不济也是书香门第的士子,一介平民又有谁能举荐你,所以你将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一条路可走。”
“嗯!”
“我汉军军士,其实都来自农人,思虑忠纯,对匈奴的残暴骄横都怀有满腔愤怒,这样军队,只要有好的将领率领,打败匈奴只是时间的问题。”
“洪伯,军队打仗,将军这么重要吗?”
“是啊,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说由老虎带领的绵羊如果遇上绵羊带领的一群狼,会是哪方更厉害呢?”
“那自然是老虎厉害了。”
“这就对了,好的将军才能让全军爱戴,才能发挥士兵最大的战斗力,还能因势而动,占据主动。将军自然很重要了。”
“那,洪伯,怎么才能做一个全军爱戴的好将军呢?”卫青问道。
“为将者只要牢记军令如山,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士兵自然愿意听命,要是还能和士兵同甘共苦,自然会得到拥戴。要是还善于灵活用兵,能打胜仗,立战功,士兵们自然愿意跟随他,也愿意拼死杀敌。”洪伯将自己对好将军的理解,一一说给卫青。
在他的军旅生涯中,地位不高,自然说不出大道理来,但作为基层军人,对军士的心理还是很了解的,见卫青兴趣盎然,继续说道:“人的斗志需要激励,才能发挥出来,要驱使下属用命,不外乎有两个办法:利益和恐惧。利益是要让士兵有所期望,奋勇杀敌后有金钱上的奖励,恐惧是要严明军纪,一旦触犯法令,必须严惩不贷,才能让全军警醒,这样,自然令出必行,行必果。要善用这两种心态,才能统领大军。”
卫青似懂非懂。
自有人类以来,战争一直是贯穿整个社会发展全过程的一条主线,人们从刚开始的聚众徒手斗殴到后来的大规模械斗,直至形成完整的军队、兵种,战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
而战争的方式,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生产力的进步而不断变化。
新的事物,往往是因为战争的需要而首先应用于彼此的杀戮,武器的日新月异,促使战争的参与者不得不深入研究交战双方的心理,由此产生了计谋一说。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战争理论得到空前加强,各种兵家学说纷纷表达着各自对战争的理解。
这些理论对后世影响极大,使得战争的形式发生了一些改变。战争不再是一场面对面的厮杀,而是权术和阴谋相夹杂的闹剧,到了汉朝末年的三国时期,这种风气达到了顶峰,“诸葛多智近乎妖”讽刺的就是这种整日沉浸在所谓计谋中的军事指挥者。
事实是,古往今来的战争,最终的胜利,靠的都是实力,都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杀得来的。秦统一六国如此,汉追亡逐北亦如此,最终的获胜者,都是靠着实力,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在卫青掌兵的时代,汉军之所以全力发展骑兵,就是因为认识清楚了这一点,只有铁血之间的碰撞,才能真正打败敌人。兵法计谋辅助强者能让老虎插上翅膀,对于弱者,只能是一种心理安慰。
第二节 大道初涉
整个冬天,卫青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军队带来的氛围中,每天的游戏也变成了对小伙伴们的模拟训练。正是农闲季节,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也大都无事,聚在一起也有十数人。
按照军营中学到的,卫青煞有介事地任命公孙敖、郑虎、洪忠三人为伍长,带领孩子们在远离村庄的草山上操练。
由于卫青手中有弓,不时有所猎获,跟着他有肉吃,孩子们自然很拥戴。几日下来,这支队伍就有模有样了,卫青又将他们分成两批,在广袤的山坡上模拟打仗。
有了实践,再读《孙子兵法》,自然有了更深刻地体会。“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为将用法,他渐渐也有所体会。
卫青将猎到的山鸡、麻雀作为战胜方的奖品,激励双方战斗,结果这群孩子大打出手,弄得他差点无法收拾。他注意到,就连平时最胆小懦弱的孩子都在奖励下奋勇向前,毫不畏惧。所有人唯令是从,绝无一丝犹豫。
浑身泥土、脸上带伤的孩子回到家中,大人自然要过问,可十数人中,无一人供出卫青,虽然父母一再严令第二天不许出门,但一到约定的时间,他们便坐立不安,想方设法要跑到山坡,孩子们的队伍越来越大,甚至连卫青的几个异母兄弟也加入其中。
郑家的几个儿子,很快就对卫青佩服一塌糊涂,尽管他们都要比卫青年长,依然乖乖地听他号令,回到家中也是守口如瓶。
除了有几日大雪纷纷,无法出门,整个冬月,卫青都带领着这群娃娃兵游荡在山坡上,田野中。
很快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宰了年猪,孩子们都做了新衣,节日的气氛荡漾在空气中,天气越发寒冷,人们都不愿出门,卫青自然也窝在自己的小窝里。郑家上下都在为过节而忙碌着,没有人关心柴草房中的他,要是在以前他也会有落寞,可是现在他完全沉浸在书籍的海洋中。
那个好心人又在他的房里放了不少书简,让这个冬日不再单调孤冷。《荀子》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一个人孤独地成长,可是他有浩瀚的书海为伴,就如同长在挺直的麻中,不待扶持自己就努力向上。他时常神游四海,与古人先贤为友,汲取他们的智慧。遇到晦涩难懂的部分,他一一记录下来,留待他日有人相教。
郑季偶尔回家,也会注意卫青,不到一年这孩子又长高了许多,脸上的神色也从容淡定许多,不同于当日的慌乱和拘谨,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来源于什么,但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过节,自然免不了吃吃喝喝,这当然没有卫青的份儿,因为郑妇依然不待见他。几次走进饭堂,郑妇都出言相骂,卫青索性远离了郑家人。好歹过年的那天,郑贵在郑季的授意下,端来了几块煮好的肉,算是他的年夜饭了。
堂屋中郑家上下欢聚一堂,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也有机会坐下来喝酒吃肉了,松明照得屋子亮堂堂的,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卫青却一个人在漆黑的小屋中。洪伯给他炼了些兔油,可他平日里也不敢用来点灯,因为就是在郑家堂屋,点灯也是件很奢侈的事,油主要还是人吃的,是珍贵的食物。
今天过年,他破例点了灯。这几日临近年节,小伙伴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差事,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事,他也不想看着别人忙碌而触景伤情,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一卷《春秋》阅尽世间百事,他自有他的惬意。过年对他来说,只是儿时在母亲身边的温暖记忆中才有的欢乐,没有母亲在身边,那就不是家,合家团圆的年自然没有了意义。
平日里,他早已习惯了孤寂和冷眼,屋外的喧闹就在他耳边却又仿佛遥远的如同另一个世界,不能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他眼中世间不过平阳和比它更小的阳山,他心里的世界却很大,大到思绪飞向千里之外,灵魂神游天地之间,纵横上下千年。
可今日不同于彼时。此刻,屋外,大人的欢笑,孩子的嬉闹,声声入耳。家家都是灯火通明,合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而他卫青只有孑然一人。
他人的欢乐,他不羡慕,但自己孤寂落寞确实难以抵御的。
往往佳节之时,思亲之心愈甚往日,想起母亲的容颜和盈盈笑语,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终于放弃了内心强装的坚强,将头捂在被中,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洪伯推开他的小门。
洪伯从家里带来了各种糕点和肉食,还有一葫芦私酿的浊酒。从秦朝开始,酒这东西就是朝廷专营的,汉承秦制,也是严禁民间酿酒、买卖酒类,所以酒是极其难得的珍贵之物。洪伯养马放羊,几年下来,给那个侄儿家增加了不少种地之外的收入,年,自然过得丰盛。
他知道卫青一个人,在这样的日子里肯定痛苦难熬,所以专门走了将近十里的夜路来陪他一起过年。见卫青眼角泪痕犹在,洪伯也只能叹口气,不知怎么安慰他。倒是卫青,见了洪伯马上擦干泪水,一个并不太灿烂但也不至于有多么牵强的笑容给了洪伯些许安慰。
“洪伯,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年?”
“年在哪里都是过……怎么,你又哭鼻子了?”
卫青有些羞赧之色,低头不语。
洪伯哈哈笑道:“是不是外面吵吵闹闹的勾得你心动了?平日里你不是静心看书看得挺好的吗?今儿个怎么心就乱了?”
“洪伯,我已经不伤心了,《老子》有言:‘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静心下来,自然不会去理会外面的纷扰,让自己安静淡然。我还是心性没有练好。”
“老子的话,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读了这么多书,自然什么事都能明白。今天就把你的圣人之书先放到一边去,咱爷儿俩喝酒吃肉,好好过这个年。”
屋子里有了第二个人,气氛自然不同,爷儿俩盘腿坐下,喝酒吃肉,虽然少了一些喧嚣热闹,倒也能说些贴己的话。
出了正月就是春,转眼远处山间的绿色已隐约可见,被寒冬困了几个月的人和牲畜都有些按捺不住,对远处的春意跃跃欲试。
看到卫青休息了一冬,郑妇更是已经迫不及待,她大声地吩咐郑贵赶卫青上山放羊:“草都出芽了,小杂种,不要再整天窝在家里吃闲饭了,今天就把羊赶出去。”
她哪里知道,能山上正是卫青求之不得的事。闻此言,他立刻行动,赶了羊群上山。
山还是那个山,但卫青已经不是原来的卫青。这个冬天,他读书写字,一刻也没闲着,尤其是那本集合春秋战国时期几位大家之言的兵书,更是让他爱不释手,细细研读下来,虽有诸多疑惑不解之处,但仍感获益匪浅。
此时,卫青的眼界,已经不再是那个怯懦的小牧童,在旁人看来极其悲惨的生活中,他找到了指路的明灯,不断壮大自己。他的视点不断寻求突破,超越自我,并尝试将现实与圣贤之言联系起来。
此刻,站到山上,远望朝阳似血,卫青不禁感慨:“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真正的战场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山上的草才冒了一点绿芽,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个时间放羊自然是一厢情愿。放眼望去,整座大山就只有郑家的一群羊。卫青现在也顾不上考虑羊能不能吃到草,而是急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这个冬天,他因为当了孩子王,所以食物储备消耗很快,无论是肚子里还是嘴里,都缺少油水,急需打到猎物。
关了一个冬天的羊群来到广阔天地,也是高兴地四散开来,他任由羊群漫山遍野而上,自己却双手持弓,小心地搜寻着猎物。
春天,万物复苏,处处充满生机,但经过一个冬天受冻挨饿的动物们却瘦弱不堪,现在绿草冒头儿,自然不会放过,全都离开藏身之所,所以很快卫青就发现了野兔的踪迹,只是草浅,他也很难隐蔽,还未靠近,兔子就已经溜走了。
费了半天时日,卫青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又翻过一个山头,他想,那里山坡向阳,草应该长得更高一点儿,兴许会有所收获。
果然,刚到山梁就见一只野兔在急急地啃食草芽,虽然刚刚挨过荒凉的冬天,这只兔子却很肥大,卫青自然高兴,俯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感觉野兔到了射程之内,搭箭弯弓,正待一箭射出,突然左侧身后一声弓弦响,再看兔子,已经中箭倒地,四肢不断颤抖,一命呜呼。
卫青大吃一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他竟没有发现?只怪他的注意力完全都在兔子身上。
这时,草丛中钻出一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猥琐,佝偻着腰肩,细看之下,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那人也不做声,径直过去捡起兔子,看看卫青,道:“兔子是我的了。”再无言语,便转身离开。卫青暗道:“真是个怪人……”
卫青对他也没什么感觉,见他态度冷淡,也不想过多纠缠,毕竟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事。他本打算离开,突然,那人腰间的东西吸引了他——竟是一卷书简。
他读书之时,多有不解不通之处,做梦都想找个老师讲解一下,看这人的长相,不像读书人,但万事无绝对,如果是落魄士子,这个年龄,应该是个饱学之士。
卫青急呼:“先生留步,在下卫青,想请教先生一二。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卫青主动开口,倒让此人有些局促,他没有料到这个孩子竟然一眼看出他是个读书人,而且称他为先生,自然不好意思再拒人千里之外。他迟疑片刻,停住脚步道:“老夫公孙弘,不敢称什么尊姓大名,不过是山野放牧之人,闲时也射猎打打牙祭而已。”
“公孙先生,卫青这厢有礼了。”卫青一听“公孙弘”三字,更坚定了讨教的信念。
见卫青小小年纪却礼数周到,公孙弘很是高兴。他学了半生儒学,自然极其看重礼数,虽然一面之缘,对卫青却心生好感,于是走过来,两人在山梁迎着阳光坐下来:“卫青?我知道你,你是郑家的小子,郑季的幺儿?年纪几何?”
卫青纳闷:“先生何以知道小可?我母家姓卫,所以我叫卫青,年十四。我虽是郑氏之子,但全靠母亲养育才长到今日,虽现在郑家,但也不是心甘情愿,所以我坚持原本的姓名,不想为郑家之人。”
听了卫青这番话,公孙弘捻须点头说:“嗯,你小小年纪,竟然自己有这么大的主意,不错。”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是公孙敖告诉我的,今日见你,果然不俗。”
“先生谬赞,小可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远谈不上知书达理。先生见笑了。”
公孙弘笑呵呵地说:“你这个孩子,我喜欢,只是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放羊了?现在的草芽,是喂不饱你的一群羊的。”
“寄人篱下,自然要受人驱使。”
“哦?汝父郑季真是有眼无珠,有此麟儿却驱使牧羊,哈哈,哈哈也是有趣!”公孙弘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能说出这番话,看来公孙弘和郑季算是相熟。
卫青道:“公孙先生,这山野中猎物颇多,如若先生不弃,就带上小可一起打猎吧?先生猎得的归先生,小子猎得的分一半给先生,如何?”
“嗯,同行也能多些乐趣,不过,老朽不要你的猎物,小小年纪就慷慨任侠,好孩子啊!”
此时,他对这个毛头小子已经大感兴趣。
公孙弘师从名家,学得经纶满腹,只是时运不济,难以一展宏图。随着年纪渐大,时常感叹岁月易逝,自己一事无成,有心在年轻的后辈中找一个俊才教育之,谁知族中上下都避之不及。
原来,他的落魄不但成为众人的笑话,更是长辈教导后辈的鲜活实例,公孙家族中一旦有人提出要读书,老人们总是拿公孙弘说事,提醒他们踏踏实实耕田种地,娶妻生子。
如此,公孙弘自然找不到传人,今日见到卫青,虽然和他非亲非故,但这个孩子恭恭敬敬地叫他先生,他就对他大有好感甚至觉得有些缘分是天定的。
机会难得,卫青名义上陪伴公孙弘射猎,实际上脑子里赶紧收集一些平日不懂的文字,一一向公孙弘请教。
交谈之下,公孙弘引经据典,渊博的学识显露无疑,卫青喜不自禁。
卫青大喜过望,对着公孙弘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小可见先生腰间有书简,才冒昧喊住先生,交谈之下,先生果然是饱学之士,青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今日得遇先生,喜不自胜,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公孙弘连连摆手:“唉,哪里的话啊,老朽才疏学浅,怕是会误人子弟,不敢轻易言教也。小兄弟不必如此抬举老夫,老夫不过是一穷酸老儒而已,虽读书不少,但一直无用武之地,今日潦倒至此,已是万念俱灰,对世事、仕途已经不抱希望。实在有愧圣人先师。”
公孙弘之言,一半为自谦,也有一半是真的心灰意冷。今日得遇卫青,也算是有了能倾诉的人,遂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几个时辰过去了。二人索性取出干粮,席地而坐,促膝长谈。
原来公孙弘自少年时即习武从文,自以为文武双全,有一日必定能出将入相;只是直到如今,他已年近六十,虽满腹经纶却不得不牧羊射猎苟活于世。大半生的潦倒让他万念俱灰,不敢再生求仕的念头,只求得三餐温饱。
艰难的生活,沉重的现实,已经将当年豪情万丈的他打倒在地,再重重碾过,无论身体还是心志都已支离破碎。
卫青心中感慨不已,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命运之剑高悬头顶,也许有一天,他卫青也可能和眼前的这位老人一样,纵有冲天而起的志向,也不得不在现实的重压之下坠地。他不想自己有那么一天,更不想这个胸怀大才的老者就此颓废下去。
“老朽已经这把年纪,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读了一辈子书,反倒处处是人的笑柄,唉!人生有时候实在是生不如死啊!”公孙弘的感慨多少有些无奈,也有些辛酸。
卫青一脸严肃,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如此大才,不能高居庙堂之上而流落江湖,潦倒至此,实在是为君者的损失。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难怪先生对世事如此失望。可是先生不见昔日百里奚九十举于市,终成秦侯霸业,姜子牙八十出仕,兴周四百年,大器晚成之人比比皆是,先生何必如此?”
公孙弘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虽不敢自比姜尚、百里子,但也确实不甘心就此碌碌一生。想到自己求学于胡毋生之艰难,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我公孙弘枉活了五十多岁,今天被你这个小孩子一语点醒,惭愧啊!”
“先生过谦了,如蒙先生不弃,以后您就是卫青的师父!”卫青说着,拜倒于地。
“好,好,好,好孩子,起来吧!日后我会尽我所能,将我所知传授于你。”
自此,二人在放羊行猎之际时常待在一起,洪伯早就和公孙弘相识,自然在这个时候承担起了两人的放牧任务。
公孙弘的授业恩师是齐地著名的经学大师胡毋生。胡毋生在景帝时被授予博士称号。晚年回乡闲居,而公孙弘彼时正在齐地讨生活,幸遇胡老先生,得以传授诸子百家经典。胡毋生一生专治《公羊春秋》,公孙弘自然也精通公羊学派的思想精髓。
卫青的好学加上公孙弘的悉心教授,数月下来,已是大有收获。除了《春秋》,以前读书之时多有不解之处,公孙弘一一讲解,卫青很快融会贯通,师徒二人彼此惺惺相惜,相处更为融洽。
公孙弘颠沛流离,半生漂泊,也曾娶妻生子,只可惜发妻早逝,家中尚余老母、一子和一养女。老母为后母,已年近七十,公孙弘侍母至孝,一家四口相依为命,才得以粗茶淡饭安享晚年。
公孙弘的儿子名为公孙度,也已年过而立,娶乡间女子为妻,以耕种为生,虽然也读过书,但没有大多收获,所以索性做个安心农人,悠悠度日。公孙度婚后一切听从妻子的,所以不久就和父亲分家别居,另起炉灶了。
而这个养女阿萌,也有一段悲惨的身世。十几年前,正是冬去春荒时节,公孙弘在山中行猎,遇到一对夫妇,正被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群围攻,他欲出手相救,岂料狼群势大,夫妇二人重伤之下被狼群活活撕裂,只有襁褓中的女孩,被垂死的父亲抛给了躲在树上试图营救他们的公孙弘,自此他就收养了这个劫后余生的孤儿,因为那时候正是春天,万物萌发之际,故取名阿萌。
如今阿萌也已十四五岁,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公孙弘母子二人视阿萌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所以虽然长在贫寒之家,倒也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那日卫青、公孙弘二人坐而论道,因春天白昼渐长,两人不知不觉忘了回家的时辰,老太太担心儿子,让阿萌来看看,这才见到了牧羊少年卫青。
面对阿萌,卫青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阿萌落落大方,微微一笑,行了个女儿家常用的礼,说道:“爹爹这么晚没有回来,大母让孩儿来看看。”卫青偷偷看着阿萌,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但依然难掩天生的美丽,从未接触过年轻异性的卫青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只是紧张得手足无措。
看到卫青的窘态,公孙弘哈哈大笑:“你卫青连狼都不怕,怎么见了小女就这般害怕?”
话一出来,卫青的脸更红了,低声说:“公孙先生不要笑话我了,我是初次见到阿萌妹妹,所以……所以有些紧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见到阿萌紧张说明阿萌漂亮,我这个当父亲的也高兴。你们俩年龄相仿,说不定来日会有一段姻缘,哈哈哈……”
公孙弘见卫青的窘态,一句玩笑脱口而出。彼时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大防,读书人对男女情事也不同于后世儒生般遮遮掩掩,汉代的乐府诗里就有许多描述男欢女爱的诗文。
公孙弘的这番话,当然只是开玩笑,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不合适,心中颇为后悔,还好卫青听后只是心里美滋滋的,表情中还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当真的意思,他便松了口气。
其实公孙弘虽然喜爱卫青,觉得他终有一日会有所作为,但内心里,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奴隶之子的。他一生坎坷,自负才华绝世,眼见大半辈子过去,依旧一事无成百不堪,所以他是不会拿自己的女儿的幸福冒险的。
这一番话却让原本落落大方的阿萌也有些娇羞,一甩袖子说:“爹爹,你到底走不走,大母等得很着急,你要是再取笑女儿,女儿就不等你了,先走了。哼!”
转身就要离开,公孙弘自然舍不得女儿独自一个人回家,赶紧和卫青道别跟上。
是夜,卫青破天荒的第一次到深夜还睡不着,阿萌是他正面接触过的第一个年轻女子,加上公孙弘的那句玩笑,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阿萌美丽的脸庞他都没敢细看,现在想回味一下也是一片模糊。十四岁的少年第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阿萌,一定要和她说上两句话。
可是阿萌却再没有出现在放羊的山坡上,害得卫青每次日落时分总要朝东边路口张望,公孙弘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
女儿和卫青年龄相仿,他公孙弘不是没有考虑过让两个年轻人成就好事,只是思前想后,却又百般顾虑。他这大半生,因为出身低微而处处碰壁,自然希望女儿能嫁得好人家,不要再像他似的劳碌半生。卫青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弟子,对这个出身贫寒的孩子,他也是青眼有加。作为师父,他对卫青一百个满意,可是作为父亲,总想着女儿有个好的归宿,而这个放羊的小子,铁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般情况下,一个曾经长时间经历过极端贫困生活的人,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将更加注重物质利益,公孙弘也不例外。在他生命中,漫长的贫困生活,带给他内心的创伤有多大,不敢妄言,但是,在他骨子里,除了对贫困刻骨铭心的恐惧外,对一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穷小子有一种天然的排斥,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时浮现,让他很是矛盾。
第三节 甘泉钳徒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春来春去,似乎只是弹指之间。
这日,县府来人,要各家按人头上缴精粮若干石,送往甘泉宫工地交付。
命令下来,郑家便一片哗然。甘泉宫也名云阳宫,位于淳化城北约六十里的甘泉山,自秦以来,就是历代帝王的离宫,也是中原王朝重要的祭祀场所,传说黄帝、炎帝曾在此祭天,而黄帝飞升成仙之处,也离此不远。
甘泉宫昔日的辉煌并不能阻止它今日的衰落,景帝时,匈奴屡屡犯边,烽火一度抵达甘泉宫,旧日宫殿毁于战火者十之六七,甘泉离宫一度有被废弃的趋势,今日突然听到要重修,民众也是比较意外。
朝廷多年未曾有大规模的徭役,此次重修甘泉宫,也许也是一个信号。汉朝经过文景两朝的休养生息,如今就连普通农家都米粮满仓,对郑家来说,这点粮食倒是小事,可要送到目的地却不是件容易事。
时值酷暑,闷热难当,人就是在树荫底下不动,也是汗流浃背,一刻不得安宁。这个时候送粮去甘泉宫,无异于服苦役。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倒在其次,就连函谷关内外道路崎岖难行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问题是,在甘泉山的青山绿水之间,山峰险峻,山路陡峭不说,还狭窄湿滑,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山崖,一命呜呼。历年来,有不少民夫因此死在他乡,做了孤魂野鬼,此处徭役、送粮之艰险,也广为人所知。
这个差事也是多年才轮到一次,面对丢掉性命的可能,郑家当然没人愿意去,可这是官府的命令,违抗了就要全家下狱。
郑家的几个男人推来推去,都不愿意去,最终还是郑妇一锤定音:“就让那个小杂种去,死在外面最好了,大家都落得清静。”
就这样,十几岁的卫青就要被迫离家,随着运粮车队,远涉数百里。
洪家也要送粮,洪伯放心不下卫青,主动承担了这个差事。
卫青从小生活在侯府,后来来到郑家,生活的圈子很小,认识的人也不过身边几十人,洪伯担心长此以往,会使他和世事脱节,这次出门虽然凶险但也算是历练,对他以后大有好处。
农家几乎户户都有几头大牲口,用来犁地种田,代替人力。送粮最好不过就是牛车马车骡车,可是牲口又是农户最珍贵的财富,很少舍得让它们长途跋涉,所以送粮只能靠人力了。时人惯用独轮车,一人一车,可以在崎岖狭窄的道路上通行,卫青他们这次送粮,用的就是这种车。
还好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去,也算组成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就出发了。
众人在洪伯的指挥下,每日早早起床赶路,待午时酷热难耐时,找阴凉处歇息,傍晚暑气稍消再起,如此这般,也没受太大的罪,反倒是卫青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见到好多新鲜事物,兴奋不已。
洪伯知道这孩子在山里待久了,不知世事,有意锻炼他,卫青也很快适应,对买卖、住店、吃饭、问路之事逐渐熟悉起来,加上洪伯教他认路、辩向,此行也算是收获颇丰。
甘泉宫离长安不过几十里,是皇家避暑山庄,皇帝夏日的行宫,当年匈奴入侵,烽火直抵甘泉宫,沿途,卫青见到不少当年匈奴入侵的痕迹。残缺不全的断壁,破败的驿站,都留下了入侵者的印记。
此次修复工程,与其说是修复皇帝行宫,还不如说重建秦时的驰道,修建道路的工程量要远远大于修复宫殿。
沿途有无数的人在辛勤劳作,其中多是犯了罪的囚徒,只有小部分是服徭役者。
施汉不似秦,一直轻徭薄赋,所以囚犯一直是此类皇家禁苑建设的主力,由于体恤民力,所以工程进度一直缓慢。
囚徒中有一人,自见到卫青就一直盯着他看,手下的活都停了,引得看管的军士一阵呵斥。
卫青也注意到这个情形,这个囚犯虽然也和他人一样蓬头垢面,却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气质,仿佛他不是服苦役而是修补自家屋顶,在看守的呵斥之下依然气定神闲地看着卫青,甚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卫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脚底下也因此步伐凌乱起来。还好,守卫抽了他一鞭子,他才收回目光的。
晚上收工,囚犯们都被戴上镣铐才允许吃饭,这个人也不例外,他拿起一块锅盔,就往卫青跟前凑,卫青有些害怕,还好洪伯在身边。
洪伯也不知这囚徒什么意思,不过看他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恶意。
囚徒并不理会洪伯,径直对卫青道:“这位公子双目如炬,贵不可言,来日必定封侯拜将,位极人臣。”
卫青闻言不禁笑了,他最大的理想不过是能恢复自由之身,做个平民,封侯拜将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到在他的梦中都从来未曾出现过。
见卫青笑而不语,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钳徒继续说:“你别不信,我家祖传文王神算,善观人相貌识得天机。”
汉时,相面算命很是流行,相传,汉武帝的母亲就是因为听了相士之言,才毅然决然地抛夫弃子,想尽一切办法,入得东宫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偏偏最后的结果,真的让相士说中了,这就不得不让更多的人信服,至于相士是如何预知未来之事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多少年来这些神秘莫测的事件一再发生,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段趣话,似乎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也就是因为这种神秘的存在,让人有了信仰,继而有所敬畏。
卫青笑道:“我是个奴隶的儿子,寄人篱下,每天能有口饭吃,不挨打就很知足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能脱离奴籍,先生怎么能看出我贵不可言呢?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钳徒一脸严肃,说:“天地万物变化莫测,未来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看透?世人看你是奴隶,我看你就是贵人,其中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卫青索性转头不理他,钳徒继续说道:“天下之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争执不休,岂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今日之奴隶,他日会飞黄腾达。你可曾听说过当年深受孝文皇帝宠爱的近臣邓通?相者言邓通会饥寒交迫而亡,彼时邓通受宠,正如日中天,自然叱为无稽之谈,文帝更是赐邓通铜山一座,允许其铸造钱币,就是这样的人,最终难道逃脱命数安排了吗?”
邓通坐守铜山,富逾王侯,一旦落难,竟与乞丐一样,身无分文,最后竟应了那个相士的话,饿死街头。
这不过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卫青也有耳闻,饶是如此,他对相士的话还是完全不信,因为他实在看不出未来他会发迹的任何端倪。
卫青见他喋喋不休,就回头反驳他:“照你这么说,我只需躺着就能封侯拜将?”
“非也,非也,人生在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自己。有人努力了不成功,就是少了三分天命,你努力了就能成就功业,这就是那三分天命。”
洪伯在一旁听得非常动容,人不可貌相,单凭这番话,此人绝非一般江湖术士。
这是一件正史上有记录的真实事件,甘泉钳徒,一言中的,卫青终究还是位极人臣。
没有人知道,相士的这番话给了卫青什么样的启发,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会被他人的认可所激励,原本不敢想象的目标也不再遥远,这就是希望的力量。希望,可能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事。
卫青的成功有外因,因为他的姐姐入宫成为皇帝的女人,让他得以见到普天下权力最大的人,从而被赏识,但真正的原因还是他的奋斗。
人人生来一样懵懂无知,才华横溢者必有默默无闻的付出,面壁十年图破壁,破壁而出的瞬间,所绽放的光芒,来自于岁月的酝酿。
很多人都会遇到机会,而成功者不过是提前为机会做好了准备。
没有裙带关系,卫青的命运会怎样?笔者窃以为:他一样会投军,一样会从军中脱颖而出,一样会成就传奇。
在那个时代,卫青之前,无人能真正抵挡匈奴,能承担起抵抗外敌入侵的重任。
李广声名显赫,武艺超群,但是面对匈奴的时候也只有招架之力而无任何反击的余地,直到卫青横空出世,其后的霍去病不过是站在卫青的肩膀上而已。千里突袭,深入敌境的战略出自卫青,在无所顾忌、勇往直前的霍去病手中,发挥了最大的威力。
战争并不是我们的选择,但面对敌人我们也毫不畏惧。战争带走了本应真实存在的生命,但战争又是一个必然的选择,这是文明和野蛮的碰撞。汉战胜匈奴就是文明战胜落后,先进战胜野蛮。卫青打败匈奴是一个人的胜利,也是一个民族的胜利,亦是一种文化的胜利。反过来,如果匈奴战胜了汉人,那将会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甘泉钳徒的故事因诸多正史的记载而为我们所熟知,卫青的身上由此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生在世间的芸芸众生,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我不得而知,古往今来的诸多智者贤人,都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其实,是否真的有神灵,真的有苍天,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为有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力量,最终主宰我们的命运,那么,自然就会有所敬畏,做人做事时能保持一个度。
信仰的力量是伟大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是我们祖祖辈辈用来自律一句俗语,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你头上三尺地方的神明都会看得清清楚,所以我们不敢以没有人在旁边就肆无忌惮。信仰既是道德的准绳,用来劝善规过,同时,也是可以一个人自强不息的动力。
第四节 少年初情
阿萌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对阿萌,公孙弘没有半点私心,只希望她能嫁得如意郎君。抛开家境不说,卫青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他满腹经纶,又高大英武,勤于读书又不迂腐,脑子聪明、灵活却又本性善良忠厚,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经贫寒的日子,又开始担心女儿跟着卫青会受苦。事关女儿终身,公孙弘不得不思虑周全。
几番纠结之后,再看卫青,确实是越看越喜欢,公孙弘心中长叹:“罢了,罢了,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看家境不如看人品。寒门自古多贤臣,也许受过贫寒之苦的卫青将来能成大事,既然他对阿萌有意,我这个老汉也不阻拦了,一切都看阿萌自己的想法吧。”
有了这样的心思,公孙弘自然有意无意给卫青和阿萌创造相处的机会,时不时,他会带着阿萌来牧羊,见卫青箭法不错,又安排他给阿萌教授射箭。
卫青和阿萌已经不是初次相见,阿萌落落大方,卫青也很快从最初的慌乱镇定下来,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在自己身边,他自然精神百倍,倾囊相授。
阿萌因为从小家中贫寒,加之没有母亲,虽然祖母、父亲疼爱,但里里外外的活计也没少干,所以不似一般女子般娇弱,很快就能握弓射箭,只是卫青的硬弓对她来说有些重了,射出去的箭没有什么力道。
卫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嘴上没说什么,却偷偷地跑进山里替阿萌做了一把小弓。等有一日阿萌又随父亲进山,卫青拿出了新弓。
这是一把桦木弓,弓身洁白如玉,这是卫青几天几夜仔细打磨的结果,阿萌接过弓,只觉得光滑温润,桦木散发着异样的清香,连细微的节疤都已经被细细磨平,拿在手中,甚是称乎。
“这么漂亮的弓,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到山里面选了桦木,没有剥皮就在火上烘干了,剥了皮就是白白的颜色,然后就弯成一张弓了。”卫青说得轻描淡写,可阿萌看出,这张弓费了不少心思,自是满心欢喜。
女孩懂事要比男孩早,十四五岁已经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虽说祖母、父亲没有提起过此事,阿萌却在暗自考虑终身大事。从小,她和祖母生活在一起,父亲不时出门,但只要一回家总是要教她读书写字,所以,她对父亲很是崇拜。
村里的孩子从小在一起玩,公孙家的孩子自然都是她熟悉的玩伴,稍微年长一点,就有许多同龄人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其中就包括里正家的两个儿子。她明白他们的意思,却生不出一丝好感。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里正家算是家境比较好的,可他家的那几个儿子,提起读书总是一筹莫展,宁可挨打都不迈进学堂一步,终日玩闹嬉戏,再大点就自然而然地到田里干活,到山里放牛、放羊了。
由于受父亲的影响,她并不看重家境,只想找个知书达理的郎君。卫青就这样走进她的生活,小伙子并不多话,见到她更是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整齐,可是当他同父亲说起诗书的时候,就能滔滔不绝。
跟着卫青学射箭,她非常高兴,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高出她一头,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有意无意地接触,总是让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这几天没有见到卫青,她也有点惆怅,今天一见面还未来得及说话,卫青就递给她这张弓,原来她没来的这几天,卫青在忙这件事。阿萌有些感动,一双大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卫青一脸兴奋,能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做件事,他很有成就感。目光遇到阿萌的目光时,有些许紧张,但很快感觉到了其中的温情,不由得迎着这道目光,安静地对视着。
姑娘的眼睛如同一汪秋水,纯净得没有半点杂质,清澈得让卫青沉醉其中,一时间,天地万物仿佛寂静无声,只有两双眼睛彼此脉脉对视,沉浸在彼此带来的幸福中。
半晌,阿萌先不好意思了:“别看了,看什么看,赶紧让我试试新弓。”
卫青才从幸福中转醒,不好意思地递过了几支箭,两人默默无语,对着远处的土堆开始射击。卫青偷偷观察阿萌,发现阿萌其实也在用余光看他。阿萌脸色绯红,长长的睫毛下美丽的大眼睛满是柔情蜜意,注意到卫青的目光,又有了一丝娇羞。
公孙弘和洪伯假装没有看见,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晚春时节,汾水两岸落英缤纷,虽不似先前百花争艳,但山野之中依然姹紫嫣红,尤其是高山之上,比沿河平地的时令晚了个把月,此时正是草长莺飞,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卫青和阿萌整日徜徉在花海之中,漫步在青山绿水之间,沉浸在似有似无、日渐萌发的纯真情感当中。随着日渐熟悉,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也越来越多,渐渐地,阿萌了解了卫青,对他如同对父亲一般崇拜。
两个孩子互相有了感情,卫青和公孙弘自然也贴近了许多,卫青不时有猎获,有时候直接就送到了公孙家,公孙弘的老母见了卫青也十分喜欢,老人家年纪大了,对于世事有深刻的见解,她和儿子一番交流,表达了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公孙弘其实内心早就说服了自己,这下明白了母亲的心意,自然高兴。
有了祖母和父亲的首肯,阿萌也大方地和卫青整日泡在一起,在山坡上追赶雀鸟、野兔,还不时跑到卫青的山洞中,两个初次坠入爱河的年轻人整日沉浸在幸福之中,对于男女之事,两人都懵懵懂懂,虽不时有肌肤之亲,但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夏天如期而至,虽然燥热带来了蚊虫,但也让野草疯长,山坡上许久不见的野兔、也就也越来越多,甚至就连难猎的狐狸也时有猎到。
阿萌只要有时间就会上山,名义上是陪着父亲放牧,实际上更多的时间和卫青腻在一起,逐渐地难分难舍,每天牧归时分,两人就要依依惜别一番,看得公孙弘、洪伯乐呵呵地互相会心一笑。
夏夜,丝毫不减白日的燥热,人们纷纷出去纳凉,卫青牧羊归来,在自己的小屋也辗转难眠,闭上眼睛就见阿萌笑意盈盈地站在面前,伸手却无法触摸。
百无聊赖的他遂走出房门,门外一条大道,一边朝东,是卫青每天放羊要踏上的道路,另一头朝西,通向他不熟悉的地方,夜色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树木伫立在田野上,卫青白日曾见这里是一大片农田,但他从未踏足其中。阿萌的家就在西边村子。
朝西走,大道逐渐变成阡陌,远远传来流水的声音,卫青加快脚步,原来前方有一条小河,应该就是他初次来郑家庄所见的那条,几年了,他才有机会重新看到。
河边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一起纳凉聊天,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们都光着身子在水中嬉戏,卫青的小伙伴们都已经开始下地干活,白日的劳碌,让他们早早休息,所以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卫青。他有些落寞,沿着小河漫无目的地向下游走去,人渐渐少了。
潺潺的小河蜿蜒曲折,河道两边栽满了垂柳,夜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卫青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白天经过暴晒的石头已经散尽热量,仅带着一点温暖,躺上去刚好舒服。
深邃的夜空,仿佛是无尽的深渊,又如同幽蓝色的幕布,笼罩在大地之上,而点点繁星如同天幕上缀着的宝石,闪烁着点点光芒。突然,一颗宝石骤然亮起,瞬间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即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无影无踪。卫青知道那是流星,还小的时候母亲带他看星星,告诉他这是流星。刹那间的璀璨,转瞬即逝,母亲说,那就像人的一生,很短暂。他不懂,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苦难太过漫长,他只想快点长大。
这两年他读了很多书,甚至超过了读私塾的郑家的孩子,他还学会了射箭、骑马、打猎,一步步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走过来的。他想:“只要自己不放弃,没有人能阻止我前进的脚步,只要我足够努力,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未来的命运,由我自己做主。”
想到这里,浑身上下好像又重新充满了力量,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战鼓擂响。
他还不清楚该怎么做,只是又一次充满了希望,苍凉和悲伤被瞬间击碎,孤独的感觉也在慢慢消退。他想读书,他要离开这里,去走向未知的远方,他要积蓄力量,击败束缚他的所有枷锁,奴隶、郑季、郑妇……统统都阻拦不了他去寻找一个新世界。
第五节 执子之手
洪伯的大黑生了四只小狗,洪伯让卫青挑一只,卫青挑了一只纯黑色的,起名黑熊儿。过了一个月左右,小狗断奶了,卫青将黑熊儿领走,白天带在身边,和月影玩耍,晚上则养在山洞的角落里。
在洪伯的调教下,卫青的骑技日益精进,已经可以在奔跑中自由地做出各种动作,甚至在行进中也可以熟练地上马下马。洪伯又开始教他如何分辨马匹的好坏。
“马的好坏,在于耐力,不在于一时奔跑的速度,所以好马要膘肥体壮,才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像这一匹,”洪伯指着一匹黑马道,“身形不高,马臀宽大,四肢适中,最关键的是它肚子大,那可都是厚厚的脂肪,如果说短途冲刺它不会太快,但长时间跑下来,这几匹里没有能超过它的。”
说着拉过黑马,揭开马唇,指着牙齿继续说:“好马除了看身形,还要看牙口,牙齿整齐,没有变黑或变黄,就说明马没有什么病,数数牙齿,看看牙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它的年龄。”
卫青聚精会神的一边听一边认真观察这几匹马,果然如洪伯所言。
洪伯又抓住马蹄,马儿乖巧地屈起前肢,洪伯用手拨拉着钉着铁掌的马蹄,继续说道:“马奔跑需要四肢支撑,最后是蹄铁落地,所以说马蹄也是判断好坏的重要根据,马蹄在奔跑中磨损太快,所以一定要钉铁掌,还要经常检查,及时更换。”
说完洪伯一拍黑马的屁股,黑马向前跑去,洪伯示意卫青注意,继续说道:“好马奔跑的时候步速均匀,马背随着速度有规律地起伏,人骑在上面才会轻松,不会太颠簸,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射箭。”
听洪伯讲相马之术,卫青来了兴致,马上动手付诸实践,抓住一匹匹的马,时不时掀开马唇,抬起马蹄,吓得马儿四处逃散。
洪伯见状,呵呵笑道:“不要着急,相马之道需日积月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平日里多用心观察,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所体会。”
卫青这才罢手。
一连数日,他都痴迷于相马,读书之余,就追着马群跑。折腾累了,就听洪泊讲养马之道。
洪伯对马很痴迷,对马就像对自己孩子一般照顾得无微不至,养马也很有心得,卫青也爱马,自然愿意学,两人不知不觉就说了几个时辰,还是意犹未尽。
洪伯道:“空说无益,从明天起,我手把手教你养马,你要割草,还要给马钉掌洗澡,你愿意不?”卫青满口答应。
时间就这么流走,马群在两人的精心照顾下日渐活跃,一匹匹都慢慢肥硕起来,尤其是小白,盛夏之后长了一圈有余,越来越像一匹成年壮马。
不经意间,秋天已悄悄来临。树的枝头挂满果实,青草长出了沉甸甸的草籽,羊群膘肥体壮,懒散地漫步在草地上。
卫青整日养马牧羊,还要抽空打猎以备好冬天的肉食。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月影的配合已经天衣无缝,骑射功夫也炉火纯青,骑在马上,数十步外的野兔也是箭无虚发,驰骋纵横之下,有一种在千军万马中冲杀的快感。
这日,天色晴好,卫青和阿萌又进山去。
沿着山间的小道,二人随意漫步草丛中,偶尔有野物窜出,二人各自挽弓放箭,射中便兴奋得大呼小叫。
阿萌的箭术是卫青调教的,桦木小弓也是卫青的作品,在这个徒弟面前,卫青这个师父也不敢太过于炫耀技艺,引得姑娘心中不快。阿萌人也乖巧懂事,由于跟着父亲读了些书,所以在随和中不乏主见,温柔中亦有坚强。
和卫青相识,少女的心也是乱糟糟的,没有个什么明确的感觉,只要见到他心里就暖暖的。父亲不经意的玩笑拨动了她的心弦,他后来的默认和支持也让阿萌开始大大方方地交往,不知不觉中,爱生根发芽,深植在两人心中。
阿萌初学射箭,兴致颇高,见到猎物就穷追不舍,两人在群山之间穿梭,不知不觉已过晌午。
二人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无法辨认方向了,还好卫青进山从来都是准备周全,随身携带了火石、饮水、干肉等物。阿萌见卫青神色从容淡定,也放心下来。
卫青找了一处树林,选在一丛阔叶高山杨树下。二人铺开羊皮,席地而坐,经过了大半天的劳累,阿萌娇喘吁吁,脸色绯红,接过卫青递上的竹筒,仰头饮了一口。卫青又取出干肉,细心地撕成小块,递到阿萌手上。
卫青也举起装水的竹筒,小口地喝着,竹筒边缘是阿萌嘴唇触到过的地方,这让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仿佛那上面还留着阿萌唇齿之间的香气。阿萌起身坐到了卫青的身边,紧靠着他,将手中干肉喂到他口中。一种少女特有的气息弥漫在身边,让卫青有些意乱情迷。
恍恍惚惚之间,天边传来一声惊雷,原来天色已经变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雨水已经开始落下来。卫青心道,这样下去不行,大雨里在山中四处乱撞,除了地面湿滑难行,还要时刻注意陡急的山坡,两人这样的状态,是很危险的事。
主意已定,卫青说道:“阿萌,眼看雨越下越大,怕是过会儿会有洪水,我们要往山上走才能避开。”阿萌不懂此时不想办法回家却要爬山的道理,却也眼见山上流水越来越大,这才意识到危险,再看卫青,虽然焦急,却不至于惊慌失措,所以靠在卫青身边,让她心底里有一种安全感。
二人顶着外衣,艰难地开始往山上爬,山间原本有羊肠小路,可是此时已经成为泄洪的通道,卫青只好架着阿萌,专找树木丛生的陡坡向上攀爬,二人的衣衫,早已湿透,此刻也顾不上树枝的挂扯。
好容易翻过一处陡坡,两人气喘吁吁,加上雨水满面横流,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卫青观察四周,此处是一个山坳,不过一丈见方,不见树木,杂草倒是茂盛,看不清地面的情况。卫青思忖,此处并非突出之地,四周的雨水渐渐也有了聚积之势,所以不敢多做停留,又扯着阿萌继续前进。阿萌已经临近虚脱,任由卫青拉着前行,只觉得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向前滑去。
卫青已经发现阿萌滑倒,急忙手中用力,想扶起她,谁知用力之下,依然不见阿萌起身,而且还有下坠之势。卫青暗叫不妙,急忙抛开头顶的衣服,双手紧紧抓住阿萌,无奈此处杂草灌木丛生,加之雨水湿滑,阿萌继续向下滑去,卫青也被拉倒在地,阿萌瞬间隐没在杂草丛中,而且是双脚悬空。阿萌从最初的惊吓中渐渐回过神来,由于脚下不能触到实地,阿萌自然十分惊惧,失声大喊:“卫青救我,我脚底下是空的。”
原来此处是一个暗洞,不过是因为草木茂盛,堵住了,所以卫青、阿萌二人没有发现,此刻听阿萌如此恐惧地大喊,卫青也十分害怕。
阿萌还在哭喊,卫青赶紧调整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阿萌还在下滑,恐惧让她不断哭喊、挣扎,使得卫青无法着力,也随着她一步步下滑。
黑暗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恐惧也弥漫周身,卫青瞬间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听见阿萌一声惨叫,瞬间心里一动,向前扑去,心想就算是掉下去,也要保护阿萌少受伤害。正好此时,他的双腿在洞口边缘处,顺势用力,抱住阿萌,然后一个转身,将自己的身子垫在她底下。
还好,洞并不深,就在卫青完成转身的同时,身子已经触到地面,卫青重重地摔在地上,着力点正好在腰部,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听见阿萌的抽泣声,卫青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有些许亮光,星星点点的雨水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见卫青转醒,阿萌破涕为笑。刚才卫青晕厥过去,可是吓坏了她。
“阿萌,你没事儿吧?”说着细细周身查看。
“我没事儿,刚才你吓坏我了,没摔坏你吧?”阿萌见卫青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甜的,“方才明明是我先掉下来的,怎么最后却是我摔在你身上了?”
卫青笑笑道:“你没事儿就好,我皮厚肉粗,摔不坏的。这是个暗洞,都怪我没仔细看好路,让你受惊了。”
“这哪能怪你呢?再说我这不也好好的吗?”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四周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借着半遮半掩的洞口透进来的光线,卫青细细观察四周,原来,这是一个溶洞,在山体中因水流腐蚀而自然形成,不知已经有多少年了,洞顶有水流的痕迹,地上有河沟,潺潺流水声让他有些放心,至少,就算有洪水灌进来,水流也有出路,二人不至于成为瓮中之鳖。
洞外暴雨,气温骤降,而这山洞之内却温暖如春,二人衣衫尽湿,生火烤干衣服是当务之急。
卫青起身查看四周,既然是山体溶洞,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和石笋,山洞巨大无比,分成好几个层次,真是鬼斧神工,巧夺天工。
洞内的光线来自数个分布在洞壁上洞口,这些洞口多半掩藏在树木之后,起到通风换气的作用,同时将偌大的山洞照亮。
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难得这种单独相处的机会,加之外面风雨交加,所以并不急于找寻出口。
二人所在之处,正是溶洞的最底层,地面潮湿,还有细细的水流,自然不是个理想的场所。阿萌此时也已经适应了山洞,加之卫青在身边,所以很快提议两人往高处去。
果然不出所料,爬高之后是一大块平坦的石台,干净且干燥,更为难得的是石台附近能见到阳光的地方长着杂草和不高的灌木,岁岁枯荣交替,留下了许多枯枝干叶,卫青随身带着的火石等引火之物都已湿透,费了很大力气才生起火来。
二人皆着布衣,潮湿难耐,卫青说:“阿萌,你的衣服湿透了,脱下来我给你烤一烤。”话一出口,就见阿萌满脸通红,卫青这才意识到男女有别,卫青自知此话不妥,也不敢再多言语,只好默默地靠着火堆,二人无语。许久,阿萌从卫青身后递过来衣服,卫青有些吃惊,眼睛余光见阿萌身上仅着一件贴身亵衣,两条白生生的臂膀裸露在外面,莲藕般雪白,卫青有些心猿意马,不敢多看,赶紧专心烤起了衣服。
衣服上传来少女特有的气息,桂馥兰香,卫青心旷神怡,血气方刚的少年,未经人事,但雄性的基因在体内燃烧,自然有些冲动。
他努力压制着心中燃起的熊熊大火,阿萌却从背后抱住了他。
阿萌长卫青一岁,加之女孩要比男孩懂事早一点,所以见卫青这番模样,阿萌自然心知肚明。
对于卫青,起初并没有多深刻的印象,父亲整日和他混在一起,阿萌也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卫青的坚韧和好学让她钦佩不已,天长日久,淡淡的情愫由此萌生。
今日,二人一起经历了暴雨,又掉进了溶洞,危险带来的刺激让阿萌不由自主地靠近卫青,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的这个男子是唯一的依靠,也是安全感的来源。
对于男女之事,两人都在懵懂之中,这种相互之间的吸引,来得很突然,也很热烈。
两个少年紧紧抱在一起,两颗心也贴的紧紧的。
阿萌双眼紧闭,卫青颤抖着解开她的衣衫,入眼只有一片耀眼的雪白,让他一阵眩晕,不看直视,少女的俏脸绯红,双目迷离,口中低喃:“卫青,卫青……”娇艳的双唇慢慢靠近卫青,少女的唇齿之间,呼吸逐渐短促,吹气胜兰,和卫青口唇相交之下,异香扑鼻,二人沉醉在最热烈的感情之中。
在紧张中卫青扯断了阿萌肚兜的带子,阿萌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虽然她也很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给卫青,但是她知道,时机并未到,一次冲动可能会造成无尽的麻烦。
她直起身子,抓住卫青的双手,在他耳边喃喃道:“卫青,卫青,不要这样,我们还没有成婚,不可如此。”
卫青闻言一怔,方才被情欲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阿萌见卫青如此,心中颇有感激之情,紧紧抱住他,两人就这样安静地体味着初恋的感觉,直到衣服发出焦糊味儿。两人都有些羞涩,良久不语。
天色渐暗,可雨水却不见停歇。
“看这样子,这雨一半会儿还停不了,我们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了。”顿了顿,卫青又道,“我倒没事,就是你父亲、大母不知会如何担心……”
“事到如今,就是再担心也没什么办法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出口,就是出去了,也很泥泞,无法下山,我们暂且安心在这里过夜吧。”阿萌倒是冷静了许多。
卫青依言,又四处查看有无野兽和毒虫的痕迹,待到确认四周安全,才放下心来。是夜,外面的雷雨已经转为绵绵细雨,洞内温润如春,二人相拥而眠。
也不知几时雨停,二人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卫青给阿萌吃了些干粮,便开始想办法如何离开这个溶洞。
外面阳光正好,射进来的光线照得洞内亮堂堂的,卫青这才看清楚洞内的全貌,只见各种钟乳石形状奇特,洞中又有洞穴,石芽石林奇峰林立,千姿百态。陡峭险峻,钟灵毓秀,奇观异境带给两人巨大的震撼。
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形成了如此宏伟壮观的景象,层层重叠的石阶从洞顶延伸下来,两人正好顺着这些石阶爬出了洞口。
一日一夜,在两人看来,不过是一瞬间,热恋中少年男女,极为珍惜这些独自相处的时光,如果不是怕家人担忧,两人恨不得再在洞中盘桓几日。
阿萌一夜未归,急坏了公孙弘母子,待雨势小了一点,就急忙去找洪伯,得知是和卫青一起进山,才暂时安心,一边安抚老母,一边和洪伯进山寻找。
而卫青、阿萌两人早已在大雨中迷路,只好瞎碰胡撞,好在两人在卿卿我我之间,走得并不远,不久便远远看见前来寻找的公孙弘、洪伯。
阿萌见到父亲,有些羞赧,而公孙弘见二人无恙,顾不上责备,只是赶紧搂着阿萌,老泪纵横。公孙弘已经年近六旬,膝下一女,视如掌上明珠,若有闪失,公孙弘母子不知会如何撕心裂肺。
洪伯对卫青还是有信心的,像是料定他们会平安归来,捻须笑眯眯地看着三人。卫青道:“公孙先生,昨日我和阿萌出游,谁料突降暴雨,让先生担忧,小子实在是愧疚。”
公孙弘已经恢复常态,阿萌完好无损,他自是高兴:“不必如此见外,哈哈,你们能平安归来就好!”
四人原路转回,卫青将这一日一夜的经历一一道来,阿萌不时插嘴补充。山中迷路,突遇暴雨,避开山洪又跌落山洞,一系列的险情让两位老人变色,好在最后有惊无险,饶是如此,公孙弘听着都觉得还是有些后怕:“你二人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也要随阿萌去了。”
洪伯却不以为然:“呵呵,公孙老儿这话说的,年轻人嘛,就要四处闯闯,到处看看,难不成像你我一样,一辈子放羊不成?卫青你不要怕,不就是迷路了吗?明天我教你怎么在林中辨别方向,怎么爬山避险。”
这一场意外,让阿萌和卫青的情感有了质的飞跃,一起出生入死之后,两颗心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阿萌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卫青就是自己终生的依靠。
第六节 情殇
夏收结束之时,洪伯找公孙弘商议此事:“公孙兄,你看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我们做长辈怕是要成全他们。”
公孙弘故意为难洪伯,道:“阿萌是老夫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嫁给郑季家的小子?”
洪伯闻言一惊,面上已经露出难过忧伤之色,暗忖大事不好,公孙老儿果然嫌弃卫青的出身!
公孙弘见洪伯这番模样,哈哈大笑:“洪老头子,老夫骗你的,哈哈哈,你老小子这么看重我这个徒儿,我也很高兴。”
洪伯闻言高兴得合不拢嘴:“公孙老儿,算你有眼光,我还以为你老小子嫌弃这娃娃出身不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呢。”
“卫青是个好娃娃,我也想通了,我公孙弘也不过是山野之中的牧羊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呢?再说卫青虽生活困顿,却从不自暴自弃,他日必有所成就。”
洪伯忙不迭点头道:“好,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我们就尽快促成这桩好事吧。”
公孙弘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除了读书,他终日思考的更多是如何果腹,如何活下去,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更不是一个纯正的儒家弟子,虽然主学儒学,但对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在儒生的仁义礼智信中,也并不反对权术、诈力,生活教会了他思前想后,多方权衡,多年的贫困生活让他对世间人与事有了不同于常人的理解,凡事总想达到最佳效果。
卫青是个好孩子,早熟懂事,身板结实,兼之知书达理,还有一身武艺,和女儿也情投意合,以上种种,让公孙弘对卫青虽然不满意,但也能勉强接受。
公孙弘害怕女儿过苦日子,如同这些年来贫困和他如影随形,可是平民的女儿终究难攀高枝,郑家也算是小康之家,安稳度日也是不错的归宿。卫青识字,来日如果有机会举孝廉,任个文吏也算是在平民百姓中出头了。
汉朝承袭的是秦朝的制度,女儿到了十六岁若不出嫁是要追究父亲的责任的,这样做的初衷是大力发展人口。所以,寻常平民人家娶妻嫁女多数也不严格遵循什么礼仪,一般都是由媒人从中撮合,男女双方家长商议,同意了就可成婚。如果是孩子们自己互相中意,双方家长也相互熟识,甚至连媒人都省了,拜个天地就入洞房成夫妻了。
洪伯兴奋地难以自抑,巴不得当天就让卫青成婚。公孙弘不愿自己女儿委屈,还要一切按照礼数来,他对洪伯说:“卫青是郑家的孩子,郑家那边,你就去跟郑季说吧!”
洪伯这才想起卫青的处境,不由得脸色暗淡下来:“唉,我也是一时高兴糊涂了,卫青这孩子的情况还有点特别。此事怕还要从长计议。”
“哦,洪兄说来听听。”公孙弘自认为已经对卫青的一切了如指掌,听了这话有些吃惊。
“这孩子是郑季的,但他母亲是平阳侯府的奴隶,儿从母籍,他生下来自然也是奴隶。他母亲送他到郑家,就是希望郑家能给他个自由人的出身。可是这郑季是个懦夫,孩子到他家里几年了,不闻不问,任由他放羊吃苦,最可恶的是郑季的婆娘,是个恶毒心肠的妇人,一直就当卫青是眼中钉、肉中刺,我看郑家不可能给他身份的。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我也一直纳闷,为何郑季儿子,却叫卫青……唉,还有如此曲折,这可如何是好啊?”对此,公孙弘也是大为为难,嫁个平凡的农夫,他也就认了,要嫁给一个奴隶,将来有了儿女也要世世为奴,他自然无法接受。
两位老人都陷入了苦闷之中,左思右想,还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两个年轻人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当晚回家,阿萌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脸色不对,于是问道:“爹你为什么拉着脸呢?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弘长叹一口气说:“唉!孩子,没事,没什么事。只是你要听爹的话,以后不要再见卫青了。”
“为什么?爹不是要将我许配给他吗?怎么又不让我见他了?”阿萌一听之下,大吃一惊。
“孩子,不要问这么多,爹也是替你着想。那卫青是个好孩子,可是他母亲是平阳侯府的奴隶,他到现在也还是奴籍。爹可以不计较他穷,可以不计较他没有家世,但爹不能让你嫁给一个奴隶啊!”公孙弘道。
“我不管,这些我都不管,我就要嫁给他,他是奴隶也好,他封侯拜相也罢,我都要跟着他,爹……”阿萌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爹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也要考虑一下爹爹和大母的感受啊,一旦嫁了他,你也就入了奴籍,你让为父和大母如何安心?”
“爹,女儿不管这么多,女儿一定要嫁卫青,死也要嫁给他……”
公孙弘大为恼火,阿萌自小听话,还从未如此对自己说话,公孙弘怒吼道:“你休想和卫青在一起,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和一个奴隶成家,世世为奴,代代为仆的。”
阿萌猝然听到父亲的反对,情绪有些失控,父亲也毫不退让,阿萌有些惧怕,更多的是伤心,她索性到里屋,扑倒在祖母怀中痛哭起来。作为母亲,她理解儿子如此考虑是对的,毕竟人无法预知未来,只有在现有的条件中,选择出最利于孩子将来的道路,但同时她也深知,这种感情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孩子,你父亲也是为你好。”祖母劝说道。
“父亲不是也经常称赞卫青吗?父亲说他勤快、聪明好学,将来必定有所作为,为何今日却要变卦了?”
“你父亲自有他的苦衷……孩子,你们的感情,祖母理解,只是父母之心,你也要理解。不听父亲的话,必定会让你父伤心,你又怎么忍心呢?”
“祖母,孙儿不是不孝,只是这些时日和卫青朝夕相处,已经心心相印,卫青虽然眼下贫困,可是只要他努力,他会让孙儿过上好日子的,再说他知书达理,孙儿跟了他,必不会受委屈!”
公孙弘此时也进门,说道:“人生路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为父也自认为是满腹经纶,不也落魄半生吗?卫青固然有才有志,可是没有好的际遇,也许会和为父一样,为父不得不替你考虑将来啊。”
“父亲,女儿也不敢妄言将来之事,但有一点,女儿深信不疑,卫青他宅心仁厚,善良忠义,以后一定会尽全力对女儿好的。”
“孩子,你还小,将来的路还长,这件事儿就此打住,我已禀明你大母,以后你不许出门,不许再见卫青。爹会尽快给你找个人家,把你嫁了。”公孙弘斩钉截铁地说道。
阿萌满脸泪痕,不再说话,径直进了自己屋里,公孙弘长叹一声,老太太也是一脸的凝重之色,不停叹气。对于儿子的决定,她是支持的,毕竟阿萌是他们的心头肉,不能看她将来受苦,虽然卫青是个好孩子,但现实像一座大山一样阻挡在面前,冰冷而残酷。
月上树梢,银光似水。
阿萌已经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多时辰,她和卫青从相识到相知,已经深深陷入彼此的世界,一想到父亲要将自己嫁给他人,自此和卫青咫尺天涯,她就忍不住哭出声来。直到泪水都流干了,才拥着被子呆呆地望着月亮。
父亲的屋里不时传来叹息声,看来父亲也有遗憾,心中并不安宁。
盯着皎洁的月亮,阿萌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私奔”。很快这个想法占据了她的心头,她飞快地想了一下:“卫青箭法不错,要是能逃到山中,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仔细听着祖母和父亲房中的动静,等他们都入睡了,阿萌稍稍收入拾了一下,便悄悄地出门去找卫青了。
月色冷冷地撒在大地上,树影婆娑,阴暗处仿佛隐藏着无数猛兽鬼怪,到郑家庄要穿过一大片田地和一条小河,沿途还有不少坟包。夜风吹过,她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恐惧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害怕到极点,但是一想到能和卫青在一起,就顾不上害怕了,一路小跑,来到郑家庄。
万籁俱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记得郑季家的位置,径直到了卫青住的小屋后墙。卫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阿萌大吃一惊:“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到底怎么了?快披上衣服,不要着凉了。”
阿萌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呜呜啜泣。卫青也紧紧地抱着她,姑娘柔软的胸部顶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意乱情迷。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阿萌冰冷的身子在卫青的怀中逐渐变得温暖起来。来的路上,她打定了主意,今生一定要和卫青成为夫妻。
卫青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花似玉的少女,将自己的玉体完全贴在他身上,自然有了生理反应,阿萌的双手在卫青身上摸索着,解开了他贴身的衣物,又将自己的外衣解开,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卫青不知道事情已生变故,只记得先前大人们的首肯,自然把阿萌当做妻子看待,现在阿萌的举动更让年轻的他冲动不已。
月华如水,风光旖旎,两个少年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行了周公之礼,有了夫妻之实。
激情退却之后,两人紧紧相拥。阿萌冷静下来,不由得又哭了起来。对自己原来的打算有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卫青手足无措,只好紧紧地搂着她:“阿萌,不要哭,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对你好的。”
阿萌苦笑着擦干眼泪,见卫青傻傻看着她,忍不住泪水又涌了上来,双手抱住卫青的头,双唇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嘴,久久不愿放开,卫青不明就里,只好贪婪地享受着这蚀骨的温存。
许久,月亮消失在了山尖上,曙光也微微从东山之顶放出光芒,阿萌脸上的泪痕也干了,她一时哭一时笑,让卫青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发问。
“卫青,我终于成了你的妻子了……天亮了,我要走了!”少女泪眼婆娑。
“阿萌,我要你当我一辈子的妻子。”
“卫青,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你告诉我怎么了?”
“今天我走了,可能一个月我们都不能相见,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向我父亲提起,一个月后,我自然会来找你。”
卫青正沉浸在幸福当中,对此不以为意:“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一个月嘛,我不找你,我等你!”
卫青不知道,阿萌此时已经想好了,为了祖母和父亲,她已经不可能嫁给身为奴隶的卫青了,那么,她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之所以要定一个月的期限,正是为了等待下次月事的到来,确定是否怀孕……
阿萌悄悄地回到了家中,祖母和父亲都还在睡着。阿萌不敢去见祖母,偷偷溜进了自己房中。
“私奔”就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就能过上自己心目中的幸福生活,可是祖母和父亲就失去了她,她可以想象两位老人会有多么绝望。
“人活着,也许并不仅仅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作为女性,阿萌的心更为柔弱,在自己和家人之间,心中的天平逐渐转向了,卫青没有她,也可以有未来,而祖母和父亲没有了她,生命就失去了意义。她不后悔和卫青有了夫妻之实,甚至希望这一次种下的种子能够生根发芽。
这日以后,阿萌变得很安静,每日不再出门,只是陪着祖母做针线活儿。如此这般,父亲也没有逼她嫁人,只是少了许多言语,偶尔能听到他的叹息。她在父亲和祖母面前,也尽量压抑自己的情感。
公孙弘怕见到卫青和洪伯,所以有意识地避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公孙弘见阿萌似乎接受了和卫青分开这个事实,也逐渐释怀,对于卫青的感受,他已经不想再考虑了。
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公孙弘认为此时阿萌已经撇清了和卫青的关系,有意放出话去。以阿萌的姿容,自然吸引了不少适龄少年的目光,加上公孙弘在乡民中也素有贤名,他家的女儿,在众人眼中德行也颇为出众。一时间,提亲的人不少,公孙弘也不急于决定,一一应付来人,将各家少年的情况暗自记在心中,想精挑细选个好女婿。
卫青被蒙在鼓里,初尝禁果的他整日沉浸在这份情感中,盼望再会阿萌,只是阿萌已经多日不见踪影,就连公孙弘也很少进山,有些日子没露面了。
看中阿萌的,就是郑家村的里正,算是这个村子的富户。从先秦开始,郑家就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几辈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在土地上劳作,这么几代下来,竟然积攒了数量可观的钱粮。郑家人是很有眼光的,家境逐渐宽裕,却更加注重子女的教育,没出过败家子,反而一大家子,日子越过越好。
公孙弘之所以看重里正家的小儿子,无非是他家中的大片良田,有些商人之家,也许更有钱,更加锦衣玉食,但在公孙弘眼中,这样的人家,总是缺少了一些厚重感,根基并不稳定。
既然能狠心拆散女儿和意中人的姻缘,那么公孙弘这个时候,考虑的更多的就已经不是才华学识了,而主要是看来人的家境,入得上眼的还真不多,郑家庄里正家的小儿子,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郑里正家托人来过几次,公孙弘虽然满意,但不敢确定阿萌的心思,倒也没有贸然答应,只是有意无意地将消息传递给阿萌。
阿萌比先前憔悴了不少,却又显得成熟了,面对父亲的时候,她更多的是沉默,所以父女二人单独相处,颇有些尴尬。
“无恒产者无恒心”,作为标准的无产阶级,卫青不被信任值得托付终身是正常的。在农耕社会里,土地是最珍贵的资源,而且历朝历代,无论政权如何更替,官府多么腐败,却从没有人敢剥夺农民手中直接拥有的土地,历朝历代的均田措施,实际上针对的只是闲置或者荒芜的土地。
第七节 雪夜奔逃
冬天,如约而至。还没有下第一场雪,所以还是需要将羊群赶上山去,抢食成熟的草籽。
郑家来了不速之客,这个人的到来,让卫青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可他浑然不觉。来人是平阳县的差吏,目的是要从各家征调民夫重修长城。
征调的比例是每户抽一个十四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丁,郑季家是大户,自然难免。郑妇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卫青,郑家人口不少,可壮年男子都是田里干活的好手,只有这个卫青是可有可无之人,郑妇早就看他碍眼,此次正好甩了这个包袱。
边关苦寒,匈奴又不时侵扰,能不能保住性命回来都是个未知数,郑妇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所以她一早就下了狠心,瞒着郑季,让衙役将卫青带走,木已成舟,想必郑季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傍晚,卫青回到家中,郑妇破天荒地来到他的小屋,笑眯眯地说:“郑青啊,回来了?赶紧去吃饭,吃完饭我有话要给你说。”
卫青见郑妇满脸堆笑,心里暗道:“这婆娘今天怎么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虽然心中忐忑,也依言去吃了晚饭。
等众人都走了,郑妇才对卫青说:“郑青啊,你也年纪不小了,我们郑家也养活你这些年,现在是需要你报恩的时候了。”
见卫青一脸茫然,郑妇继续说道:“你是我们郑家的人,就要为郑家出点力,昨日县衙通知下来,要在每家抽调一名民夫,去边关服役,你的年龄刚好,我看就你了。”
卫青听了这番话,就像跌进冰窖一般,他知道,边关服役苦不堪言,加上这两年匈奴猖獗,能保住性命者不过十之一二,他去了,多半是有去无回。
“这恶婆娘果然没安好心,我上有母亲,下有兄弟姐妹,必要留了这有用之躯,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去边关,葬送了自家性命?不行,这绝对不行!”卫青不敢拒绝,但心里暗暗思索如何应对:“我若拒绝,郑妇肯定不依不饶,到时候官府的人自会强行将我带走,不如暂时不动声色,再想办法。”
有了主意,卫青起身淡淡地对郑妇说:“郑青多年来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能去边关也好,阿母看着安排吧,郑青也没什么收拾的,随时可以起身。”
卫青如此痛快让她很是意外:“唉!这也是不得已,官家一声令下,咱们小民哪里敢违抗,你也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你的叔伯都年纪大力,兄弟们都娇生惯养,那里吃得了那个苦,只有委屈你了。”说完还假惺惺的抹了把眼泪。
卫青不愿见她惺惺作态,微微躬身告辞,回了自己小屋。他一路压抑着自己起伏的心情,尽量让脚步平静,其实心乱如麻。
郑妇见事情这么顺利,也很高兴,拔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以后眼不见心不烦,她自然心花怒放。
回到小屋的卫青飞快地思考着对策:“郑家肯定是再待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尽快逃走。洪伯和公孙先生是没时间道别了,阿萌怎么办?”
想到阿萌,卫青心口一阵疼痛,阿萌是他的梦,一个美的不敢相信的梦想,拥有她是他最大的幸运,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他做不出来。他必须去找她,他要带她一起走。
想到这里,卫青努力平复情绪,又回到饭厅,郑妇还在那里。卫青道:“阿母,这几日就要离家了,我还有几个好友,今天就去和他们道个别,还望阿母准许。”
这番话合情合理,郑妇也不多想,说:“去吧,早点回来,把自己的衣服、被褥收拾一下,明儿我再给你做几件衣裳,你都带上。”
对郑妇的这种态度,卫青也是未曾想到,心中稍许有了些愧疚,可一想到当年对他的毒打和种种虐待,这种愧疚很快就消失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直奔西边阿萌的村子。
天色尚早,阿萌见到门口探头探脑的卫青,眉头一皱,给祖母撒了个谎就出来了。她本来不想再见卫青,可是见到他就心神大乱了,虽然心里乱糟糟的,但主意还是坚定,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让卫青死心。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子,到了一片没有人的树林里。卫青上前紧紧抱住阿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阿萌不明就里,赶紧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
卫青哭了一场,擦干眼泪,痴痴地看着她说:“阿萌,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郑妇要我顶替郑家人服役,去边关筑长城,九死一生,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我要逃走,我要带着你走。”
阿萌也懵了,她原本以为是卫青知道了父亲不愿嫁女给他的事情,没有想到让卫青方寸大乱的却是边关服役。
这些日子,她过得很苦,不能和卫青成为夫妻让她备受煎熬,但是思前想后,为父亲为祖母,只有离开卫青才是唯一的出路,她早就下定决心,给卫青生个孩子,然后找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嫁了,也好让父亲、祖母安心。现在卫青所面临的困境,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成熟得早,不满十五的她已经学会了权衡利弊,激情之下产生的私奔的念头,这些日子已慢慢打消了,今天她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和卫青摊牌。也许,让卫青死了这个心,他就少了一份羁绊,可以飞向更高的天空。
那个时代,男女之事并非禁忌,未婚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萌年纪尚轻,就算是生下孩子,也能再嫁人。
阿萌表面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她狠下心来说道:“卫青,你可知道,我爹自知道你是奴隶之子,就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我偷偷来和你私会,也是念你我相好一场,留些念想给你。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家里还有父亲、老祖母,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这……”
“你走吧,永远忘了我吧。”
“不……你不能这样,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要娶你。”
“娶我?你拿什么娶我?你身无立锥之地,自己尚且不能过活,怎么养活老婆孩子?我嫁了你,我的子子孙孙就要世世为奴,你就不替我想想?”
阿萌字字坚硬如铁,重重地击打在卫青的心上,鲜血淋漓。她不是绝情,只是现实如此,不得不为。她不想卫青还抱有幻想,在徘徊中蹉跎岁月,耽误了前程,她想让他永远忘记自己,无牵无挂地奔向未来。
如此绝情的话语,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先哭了,她不敢再看卫青的眼睛,只好自己捂着脸跑开了。
卫青颓然地坐倒在地,任泪水肆意地涌出。卫青此刻恍然如在梦中,前几日还卿卿我我的阿萌,转眼间就陌生的如同路人。
卫青就这样躺着,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天空阴暗下来,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踪影,一连串的打击,将这个少年逼上了绝境。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死是一种解脱,对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尘世中,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可是死是最容易的也是最难办到的,死亡将使这一切烦恼烟消云散,却要留给活着的人无尽的痛苦。卫青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他的兄弟姐妹,死亡的念头随即烟消云散,痛苦依旧,只是越来越麻木。
这几日,卫青一直如此。由于冬天不用去牧羊,也无人喊他早起,他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躺在床上好几天。
而阿萌,此时也渐渐有了生理上的反应,不时出现无法控制地呕吐,祖母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只是告诉了公孙弘。
公孙弘本就担心两个孩子把持不住,知道如此真是大事不妙,但他心里想法很坚定,哪怕阿萌真的怀有卫青的骨血,他也一定不会让阿萌嫁给卫青。
公孙弘决定和阿萌挑明此事。
许久,公孙弘才开口:“孩子,为父对不起你,无论如何,父亲都不愿你受苦。唉!你要相信,父亲是不会害你的!”
阿萌闻言默默无语,良久才应道:“父亲良苦用心,孩儿都知道,孩儿会听从父亲安排的,只是请等我将腹中孩儿生下。”
公孙弘已知到阿萌有孕,也没有惊异,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阿萌继续说道:“父亲,孩儿理解您,请父亲也理解孩儿的苦衷,孩儿和卫青倾心相爱,这个孩子,您就让我生下来吧!生了这个孩子,您要把我嫁给谁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唉!孩子,事到如今,为父又能说什么呢?希望你能明白爹的苦心,爹就你一个女儿,实在不忍心见你受苦。所以为父逼你,你也不要记恨。”
“孩儿岂会记恨父亲,只是又要给父亲添乱了,我未婚先孕,父亲和大母脸上无光,怕是要受人讥讽。”
“阿萌我儿,为父和你大母都不怕他人风言风语,只要我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我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事到如今,孩儿已非完璧之身,怕是不能嫁给郑家三儿了。”
“唉,孩子,这十里八乡的年轻男子还有很多,我儿不要担忧。为父对里正家的三子,也只是略有耳闻,谈不上有多么出众,只是父亲更看重郑里正的家境。女儿莫怪我,说句俗话:放牛都要看草场,我嫁女岂能不看家境?”
阿萌一早就明白父亲的心意:“父亲莫要担心,我已经见过里正家的大儿子郑勇了,他说就算如此,他也愿意娶我。”
公孙弘大吃一惊,他确实很难想象,阿萌,原本一个文静害羞的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公孙弘知道郑勇,摇头道:“唉,这怎么行啊?这个郑勇要大你十余岁,况且已经克死一个老婆了,你怎么能行事这样草率呢?”
阿萌面上平静如水:“父亲,我已经有了卫青的骨肉,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郑勇说他不计较此事,所以我要嫁他。郑家田多地广,郑勇又是长子,父亲以后不用担心我的生活。请父亲放心,女儿只要生下孩子,自然心愿满足,以后一定会好好和他过日子,不再让您和大母操心。”
公孙弘望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熟的女儿,长叹一口气。心中愤恨,暗自念叨:“卫青,又是你卫青,害我女儿如此。”
对于这个结果,公孙弘是满意的,郑勇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年近而立的他,由于前妻的病故,背上了一个克死妻子的恶名,虽家境殷实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能娶了年轻秀丽的阿萌他自然喜不自胜。
作为汉武朝的两个重要人物,卫青和公孙弘缘尽于此。
天色愈发阴暗,笼罩得大地没有一丝亮光。卫青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寒冷的西北风让他清醒了许多。梦想,总是被现实打断,失去了一个梦,就要寻找另一个梦,他告诉自己,不能就此沉沦,任由命运摆布,他要逃离这个困境,哪怕是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母亲是他最大的牵挂,和母亲遭受的苦难想比,他的这些打击又算得了什么?他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才能慰藉坎坷半生的母亲,才能让他的兄弟姐妹不用再经历他所经历的磨难。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爬起来。寒风依然肆虐着,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冬日的冰凉。郑家人早就睡了,院子里空荡荡的,犹如卫青空荡荡的心。
他将书简整齐地码在床头上,一遍遍抚摸着。他非常感恩给他书的人,但是也知道这些书的价钱,他不能带走这些书。书简码成一排,非常壮观,散发着淡淡的竹子和木材的清香,卫青一遍遍摩挲着它们,眼中充满泪水。
是夜,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掩盖了地面上无数来来往往的脚印,原本还担心有人顺着痕迹追踪的卫青这下彻底放心了,他决定,当晚立刻离开郑家,到山中,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
在大雪中跋涉了一夜,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大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他既苦于艰险难行,又有些高兴,大雪会掩盖掉所有的痕迹,他可以就此人间蒸发了。
一夜,又是一天,卫青疲惫到了极点,也终于到了,他手脚并用爬到他的山洞,一头倒在铺上睡了过去。
对于他的出走,郑家并无人关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大家都睡了个懒觉。直到郑妇来找卫青的时候,才发现人去屋空。郑家上下躁动起来,卫青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他不见了,就意味着需要他们中的一人背井离乡,出生入死。
一番慌乱地寻找之后,在郑家男丁们的咒骂声中,郑妇颓然坐倒在地上,哭天抢地:“这个小杂种,竟然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号啕大哭一阵后,她突然站起来,厉声道:“郑贵,赶紧出去找,顺着脚印找,一定要追上这个小杂种,让他跑,抓住打断他的腿。”
可是要在大雪过后掩盖了一切痕迹的巍巍大山,笼罩在一片浓雾当中,哪里还能找到脚印。
卫青的小屋,屋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被褥衣物都叠放整齐,书简码在床边,就连那盏小油灯也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小几上,看来这孩子并不想带走任何属于郑家的东西。
郑妇还在哭嚎,众人也不敢相劝,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中谁将成为那个倒霉蛋呢?
就在郑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卫青正沉浸在梦乡里,这连日的打击没有击垮他,只是让他疲惫不堪。
熟睡中,他多次被噩梦惊醒,梦中,他总是被怪物追杀,无论怎么努力地逃跑,总是无法摆脱。当他在梦中鼓起勇气,想要反抗的时候,总是很无奈地发现其实真的无能为力,这时候往往伴随疼痛恐惧,在一片混乱中被惊醒。
就在这样半睡半醒中,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几日,不吃不喝也不想动弹。还好他的思维并没有停止,越是痛苦的时候,越会有不一样的领悟。
有很多事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比如晚春凋零的花朵,比如注定要离你而去的人。我们都曾经期盼憧憬美好的生活,直到现实给了狠狠一击,每个人最终都会醒过来,区别只是在于有的人很快,有的人需要很长时间。
如同一个深深的伤口,在痊愈的过程中会经历种种,这种痛苦会持续、会发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注定会被冲淡,直到成为心底一道浅浅的疤。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狗叫让卫青醒了过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抓起身边的短剑,但随即又放松下来。原来是黑熊儿见他一直沉睡,才大叫吵醒他。他摸了摸它的头,黑熊儿也高兴地舔舔他的手,摇着尾巴。
洞里的锅碗瓢盆都已齐备,也储藏着足够的熏肉、干肉,卫青离开的时候,还从郑家厨房偷了几张面饼,节约着过,应该够这一人一狗熬过整个冬天了。
逐渐清醒的卫青知道,无论自己沉浸在痛苦中有多不可自拔,对别人来说,这种痛也是完全不足挂齿。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想通了这些道理,心里的苦自然淡了,他开始考虑生计问题。
洞顶的侧开口已经被积雪盖住了,光线微弱起来,好在风也吹不进来了,树枝编成的柴门呼呼地透着冷风,卫青裹上兔皮披风,还是止不住的冷,于是生起了火,温暖在洞内弥漫开来。
洞内堆放着干透的木柴,上面搭着许多张兔皮,这是秋天狩猎时留下了。暖了一下身子,卫青就将兔子皮缝在了柴门上,洞口的风基本上堵住了。
卫青取下一块熏肉,剁成小块,放在陶罐内煮上,洞内的温度很快上升。黑熊儿也讨好似的过来碰了碰他的小腿。
卫青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到什么时候,想着食物和柴火都必须省着用。所以小心地转着陶罐,让火苗准确的对准罐子的底部。
水很快开了,洞里的烟越来越大了,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连狗都为了躲烟尘,跑到了角落里。这时卫青才发现,雪盖住了洞顶的侧洞,虽然不会有冷风吹进来,但如果生火,洞内的烟也无法排出去,看来不得不想办法重新打开。
还好洞内的石壁不是很陡峭,而且犬牙交错正好如同台阶,很容易就爬到了洞顶,烟熏得他眼泪直流。洞顶这个裂缝不大,卫青刚好能通过,前面就是一个岩石平台,这台子和洞顶正好形成一个侧洞,通风透光,而雨雪又进不来,洞在岩石中浑然天成,平坦光滑,简直就是鬼斧神工一般,一个成年人在洞里能很容易的转身,卫青暗自思忖:“将来如果有危急之时,可以藏身于此,应该能躲得过去。”
他用脚试了试所站之地,看能否承受重压,感觉纹丝不动,才慢慢地向外开始推积雪。随着积雪被清理掉,洞内光线逐渐变亮,烟也从打开的缺口中喷涌而出,洞内一下子明亮清爽起来,黑熊儿又开始活跃起来,对着卫青“汪汪”叫了两声。
估摸着肉熟了,卫青先捞了一块,黑熊儿立马围了过来,尾巴摇得团团转。卫青咬了一口,黑熊儿见状不高兴了,呜呜叫着,像是在抗议,卫青怕烫着他,只好俯下身子摩挲安慰它。
洞顶这个缺口有利有弊,好的是烟可以出去,光线可以进来,但是随之而来的,冷风也从那里倒灌进来,洞内的温度低了很多。
洞外的大雪仍在继续,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映得洞内亮堂堂的。卫青又拿起了书,这次雪夜出逃是迫不得已,但整个过程他却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唯一的遗憾是他的那些书都留在了郑家,不过好在几年他基本上大部分都誊写下来,做成书简,堆在山洞中。虽然显得粗陋,但好歹也可以时时翻阅。
阿萌的样子还是会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淡了很多,只要集中精神,他还是很快能投入到书的世界中。
读书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也是苦难人生中的一抹亮色。书籍之于他,亦师亦友,现在他能时时感觉到书在他生活中的存在,绝望的时候鼓励他,疲惫的时候鞭策他,或许这就是他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