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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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撰写介绍这门艺术一直都未得到应有的承认。长久以来,我始终背负着一种紧迫感,想要把这种写作形式从长达四十个世纪的寂寥之中解救出来——剪断其与正文之间的、阻碍了其成长的羁绊。假如不趁着如今世界大同——换句话说就是时机成熟了——那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真正赋予这门优雅却未被承认的艺术类型独立的地位?老实说,我曾指望会有别人主动来挑起这个重任,因为这么做不仅符合艺术审美观的演化,而且从道义上来说也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不幸的是,我错了。我的观察与等待落空了:不知怎的,并没有人来拯救介绍之撰写于水火,令其摆脱奴隶般的命运。所以,我没有选择:我将致力于拯救介绍写作,成为它的解放者和助产士,我这么做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这个受迫已久的领域也确有其难堪的一面——都是些无趣的、为了钱而写就的违心之作,有些甚至从未发表,纯属自甘堕落。还有的虽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装腔作势,一如耶利哥城墙下的号角。不过,除了这些随大流的介绍之外,它也有进阶的等级,比如前言和序言,甚至连随大流的也各不相同,因为给自己的书写介绍是一回事,而给别人的书写介绍又是另一回事了。同理,用某人的介绍来推出首版,跟用同一个人的介绍来推出众多的后续版本,也有很大的不同。随着某个出版物不断地——甚至可以说是顽强地——再版之后,它也就积蓄了介绍之后的力量,即便介绍的文字本身寡淡无味,亦能将纸张变成力量之塔,能抵御毒舌书评家的长矛——因为又有谁胆敢攻击一本配备了如此厚重之护盾的书呢,护盾背后与其说是它的内容,还不如说是它不可侵犯的尊严!

有时,介绍是一张作者本人签署的承兑支票,是由他的尊严和骄傲锻造而成的誓词;然而,它也可能是受制于某种习惯势力的宣传,亲切但敷衍,透露着官方对书本那虚伪的承诺:它是一种安全措施,一张通往社会的通行证,是肉食者咀嚼之后的残羹——徒劳地想从注定的沉沦中打捞些什么。它属于不能兑现的支票,背后鲜有黄金支撑其价值,更遑论什么利息了。但我会把这些都忽略。我不想涉足介绍的分类学,或给这个过去遭忽视、遭束缚的类型做一个粗浅的区分。但凡套上了缰绳,千里马和劣等马跑起来就没什么区别。拉车方式究竟有什么不同,还是留给林纳尤斯之类的分类学家去忙吧。我这本小小的、意在解放介绍的集子,其开篇的立意并非在此。

写到这里,我们必须深入问题的实质。究竟什么是介绍?赤裸裸的吹嘘和自我宣传,没错,但也可能是施洗约翰或罗杰·培根在蛮荒上的呐喊。一旦想通了这一层,我们就能明白,除了作为作品的附庸,介绍本身也可以是杰作,因为对于任何一种神谕而言,学者们所做的经文和预言就是它的介绍——连接着我们的世界和神的世界。因此,想通了之后,你就能明白介绍的天地比文学要广袤得多,因为无论后者想要实现什么,前者只需在远处宣示即可。

回到那个滋扰已久的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为解放介绍,将其拔高成一门独立的艺术类型而奋斗呢?答案就藏在我刚才说过的话中。我们可以一下子说出答案,或是借助于更高深的诠释学。首先,要证明这项任务的正当性,无须层层论证——只需手里拿着计算器即可。我们难道还没受够信息洪流的威胁吗?用美摧毁美,用真理消灭真理,不正是它的恐怖之处?一百万个莎士比亚发出的声音,和一百万头北美野牛或是一百万朵浪花所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嘈杂、一样的喧闹。内容倍增到如此地步,对思想没有任何益处,只能带来损害。在面对如此命运时,沉默本身就成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救赎之舟,因为通过沉默,作者可以收获不弹老调的声誉,读者也能从如此明显的自我否定之中体会良多。这是一定的。甚至,作者应该连介绍都尽量少写,但真要是不写了,人们就感知不到他的自律,他的牺牲也就白费了。所以,我写介绍就是为了揭示我想避免的罪恶,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冷静的立场和纯粹的外部计算。然而,这解释仍然未能说透,介绍被解放了之后会变成何种艺术形式呢?我们都知道,再好的食物吃多了之后也会便秘。我们怎么才能避免?我们怎么才能从自找的便秘中拯救自己?这里真的能找到救赎吗——正确的道路一定会途经“介绍”吗?

如同金光闪闪的救世主,诠释学方面的义勇军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受召前来,他当做出如下解释:将介绍与其本该预告的内容隔开,这其中的关键并非是为了取悦谁,甚至包括我在内——因为它不在乎。我们都是受体,无法对艺术形式的进化规律提出申诉。艺术无法止步不前或是原地转圈,正因如此,它的存在超越了取悦的范畴。如果你下了一个蛋,你必须孵化它;如果从里面孵出来的不是爬行动物,而是哺乳动物,那你就给它点能吮吸的东西;假如我们因此而感到不适甚至恶心,那也只能认了,因为它是我们自己的产物。我们拖着疲惫的步伐挣扎了这么远,一遍又一遍地被一个比取悦更高级的命令所驱使——驱使着我们的眼睛、耳朵和思想——去接受新的形式,它出现在通往更远更高的路途中,虽然还没人到过这里,也不想来这里,因为没人知道自己是否能在这里忍受片刻的时间——但实际上,对文化的发展来说,你是否能忍受根本无所谓!这个命令,带着冷漠天才那独有的专横,强行将我们那套老旧的、自生的,因此也就未能意识到的束缚换成了新的;它没有砸断脚镣,只是松弛了它的链条,驱使我们进入了未知地带,从而意识到了自由的宝贵。

但是——坦白讲——我自己更喜欢另一套比较另类的歪理。简单来说,上面说的那些是有道理的,但说得不全面——必要性也没说清楚,所以接下来我会说一下在神的创世里找到的数学依据。

请注意,《圣经》里用了多么啰唆的话语,《摩西五经》又用了多么冗长的篇章,来描绘创世的成果——而对创世本身的描述却是那么简洁!一开始,没有时间,也没有形体,直到突然间——看不到有什么明显的理由——上帝说话了:“要有光。”然后就有了光,但在光出现之前,没有其他动静。没有缝隙,没有折中状态?我不相信!在混沌与创世之间总归还要有某种纯粹的意志吧,它未受过光的照射,没有被宇宙完全束缚,也没有被玷污——哪怕玷污它的是天堂里的土壤。

那就是创世的起源,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尽管它尚未成功;它是一个使命,更是一种神圣与全能,尽管还没有展开行动。它是在行动之前的宣告。

我们不正应该利用这个情境吗?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善用其方法。万物从哪里来?当然是从起源而来。起源是什么?一个介绍,无须赘述。但这个介绍并不傲慢,也非蛮横,只是某个“东西”的介绍。让我们忽视创世实现过程中的混乱;让我们用数学来描述一个没有那么天马行空的创世记!

换句话说,让我们用整体去除以那个“东西”。算出答案之后,那个“东西”消失了,只剩下了介绍——除去了令人不快的后果,免除了六道轮回的威胁——它是一种纯粹的意志,一种尚未被罪恶玷污的境界。它不是我们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没有维度的点——却又无限广阔。很快,我就会跟你们说如何将文学与之相联系。但首先让我们看一下它的邻居,这位邻居显然不是个隐士。

当今所有的艺术都在挣扎于如何拯救自己,因为创造力的全面扩张已变成了对艺术的一种诅咒、一场没有胜利者的竞赛,就像宇宙,艺术已爆炸成虚空,没有阻力,因而也没了支撑。假如一切都有可能,那么任何东西都有价值,前冲就是后撤,艺术也因此想回到起源,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办到。

在对极限的急切渴望中,绘画进入了画家体内——深入他们的肌肤之下——看哪,艺术家已不用画作就能展现自己!由此,他变成了被刷子鞭笞,或被油墨水彩涂抹的反叛者;又或者,他会在开幕日那天赤身裸体地出现,身上不挂一丝颜料。不幸的是,这个可怜的家伙无法实现真正的裸体:他不是亚当,只是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还有雕塑家,不管是朝我们扔来未经雕琢的石头,还是在展现一个老套的垃圾,都试图爬回旧石器时代——变成一个原始人——因为他想成为这样的人:一个起源!也就是一个穴居人!然而,原始人一定野蛮吗?自然界里没有脏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粗野的行为都是回归大自然!

我来问你,到底什么是回归大自然?让我们通过音乐来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它正面临着最伟大也是最触手可及的机遇。音乐家用计算机砸碎了旋律的脊骨,将巴赫肢解得七零八落,但这么做是错的;同理,用电子来扫描一条放大了一百倍的猫尾巴不会产生任何东西,除了一声声人工制造的嚎叫。这是条错误的道路,只能产生错误的乐声!一个救世主——一个革新者——一个目标明确的人,尚未出现!

我焦急地等待着他。我等待着他真正的音乐作品,能拯救我们于虚假之中,让我们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那是一个集合了赞美诗的作品,能感染到音乐厅里所有的观众,尽管各自感受不同——观众只会在专注度方面表现得一致,都把嘹亮的管弦乐视作生物体的呼喊。

这部交响乐将响彻一百个扩音器,我期待它有一个黑暗的、魔鬼般的编曲,如同行进在肠子的内部。它的背景音调由单调的贝斯构成,一如人们在腹痛时发出的肠鸣——一连串的“咕咕”声滚滚而来,充满了消化不良的绝望。这个肠鸣声是真正的生命之声——原始,却又与风琴音乐不同。我也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打击乐声的伴随下,它的主导动机会逐渐成形,从令人痉挛、如同擤鼻涕般的开场,升华到嘹亮的、如同咳嗽般的花腔女高音。随后支气管炎开始接手,我预料这里将有大段的独唱,使用老慢支患者那种高超的技巧,一种活泼且深沉的死亡艺术,如同短笛在哀号,如假包换的死尸开始以四分之三的拍子磕假牙,一座像模像样的坟墓开始吹响气管的死亡之声。如此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才是真正的音乐!

迄今为止,一直被人造音乐所遏制的肉体上的冲动,终于因为回归了自然而发出胜利的欢呼,如此义无反顾,充满个性。我不会错的,我知道内脏交响曲的首演将会是一次突破,因为只有这样,传统呆坐的、已退化成了瑟瑟作响的口香糖纸的听众,才会采取主动——终于——以一个觉醒的自我之声,奏响回归自我的乐章,致力于反对一切的“虚假”——这才配得上我们这个时代的口号。

而这位创造者、这位作曲家,将架起一座桥梁,成为惊恐的普罗大众与命运女神之间的祭司。内脏的命运就是我们的终点。这将是一个善于聆听者团体内心的自我交响乐,不会有外部的丝弦乱耳。在首演时分,他们将独自欣赏——并且心生恐惧。

那文学呢?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想把你的灵魂完完整整地还给你,就像内脏音乐归还了听众的肉体一样:文明的核心就是回归自然。

正因如此,介绍的撰写再也不能受制于诅咒而被排除在艺术解放之外。我想煽动的不仅仅是小说的作者和他们的读者,我煽动的目的还有造反,而不是和稀泥——在观众失去了之前传统的旁观者地位、失去了观众身份这层保护伞之后,我想做的不仅仅是说几句鼓励的话,让他们爬上舞台,或是让舞台屈尊,便于他们攀登,这么做的结果只能是令他们发现自己闯入了煮着圣维特的大锅。无论是打摆子,还是做变形的瑜伽动作,都无法还我们以自由——唯有思考。因此,要是拒绝授予我以介绍的名义、为了它的利益而斗争的权利,你们就该倒霉了,亲爱的读者,你们将会堕入蒙昧,变得彻底过时,即便你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老套,你也无法融入现代生活。

然而,我亲爱的读者,既然你们在读我写的东西,那你们就是勇于尝试的人——你们,因为反应迅速而得以进步,能自由地徜徉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潮流之中;你们清楚,尽管我们爬上了比原始类人猿堂兄弟更高的层级(甚至还飞上了月球),我们仍需攀登——你们会理解我,加入我,共同完成这个使命。

我会误导你们,但你们还会因此而感激我。我会对你们立下庄重的誓言,却不打算遵守,但你们仍会满意,或者你们会以适当的技巧装出各种程度的满意。对于那些想把我们驱逐的傻瓜,你可以说他们在精神上已经落后于时代,他们终将堕落到一个由现实呕出的垃圾堆上。

你会告诉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如今艺术已变成了无法承兑的(空头)支票,一个(虚假的)承诺,一个(不现实的)预测——最高级别的改造。正是这种艺术的虚无性和不可行性才能成为它的口号和基石。我为这本小小的选集所撰写的介绍亦是如此,因为我写的前言没有指明任何方向,我写的介绍哪里都去不了,序言之后连一个字都没有。

随着每一次小小的尝试,我将展现给你们一个不同类型、不同语义的虚无,它沿着一条典型的海德格尔谱线变化。我将满怀热情、希望和使命,开启祭坛和三重门,推出装点着神像的圣像塔。我将在终结于虚无的楼梯上跪下——它并不是被遗弃的虚无,不像真正的虚无那样什么都没有或什么都不会发生。它是我们终点的寓言,是最庄严的愉悦,也是最悲怆的愉悦,而这个四处窥探、不承担责任、摄人心魄的关于虚无的介绍,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具人性、更能成为人类精神支柱了。

这个由岩石组成的、绿色的、寒冷的、喧嚣的世界,活跃于云层之下,笼罩于群星之中,我们与动物和植物一起分享着它。但虚无是我们的领地和特殊的寓所,探索这片虚无的只有人类。这是件困难的差事,其之特殊性在于其之不存在,要是没有时间的沉淀和精神上的琢磨,没有长久的研究和训练,甚至连浅尝都没有可能。它会让没做好准备的人寸步难行,这就是为什么在与一个调音精准、配器丰富的虚无交流时,一个人必须做好持久的准备,把接近它的每一个步伐都踏得尽量扎实、明确和有力。

因此,我将给你们展现的介绍,就如同一面雕琢精美的门板,镶嵌着黄金,门楣上装饰着神兽。我将站在它结实、庞大且得体的面前起誓,祈求以我集中的精神之力打开它,由此我可以将读者推入虚无,并同时将所有的存在和世界都从读者身边夺走。

我承诺并且向你担保一个美妙的自由,并发誓虚无就在那里。

我能得到什么?一个最富饶的境界:一个创世之前的境界。

你能得到什么?最高级的自由,因为在你飞升的过程之中,我的声音不会闯入你的耳朵。我会举起你,像喜爱鸽子的人托起鸽子一样,把你像大卫的石子一样弹出去,你会如同路上的一块石头,飞入这片巨大的存在——得到永恒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