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隐者之心,劳者之事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陶渊明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我国古时候有许多所谓“隐士”,其实不是真隐士,他们拥有巨大的庄园,众多的仆役,并不需要亲自参加农业劳动,同时还与朝廷和地方官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本质上只是故作清高、沽名钓誉而已。陶渊明是一位真正的隐士。他一生活了六十多岁,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家乡过着“躬耕自资”的隐居生活。虽然也曾断断续续做过几次官,但从41岁毅然辞去彭泽令之后,他便再也不肯出仕了。在长期的隐居生活中,陶渊明依靠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同时也写下了许多吟咏躬耕生活的动人诗篇。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就是陶渊明吟咏躬耕生活的名篇之一。诗人经过辛勤的耕作,换来了劳动的果实,面对收获,感慨万端。劳动固然是艰辛的,但没有其他方面的干扰,所以诗人希望像古贤人长沮、桀溺那样,永远躬耕不仕。尽管诗人带有隐士的心理和感情,却完全是以劳动者的身份,以自己的切身感受来赞美和讴歌劳动的,因此具有积极的思想意义。
先来解释一下题目。“庚戌岁”,即东晋义熙六年,也就是公元410年,当时诗人46岁。陶渊明41岁从彭泽令的任上辞官归隐,到这一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西田”,也许就是诗人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说的“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西畴”。“早稻”,一作“旱稻”,因为早稻一般在农历六月收获,不可能到农历九月中才收获,而且诗中提到“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是在“山中”种稻,所以作“旱稻”比较有理。
下面我们就来讲解这首诗。
这首诗以议论开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所谓“人生归有道”,清人方东树解释说:“言人之生理,固有常道。”“固”,是固然、当然的意思。“端”,即首,就是首要的意思。诗人开宗明义提出民以食为本的思想,指出“衣食”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质条件。陶渊明不止一次表述过这种思想。《劝农》诗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移居》之二说:“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所以诗人接着反诘道:“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孰”是疑问词,“怎么”的意思。“是”,指上面提到的“衣食”。“营”,是经营。“安”,是安乐、安逸。这两句的意思是,连衣食都不经营,怎么可能求得自身的安乐呢?这里虽有诗人自勉的成分,但同时也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感而发的。统治阶级和上流社会轻蔑农桑,不劳而获,却心安理得地安享荣华富贵,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自然地使人联想起《诗经》中伐檀劳工对所谓“君子”的咒骂:“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你看那些君子们,不是白吃饭嘛!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陶渊明继承了《诗经》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
●袁行霈 作(袁行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国学研究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
以上四句是诗人抒发的议论和感想,接下来十二句描写诗人劳作的情形和感受。“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对于农民来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所以春天一到,就得开始忙碌了。“理常业”,就是从事农业劳动。陶渊明辞官归隐从事农耕已经有五六个春秋了,所以他亲切地把农务称之为他的“常业”。“岁功”,就是一年的收成。由于诗人的辛勤耕作,这一年的收成也还可观。这也就是诗人在《移居》诗中所讲的“力耕不吾欺”,只要你努力耕种,大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耕耘自有收获。这当然是诗人从劳动实践中得到的体验。“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诗人完全像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大早就出工了,直到太阳下山才扛着农具回家。“肆”,是从事。“微勤”,是轻微的劳动,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耒”,是古代的一种农具,这里泛指一般农具。有的本子作“禾”,则是实指诗人收割稻子的当天挑着禾担回家。“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其中“饶”是多的意思;“风气”,是指气候。诗人在山中耕作,风寒露重,格外辛苦。以上六句为一层意思,现实地描写了劳作的情况;下面六句主要是就劳作抒发感慨。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种田人一年到头日晒雨淋,肩挑背扛,岂不辛苦!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摆脱这样的艰难困苦。“弗获”,就是得不到、不能够的意思。“此难”就是上文所说的耕作的种种艰辛。诗人所谓的“田家”,不单单指普通的农民,而是包括自己在内的,甚至可以说,就是专指诗人自己而言的。“田家岂不苦”,这一声沉重的叹息,包含了诗人多少艰辛和汗水!“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一天劳动下来,确实腰酸背痛,疲惫不堪,但是却可以避免其他祸患。这里诗人是把现实的体力劳动同从前的官场生活相比。所谓“异患”,指的就是官场中的种种不测的祸患。“干”,是相犯、相扰。既然劳动的艰辛可以求得平安,没有什么意外的祸患相干,这样也就乐在其中了。“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盥”,是洗手。“濯”,是洗脚。“斗”,是古代盛酒的器具,相当于杯子。“襟颜”,是指胸中之气和脸上之色。这两句说,劳动回到家里之后,洗了手脚,坐在屋檐下休息休息,喝上几盅酒,既散心解闷,又消除疲劳。有时还唤来邻居一起共饮,“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诗人也就满足了,陶醉了。所以,最后诗人发出了内心的感叹。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长沮和桀溺,是春秋时代楚国的两个隐士,长期隐居在农村一起从事耕作,不肯出来做官。“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这两句是说,远隔千载的古贤长沮和桀溺与我的心是相通的。陶渊明多次在诗中提到长沮、桀溺等古代高贤隐士,表示要效法他们,永远做一个躬耕田园的隐士。所以最后两句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但愿永远这样春种秋收,躬耕劳作,决不为此而叹息。照字面作这样的解释,当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这首诗几乎从头至尾都在感叹劳作的艰辛,而诗人却偏偏说“躬耕非所叹”,其实这是诗人的牢骚之词。诚然,陶渊明的归隐和躬耕,完全是主观意愿,出乎自然,没有半点勉强;但如果说这位“隐逸诗人”总是那么悠然自得,内心没有一点波澜,没有一点矛盾冲突,则未必尽然。陶渊明少怀大志,所以几次隐退又几次出仕,那么执着地追求,但是终因无法适应污秽庸俗的官场生活而辞官归田,这已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了,所谓“达人善觉,逃禄归耕”。虽然如此,有志难为,于心何安?龚自珍《舟中读陶诗》云:“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龚自珍也认为陶渊明像屈原写《离骚》一样,是有牢骚成分的,只不过陶渊明的牢骚发得比较巧妙、比较委婉、比较含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