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水碧山青画不成,最美不过富春江
《与朱元思书》 吴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与朱元思书》是一篇描写山水风光的名作。在讲解这篇作品之前,必须弄清楚下面几个问题。
第一,题目叫作《与朱元思书》,可知这是作者写给人家的一封信,却又完全不像书信的格式,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这篇原作早已失传,现在已经无法看到它的本来面目了,这段文字是从唐人编的一部类书《艺文类聚》中选出的,大约是作者写给朱元思叙说行旅所见的一封信。《艺文类聚》的编者以为这段文字写得很好,就把它截取来编入书中,作为描摹山水的范本。
第二个必须明了的问题,就是这篇文章句式整齐,音韵和谐,通篇是用骈文的形式写成的,这是因为作者受时代风尚影响所造成的。我们知道,南北朝是骈文大盛的时代,讲究声律对偶、典故辞藻,为时风所尚。作者生在这个时代,免不了受这种风气的影响。
第三是关于作者吴均,我们今天所能知道的情况不多。他是南朝梁代文学家,字叔庠,吴兴故鄣(也就是现在的浙江安吉)人。史书上说他出身寒微,好学,有俊才,文章长于写景,有清拔之气,在当时影响很大,不少人仿效他,叫作“吴均体”。可见他在当时是很知名的。《艺文类聚》摘录他文章多处,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第四是题目的“朱元思”,有本子作“宋元思”,可能是“朱”“宋”二字形近而误,我们根据《艺文类聚》作“朱元思”。至于朱元思是何许人,他与作者有什么关系,现已无从查考。因此,下面仅就这段文字进行讲解分析。
这篇短文所描写的是今浙江富春江一带的山水风景,生动逼真,如诗如画,读后令人悠然神往。
全文可分成三个部分来理解:第一部分是总说,第二部分写水,第三部分写山。
先来看第一部分: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这部分概括地叙述自富阳至桐庐沿江大约一百里路上的山水之美,所谓“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文章开头两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清新明朗的绿色世界之中。“风烟”是指山间的云雾,也可能是指附近村落的炊烟和晨雾。“俱”是完全的意思。“净”是净化、明净的意思。“风烟俱净”是说早晨太阳出来之后,烟雾消散,山川非常明丽,空气格外清新。“天山共色”,是说蓝天与苍翠的山色浑然一体。“共色”就是同一样的颜色。开头这两句就像绘画打底色一样,定下了基本色调。整篇文章就是在“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这个基本色调上面进一步细致描绘这里的山水之美的。“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这是告诉我们作者是乘船游览的,下面所描写的奇山异水,也许都是在船中所见。可是作者没有明言乘船,而是说“从流飘荡”,就是坐在船上顺着流水荡漾。这样写,不仅显得含蓄蕴藉,而且表现了作者闲逸放澹的精神境界。所谓“任意东西”,也就是坐在船上漫无目的地“从流飘荡”。作者既不是渔樵之人,也不是行色匆匆的过往客商,因此他才可能优游自得地欣赏这里的山水之美。“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几句是对这一带山水之美的总的评价。富阳位于富春江下游,桐庐在富阳的西南。富阳和桐庐,现在都是杭州市的属县。这一带不仅物产丰富,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而且山川秀美,风景宜人,古人有所谓“水碧山青画不如”的赞美之词。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绘有举世闻名的《富春山居图》,可惜这幅画一分为二,分藏于台湾和浙江省博物馆。当代著名画家叶浅予用三年时间画成巨幅长卷《富春山居新图》,展示了如今富春江一带的美丽山水和崭新面貌。近年来,这里陆续开辟了“瑶林仙境”“阆苑石景”“白云源瀑布”以及“桐君山”“严子陵钓台”等旅游点,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1987年春,笔者曾有幸到此一游。当我置身于这秀丽的奇山异水之间,在惊异和陶醉之余,很自然地就想起吴均这篇佳作,他下的评语是“天下独绝”,确实没有言过其实。
●风烟俱净图 孟繁玮 作(孟繁玮,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美术观察》副主编)
第二部分写水,写富春江江水之美。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这里写水,先写它的碧绿清澈,便是文章开头“风烟俱净”那个“净”字的具体体现。“水皆缥碧,千丈见底”,这是说富春江的水清澈见底。“缥”也就是“碧”,都是描写富春江水青碧如染的颜色。“千丈见底”是写水之深,尤显出水之清。“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这两句更进一步通过游鱼细石描写江水的清澈明净,连水中的游鱼乃至细小的石块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障碍。“直视无碍”,是说一直往下看,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毫无障碍。这是以游鱼细石来衬托水的清澈明净,柳宗元写《小石潭记》很受其影响。上面这几句是描写江水之清、江水之“净”,最后两句则描写江水的流动。“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急湍”就是流得很急的水,大约是滩头或江流陡转之处,这些地方的水总是很急的。“甚箭”就是甚于箭,也就是说水流得比箭还要快。“猛浪”是大而急的浪,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压过来,好像在奔跑似的。这里用两个比喻来形容急流和大浪,十分生动形象,给人以激流险滩、惊涛骇浪之势,与前几句描写水的澄澈明净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就充分地把第一部分总说中提到的“异水”的“异”字表现出来了。
水是如此之“异”,那么山又是如何的“奇”呢?接着第三部分便是写山的奇美。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这段文字是全文的重点。《艺文类聚》摘录这篇文章,把它列入卷七“山”的部分,可见作者的主要笔墨是用来写山的。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这几句从总体上描写山势。“夹岸高山”是说两岸都是高山,中间夹着一碧流水。“皆生寒树”是说两岸的山上都长着树木。“寒树”颇为难解,诗词中有所谓“寒云”“寒鸦”等说法,都是带有作者的主观意绪的。这里所谓“寒树”,可能是说山崖上的树木,由于土壤贫瘠,养分不足,枝干枯瘦,看了使人产生寒凉的感觉。“负势竞上,互相轩邈”,是说两岸的高山仿佛都在争着往高处和远方伸展,似乎要比个高下。这样就把山给写活了。“负势竞上”是说高山依凭着地势,拼命地往上冒。“轩邈”,“轩”是高的意思,“邈”是远的意思,两个词在这里都作动词用,意思是这些高山互相争雄,要比一比谁高谁远。“争高直指,千百成峰”,高山互相竞争,结果就形成了两岸无数的峰峦。“直指”,是笔直地向上,“指”就是向的意思。作者描写两岸的山势及其形成,不是从地理学的角度进行说明,而是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想象奇特,富于文学意味。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这几句进一步描写山中所见,大约这时作者已从船上下来,来到山中歇息,故写了在山中的所见所闻。“泉水激石,泠泠作响”,这里又写到水,但不是富春江的水,而是山中的泉水。“泉水激石”,乃是山中特有的景观,“泠泠作响”,是说泉水撞击在石头上面,叮咚作响。“泠泠”是形容清脆的流水声。“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是林间鸟儿对唱,悦耳动听。“相鸣”是相向和鸣。“嘤嘤”是鸟叫的声音。“成韵”是说鸟鸣之声十分和谐动听。“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这是典型的骈文句式,两句中只有“蝉”和“猿”两个词意义不同,其他词虽字不一样,而意思是相同的:“千转”就是“百叫”,“不穷”也就是“无绝”。这是为了对仗而又必须避免重复,但两句中的第二个字,即虚词“则”重复,这又是允许的。这两句的意思,无非是说山中蝉鸣之声和猿啼之声不绝于耳。这层意思是以泉水之声、鸟叫之声以及蝉鸣猿啼之声来反衬山林的幽静。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这几句写作者触景生情,抒发感慨。“鸢飞戾天”,原是《诗经·大雅》中的句子“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鸢”是一种凶猛的鸟,形状与鹰差不多。“戾”是到达的意思。郑玄以为“鸢飞戾天”是比喻恶人远去,这里用来比喻那些追求高官厚禄的人。作者认为,这种人看到这些雄奇的高峰,就会平息心中的功名之念。“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这两句是对前两句的补充,说那些忙于做官的人,看到这样幽美的山谷,也会流连忘返。“经纶”是经营、治理的意思。“经纶世务”,就是从政当官。我们知道作者吴均是做过官的,而且官职还不小,做到了奉朝请。也许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他仕途失意之时,那么这感慨就是为自己而发的;也许是为了规劝朋友朱元思的,由于资料缺乏,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这几句描写林间枝条交错、浓荫蔽日的景象。“横柯上蔽,在昼犹昏”,是说林间树枝纵横交错,遮天蔽日,以至于白天都像黄昏时候那样阴暗。“柯”就是树枝。“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是说有的地方树枝稀疏一些,有时候阳光从枝叶间筛落下来,微风一动,日光掩映。
这部分描写富春江两岸的奇山,是从山势之奇,写到山中之奇,最后写到游山者感受之奇,层层深入,历历如画,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中国的山水游记,魏晋以前几乎难以找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可以说是最早的一篇。到了南北朝时期,山水诗的兴盛,也促进了山水游记文的发展。北朝郦道元的《水经注》,虽然是为地理著作《水经》作注,但文字生动,描写细腻,实际上具有山水游记的性质。但是,严格地说来,陶渊明和郦道元的文章都还不能算作真正的山水游记,桃花源是虚构的乌托邦。《水经注》本质上属于注经。而吴均的这篇《与朱元思书》以及他的另外一些描写山水的短札,如《与施从事书》《与顾章书》等,才是自觉地描摹山水的,并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对唐宋以来的山水游记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因此,其开山之功不可抹杀。
吴均之所以能写出这样优美的山水游记来,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时代的产物。鲁迅先生说过六朝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当时有所谓“文笔之辨”,把文学作品同经、史等应用文字区别开来,强调文学的独立性,文学观念得到加强。骈文便是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尽管大多数骈文作品内容空泛,片面追求辞藻华丽,但其中也有不少情文并茂的佳作。《与朱元思书》虽然也是用骈文写成的,但写得自然流畅,没有雕琢的痕迹,文辞清丽,而没有堆砌的毛病。通篇不过140余字,次序井然,描写生动,格调清新,如同一幅疏密有致的风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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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释文:且放白鹿青崖间(罗超阳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