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将欲取之
玄懿话音刚落,众人心中皆是一凛,他们虽因玄懿年轻而不大看好其继任教宗,却没想到在如此巨大诱惑面前,雄心勃勃的玄懿会选择主动退出。不过他们谁都不打算出声探究,只是默然。
还是保乘大师率先开口:“你可考虑清楚了,华严堂议可不容许反复无常!”
玄懿法师淡淡微笑道:“玄懿不敢戏言。玄懿虽侥幸翻译了几部经书,于谛法之钻研实在浅薄,在教中的时日也短,焉敢班门弄斧?老教宗爱惜人才,有意提携后辈,玄懿有幸得到老教宗的青睐,却恕难从命。玄懿以为如今时局动荡,我谛教深得百姓信任,当拯溺扶危,团结一致。”
此话一出,众僧心中不免对玄懿有几分刮目相看,都颔首表示赞赏。
保乘大师道:“既然如此,我等也尊重玄懿之决定。”
觉朗看了一眼真寂,心道:“难道是这老东西出手了?难不成玄懿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玄懿扶立新君,又临朝称制,之前我还在头疼如何对付玄懿。现下正好免去了一大麻烦,可以专心对付真寂这个老不死的了!”
觉朗当下一心只思虑如何对付真寂,会议上讲了什么一概不问。
会议结束之后,在后园的假山角落,玄懿法师与真寂在罗汉松下相对而立。
“如何,可还合真寂大师之意?”
真寂笑道:“公主不愧是公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气度和雅量着实令人佩服!以公主之才能日后必能领导全教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若我当上教宗必然许公主高位,待我圆寂之后,再完璧归赵将教宗之位还给公主!”
“大师错爱,玄懿只愿此生能长在坛上讲法、普度众生,实担不起教中名位。今日也在此预祝大师拔得头筹,我谛教再创辉煌!”
真寂喜笑颜开,道:“那就借公主吉言了!”
玄懿法师凝视着真寂,微笑道:“我已完成先前约定,希望大师亦能信守诺言。”
真寂一听,一面笑一面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盒子,道:“这个自然,公主之宝物真寂岂敢亵渎,自当奉还。”说着,一双耷拉着眼皮的眼只盯着玄懿,微笑着缓缓递出。
玄懿法师接过,打开盒子,只见盒中装着一串念珠,念珠上系着一枚千瓣莲玉坠,隐隐散发着香气。玄懿法师扫了一眼,迅速盖上,觑着真寂道:“很好,百工堂的手艺越发精进了。日后就承蒙大师照顾了。”
真寂望着玄懿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擦了擦额间的汗。会议前一炷香时,玄懿才来到靖善寺,真寂本来也摸不准,只是想诈一诈她,没成想竟然如此顺利。
那玄懿听他说起这念珠,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
“教中能用千瓣莲纹之人寥寥无几,又是坠在伽楠念珠上,还是经由保乘大师之手到的百工堂,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教宗和国贼嫡子有些淫乱绯闻,这恐怕难以服众吧?公主这些年积攒起来的令闻嘉誉也要前功尽弃了。”
不过真寂想起来也后怕,倘若玄懿和世子熙载真的有什么,对他继任教宗可是极大的阻碍。
玄懿法师退选之事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夏本耳中了。
彼时夏本在宫城内、内廷外的文明殿中,正为明日要搬迁至文明殿而忙活呢。他打算以文明殿为丞相府,往后就在文明殿前的虔化门处理事务。夏本听到消息,大喜过望,对身边的长物道:“真是天助吾也!”
宿安亦笑道:“天意如此啊!”
这时,夏本抬头远远地见一个命妇装扮的女子端坐在辇轿上,往日华门去了。夏本见那女子生得美貌异常,气质非凡,心下痒痒,问长物道:“那妇人是谁?”
长物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答道:“那是达阇夫人,今日想必是玄懿法师召见。”
“和玄懿法师十分亲厚?”
“达阇夫人从前是玄懿法师伴读。”
“玄懿法师伴读?难道是广平公主之女?”广平公主乃是玄懿法师之姑,下嫁安德公达阇静礼。
“非也,达阇夫人乃是徐国公之女。达阇夫人自四五岁便为玄懿法师伴读,其后玄懿法师出家,达阇夫人亦追随,法号善惠,与玄懿法师共居玄懿寺。待到嫁龄,上皇加恩,令其返俗婚配。”长物忙解释道。
“达阇氏的丈夫是何人?”
“太子舍人涂少白。”
“太子舍人是几品官?”
“从六品。”
“这个年纪当到从六品也算不错!”夏本笑道,“派甲士五十,晚间请达阇夫人来见帅营!”
“她可是徐国公达阇述之女啊!”
“达阇述算个屁!祖上也不过是达阇氏之役属,从了主人之姓,走运有了军功,也配登门入室?速去!速去!”
长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传达夏本的命令去了。
且说八僧会议结束之后,玄懿法师回到日常办公的厅堂,她的下属都维那慧球和功曹慧基皆在室内等候了。
都维那是通统的副职,而功曹是每一位靖善统所专属的佐吏,辅佐所属的靖善统处理僧务。
玄懿法师扫了二人一眼:慧球看起来十分焦急,而慧基似乎拦他不住。
慧球也不待玄懿法师坐定,径直开口道:“通统为何要退出?”
慧基微微摇头,也看着玄懿法师。
玄懿法师反问道:“真寂与觉朗二位通统近日在忙些什么呢?”
“拉帮结派,相互攻讦。两位大师平日看起来学问高深、儒雅随和,可在名位面前却似变了一个人。”慧球答。
“他们各自都得了对方什么把柄?”
“无非就是贪污受贿之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就是没事也能说成有事。”慧球说着说着,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难道通统也被诬陷威胁了?”
玄懿法师笑:“何以认为我是被诬陷呢,也许我真的贪污呢?”
“这天下都是通统的,有啥可贪污的?”
一席话把整个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玄懿法师微笑:“正是因为我出身皇室,所以八僧之中大多数并不希望我继任。僧官本就是朝廷为了钳制教权而诞生的,各国历代君王都想要通过笼络高僧来控制诸郡国僧尼。尤其是上皇登基后,逐步取缔了地方僧官,并在寺院加派白衣监丞——无异于朝廷插入寺院的一颗钉子,不知多少人恨我呢!如今我选择主动退出也是顺势而为罢了。”
慧球连连叹气,道:“通统德被三辅,声驰海内,竟为俗事所累!”
“一切因果早已注定了。”玄懿法师没有表现出多少失落,又问道:“之前着你安排二十五众主讲学和发放通行文书一事,统筹得如何了?”
慧球立刻抖擞精神,昂首挺胸回答:“方案都拟好了,正要给通统过目。如今战事已停,协调起来就方便多了。只是今下通统身份尊贵,又是教宗大选前夕,若要亲临现场,还需慎之又慎。故而我拟了三个方案,最后还得请通统定夺。”
玄懿法师颔首:“做得很好,你先去忙吧,我另有要事交代慧基。”
慧球得到上司赞扬,心里十分舒畅,满面春色地离开厅堂。
“慧基,瞧你欲言又止,说吧。”
慧基笑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在通统手下多年,我以为正是应验了玄家那句话——‘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想夺取些什么,就得先给予些什么。也就是先付出代价,以诱使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再找机会夺取。
“只是我不明白……这个道理连我一个小功曹都想得明白,想要骗过老谋深算的几位通统却没这么容易。”
玄懿法师微笑道:“你可不是什么小功曹,你是靖善寺通统的功曹!去和慧球好好协调一下讲坛安保吧,我不想让朝廷侍卫出现。”
慧基大受鼓舞,道:“慧基定不负期望!”说吧,踏着稳步离开了。
此时,厅堂上只剩下弦歌和兰若二仆,兰若道:“保乘大师必然要问责法师,法师当如何应对?”
僧侣不能娶妻生子,不能像世俗之人那般以血缘为纽带结成紧密的亲族关系,所以只能通过师资相承结成法系——这有点类似武林门派或是学术流派,也是谛教中最重要的人脉资源了。故而谛教的僧官常常由某一法系的僧侣所把持,由师生或者同门代代相传。
谛教名为脱俗,实则是俗世的翻版或缩影。谛教因为得到世人的追捧,占有大量的资产,而僧官拥有支配这些资产的权力。在巨大物质利益的诱惑面前,僧侣不免会觊觎僧官的职位。有些人身居要职之后也担心职权旁落,自然而然会想要扶持亲近之人,所以僧官才会出现法系世袭,并长久维持下去。这是人之常情。
除此之外,还有个很现实的因素——若是不对人家好,谁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呢?
玄懿法师是保乘大师的弟子,她的每一步都会关系到保乘大师一系的未来发展。即便要退出竞选,也应该事前和保乘大师商量,这样先斩后奏,换了谁都不会高兴的。
弦歌忍不住询问背后缘由,玄懿法师便将念珠一事说出。
弦歌蹙眉道:“大师未免太粗心了吧,这东西进百工堂不就是羊入虎口吗?让他递了刀子!”
玄懿法师闻说,轻轻一笑。
“法师何故发笑?”
玄懿法师捻起念珠,道:“你瞧念珠这形制,应该是将原来那串一分为二了。倘若真寂是从百工堂处所得,必然是有两串,为何只有一串呢?”
“难道真寂留着另一串为质,以防日后法师反悔?”
“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不过真寂可没这个谋略。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我在堂议上承诺退出,我就不能反悔,否则即便当上教宗也无法服众。”
“那是为何?”
玄懿法师举起念珠,一边端详,一边微笑:“这必然是世子给真寂的。”
不止弦歌,连兰若听了都眼皮一跳。
弦歌又惊又怒,道:“世子?真是令我瞠目结舌,短短几年竟变得如此狠心,偏偏还是今天……”
弦歌正欲追问,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道:“大统传玄懿通统。”
弦歌的脸色登时凝滞,忧愁地望向玄懿。
玄懿法师微笑宽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别担心,师父最是通情达理。”
说罢,利落地站起来身来,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