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必先予之
玄懿法师推开禅房的门,只听得环室空寂,唯有老旧的门枢吱呀。
冬日的黄昏,看起来金光漫天,却是没有半点温暖。保乘大师佝偻的身躯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的光彩,仿佛一尊佛像静静地安置在坐床上。
玄懿缓缓关上门,在保乘大师面前跪下。
“弟子擅作主张,任凭师父责罚。”
“你如今是辅佐幼帝的监国公主,我如何受得起你的跪?”
“师父明鉴,弟子于十三年前业已上表辞去公主名位待遇,只是一名立志侍奉谛老的普通弟子。师父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弟子断不敢忘。”
“玄懿,你可知老教宗智严大师为何如此看重你?你的确是少年天才,可谛教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慧瑾、道达、智琳、昙超、法云,哪个不是名噪一时?悟性不够,根本进不了靖善和大小禅定三寺。进了三寺,你也不过是普通弟子之一。我见过的天才很多,弟子之中也不乏天才。所以当上皇提出让你拜入我门下时,我并不是很乐意。你可知你是如何打动我的?”
“请师父赐教。”
“谦逊。天才最大的特点是藐视一切,我见过太多天才最终泯然众人。但你是众多天才中晋升最快的那一个。
“十五岁担任玄懿寺寺主,治理寺下,纲纪众务,均爱等接,众业兴隆,大小悦服,成为一时美谈。玄懿寺虽乃明德太子为你所立,然因你声望崇高,深受僧俗敬仰,道俗士庶咸希度脱。而玄懿寺内尼僧甚众,多为贵族小姐,这些人最难弹压。而你却能做到在任积年,不矜而庄,不厉而威。已经初步显示出你的行政才能了。
“而让华严堂注意到你的是尼僧二次受戒之事。因为纲领玄懿寺声名显赫,你十七岁时被选为京兆郡尼僧僧正。我虞室尼僧素来是从大僧处受得具戒,偶尔有他国尼僧来访,又召本国尼僧重受具足戒,美其名曰:‘增长戒善’。偏偏有心之人,以讹传讹,蛊惑人心。那一年,法香律师于多宝寺开十诵律,听众中十余位尼僧因欲重受戒。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你可还记得彼时是如何处理的?”
玄懿法师抬头,坚定地望着保乘,道:“弟子记得。弟子听说之后,立刻责命僧局到讲座,鸣木宣令,叫诸尼不得辄复重受戒。若年岁审未满者,其师先应集众忏悔,然后到僧局,僧局许可,请人监检,方得受戒。若有违拒,即加摈斥。”
保乘大师频频点头,赞赏道:“别小看这一宣令,这等恶劣之风经此整顿,再无二次受戒。那时教内高层虽闻你器识,犹以少年视之,而你表现出来的机略严明,事无凝滞,令人心悦诚服,教廷振肃。”
“次年,你凭借自己的能力兼任二十五众主之一。那一年也是你最失意的一年吧?你跟我说你要自己写论,想要成为五众主。”
二十五众是朝廷为弘扬谛教而设立的二十五种专门讲习班,众主是这些讲习班的教授师和主持人,类似于世俗的学官。二十五众学习的内容比较广泛,程度较浅;而五众专就谛学主流学说进行研习。五众主之功力远在二十五众主之上,被膺选为五众主的无一不是首屈一指的大师。
“我记得那一整年你都废寝忘食,身形憔悴。实话实说,我爱莫能助,你的同门也都在背后看你笑话,我心里也没有把握你能写出东西来。可你偏偏做到了,你写出了《智度论》,马上就成了《大论》众主。也是那个时候你被推选为教内断事沙门。”
“断事沙门”一职由皇帝策授,监督教徒,促使他们服从谛教领导,握有“以律科惩”僧众之权力,可全权处理教团中的重大问题,多为教内权威人士。
但断事沙门却不属于靖善寺僧官系统之内,藏身于公开场合之外的行动才是断事沙门真正的工作。断事沙门的很多行事不能抛头露面,只能悄无声息地躲在鲜花与掌声背后,像影子一样为他效忠的教派处理一个个棘手的问题。控制、威胁、联合需要的朝廷高官,世人看到的永远只有结果。
玄懿法师微笑,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弟子运气好,找到了平衡心境之法。”
“玄懿,那一年你才十八岁啊!”饶是保乘大师,眼中都不免四射惊羡之色。
“弟子侥幸,集成天时地利人和。”玄懿法师云淡风轻道。
保乘大师冷笑道:“你总是这样虚怀若谷,却是好心无好报!外人只知老教宗智严大师看重你,有意将教宗之位传给你,可只有我们八僧知道,这本来就是你的!”
“师父……”玄懿法师看着保乘大师眉毛倒竖,轻声唤道。
“上皇登基之后,多所改革,加强对寺院之钳制,逐步废除了州郡僧官。彼时僧团滥杂,多有违法乱纪之事,加之京兆尹车跃素奉黄老,排嫉谛教,乃上书请求精简僧尼,废除中央僧官。于是上皇诏天下僧徒无德业者,并令罢道。寺院准僧量留,余并毁折。如此生死攸关之际,是智严大师主动找到担任断事沙门的你,请求襄助,还许诺事成之后先提名你为悦众都维那,然后力荐你接任教宗。”
悦众都维那——执掌僧团的各种日常庶务,兼管外交。教宗统领全教,靖善统辅佐教宗教化僧众,靖善都维那负责具体事务。由于王权与教权之间微妙的关系,悦众都维那需要负责与朝廷进行周旋,并且与玄教保持友好交流,外交工作在其政治生态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故而悦众都维那的权力和地位要远高于其他都维那。
一旦教内出现紧急情况,根据谛教规定顺位继承原则,教宗之责依次由靖善大统、靖善通统和悦众都维那接替。譬如眼下教宗智严大师猝然圆寂,谛教就由靖善大统——保乘大师主持大局。
“悦众都维那虽非教中权力巅峰,但对你来说却是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贪权恋势之人,你之夙愿从来只有悦众都维那和明德太子临终嘱托。”
玄懿法师垂下眸子,掩盖满眼悲伤。
“其实,智严是死马当活马医。他虽然是一代律学名僧,但实在是疏于管理,不堪教宗之职位。恰逢新一轮教宗大选,上皇却迟迟不下诏铨选。历来僧官都是由朝廷颁布铨选诏,教内进行大选,然后由皇帝敕封。上皇不任命新僧官,就是不废而废了——昔日上皇就是这般取缔了州郡僧官的。
“面对这般形势,你一方面约束僧尼,减少滥杂现象;一方面利用世俗官员之间的矛盾,将罢道的规模降至最低。又与朝廷周旋,成功推动了教宗大选,避免了中央僧官的取缔。平心而论,此事你处理得甚为得体,既使僧团免受沉重打击,又借外力整顿教团。作为一名僧官,完美兼顾为官为僧两面之职责。”
玄懿法师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拿着精心撰写好的工作计划来到靖善寺,准备接受智严接见时,智严的首席功曹——僧任却拦住了她,并告诉她智严反悔了。
这让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玄懿登时心绪大乱。纵然修养再好,彼时的玄懿也不过是一位年方十八、春风得意的少年,这样被耍也差点情绪失控。
僧任满脸同情,看着玄懿,道:“我知道大师之前对法师有所承诺,这是大师深思熟虑过的决定,他认为无人比法师更适合留任断事沙门。”
“这决定是何时所作,为何无人与我商量?”
“此事我一个功曹是做不了主的……”面对玄懿的汹汹质问,僧任显得十分气馁。
“没有我,你们赢不了!”
“是……正因为我们执掌全教,所以不得不抉择。”
“我要见智严大师。”玄懿冷冷道。
僧任是玄懿推荐给智严,或许他真的为玄懿的去留尽了力,但这已经不是玄懿关心的了。
“法师,请别这样……”僧任低声祈求道,“此事已经决定了,我们真的很需要法师……”
刚走出低谷的玄懿瞬间冷静了下来,她立刻分析出智严敢如此耍她的原因:
其一,玄懿一直表现出极高的修养,不矜不伐、不骄不躁、不务空名,让智严想当然地认为即使自己没有兑现承诺,玄懿仍旧会妥协;
其二,玄懿的帝女身份让虞帝不敢明目张胆地报复智严。若虞帝直接敕封玄懿为都维那或是更高的职位,就会让人认为虞帝之前的诏令都是在为女儿铺路,借此来掌控谛教,这不仅有损帝威,还容易引起动乱;
其三,智严确实需要玄懿留任。智严之所以能连任,是因为他向朝廷和支持者承诺改革、约束僧团。他上台之后必须向这两方兑现承诺,而要确保改革内律顺利通过实施,他需要玄懿这样在教内有影响力的人在。
玄懿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原以为是柳暗花明,没想到新的打击、新的失败却接踵而至。经过一年的沉沦,玄懿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如何享受胜利,而是如何忍受失败。
现在即使据理力争都没有任何胜算,撕破脸反而会提前出局,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时间。所以目前首要任务是获得智严的信任。
玄懿望着满脸为难的僧任,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请转告教宗:我会留任,全心全意辅助教宗。”
玄懿的思绪被保乘大师痛心疾首的声音拉回:“玄懿,我是心疼你啊!是你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是你打通了所有的关系,可转危为安的庆功宴上却没有你的席位!”
玄懿法师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治理国家也好,治理宗派也好,总免不了牺牲,最好是牺牲别人,先让别人去冲锋陷阵,如此才能收获颇丰。”
“你还记得那时你是怎么说的吗?就在这间禅房,就站在这个位置,夏世子就站在你的身侧,你目光炯炯,盯着我,说:‘师父,我要走一条更危险也更诱人之路——我要成为教宗,我要成为谛教数百年来第一位尼僧教宗。’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师父,我不会忘的。唯有痛苦才能让人保持清醒,我只会让这痛苦使自己变得更强,而不是白白浪费,徒增折磨。正因如此,当初我才将智严提名的悦众都维那昙迁拉下马,扶了慧球上位。”
“我知道昙迁因言语无状而被赶出京辇,但我从来没问过你是如何运筹帷幄的。”
“我的功曹慧基发现昙迁年轻时参与辩论,诋毁玄教祖师,偏偏那场辩论全程留有记录。拿到辩论档案,我需要有人将此事公之于众。这就更简单了,只需要找到唱谣人将坏事传千里。”
虞时有一种街头艺人是专门将新闻编成歌谣传唱,老百姓们听得高兴就会给钱。这种街头艺人被称为“唱谣人”。歌谣的曲调越朗朗上口,内容越新奇,唱谣人就会越出名。一旦曲调拥有极高的传唱度,被幼童学去,就离满城皆知不远了。
“这其实也不难,完全得益于断事沙门这个身份。断事沙门不仅掌握僧众们的隐私秘闻,还需要帮忙善后,所以我拥有一些特殊的渠道,尤其是在三曲有不少的人脉。”
而最厉害的唱谣人就集中在三曲这等风流薮泽之地。
“通过档案我得知,彼时和昙迁辩论之人是智澄,而智澄与昙迁是同门师兄弟,我偏偏有他的把柄。这个败类居然乔装打扮进入三曲之地玩乐,被三曲的官吏抓个正着,还是我派人去把他捞出来,并且打点好了三曲的女妓和官吏。他有把柄在我手上,就必须为我卖命。”
“所以才有了后来昙迁被玄教真一道长当众质问,智澄作证昙迁口出狂言一事?”
“正是。昙迁被当众质问,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如果说几十年前的观点还不足以把昙迁拉下马,那么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足以断了他的仕途。在此之前,弟子曾跟公开反对过智严的慧球结成联盟,成功的推选他成为新任悦众。弟子也提前将此消息告知了替我卖命的唱谣人。一来,作为唱谣人的嘉奖;二来,为慧球造势。这就是弟子的小试牛刀。”
玄懿法师微笑道:“从前我不参与游戏,但我一旦入局,就必须遵守规则。其后,我推动了内律的通过与执行,让智严更加器重。我尽心竭力、任劳任怨,很好地迷惑了智严,用计逼走了两名靖善统之后,替自己争取到了通统的位置。”
保乘大师未置可否,接道:“还把为师这个禅定道场主也扶到了靖善大统。”
“师父此话实是折煞弟子了,师父纲正僧网、清肃有闻,靖善大统之位是名副其实。”
“所以你今日此举亦是计谋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