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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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为任侠

“几位族长并未给夏公面子。”太极殿雨花阁内,弦歌含笑向玄懿法师禀报。

“看来还是师父厉害!”栖筠对着玄懿法师,甜甜笑道。

“那也未必。眼下局势不明,或许他们还不敢贸然站队。”

“刚才听弥勒公公说什么‘幕府众多’是什么意思?”栖筠见随喜长相酷似弥勒佛,就称呼他为“弥勒公公”。

“‘开府’是说长官可以自己招募属官,只为长官一人服务。像你父亲身为亲王,亦能开府。夏本起事,自称大将军,他开了一个大将军府,手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各自领一方面军,所以也都开府。另外,他还有一个出色的女儿,也领军打仗,所以夏本允许女儿也开府。”

“这个‘女儿’和那个‘女婿’是一对夫妻吗?”

“是的。女婿名为柯赞,字巳盛,晋州人氏。他祖父曾任骠骑大将军、州刺史,封冠军县公。他父亲慎,曾任太子右内率,封钜鹿郡公。柯赞自幼便武艺高强,于关中享有‘任侠’之名。”

“‘任侠’是什么?”

听到栖筠此问,玄懿法师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眸中如落霞下波光粼粼。

“师父为何笑呢?”栖筠问。

玄懿法师微微摇头,栖筠也不知道她在否认什么,只听得她道:“我也曾问过一位侠士何为‘任侠’。如今回想起来,已经过去许多年前了。世人之视游侠,以其以武犯禁,不轨于正义。说到底,游侠也不过是凭借权威、勇气或财力等手段扶助弱小,帮助他人。栖筠,这样之人你从前应该见过吧?”

栖筠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我见过的!就是师父啊!那一天我遇上了一大队强盗,他们骑着快马,所过之处尘土漫天,他们挥舞长刀,逼迫人们交出余粮和女人,大笑着随意砍杀父老乡亲。一个大胡子黑胖子手拿双板斧一直追我,要杀我,我一直跑,一直跑。

“偏偏那天又下着细雨,我滑倒了,那大斧头就砸了下来,若非我机灵,抱着脑袋在泥水里翻滚,四处躲闪,早就被剁成了肉泥。可是我能躲多久,那个黑胖子根本不善罢甘休,他那么大只,我怎么躲得过呢?

“最后一次翻身,我的额头撞到了石墩子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道寒冷的光对准我就要劈下来了。我觉得我就要死了,甚至还有一丝的庆幸——活着实在太辛苦了。所以我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可是那一刻我等了好久。只听到哐哐叮当的声音,我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到好多道剑光闪过,那些强盗都倒在地上,口中呻吟。雨中挺剑站立一人,身着蓑衣,头戴斗笠。

“我以为又来了一个更厉害的强盗,也是要我性命的。这时我不在害怕了,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即便雨水不断顺着我的额头,留到眼睛里,我的眼睛十分酸涩,我也再没有闭上,我就这样看着他,我想看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血是怎么溅出来。

“可惜我这个愿望又没有实现,因为那个不是强盗,是师父,是师父来救我了。师父温柔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叫栖筠,师父说要带我回家。师父牵着我的手说要尽快离开,我看到那些强盗只是受了伤或是被打晕,我就问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师父当时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告诉我,他们也是可怜人。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玄懿法师点点头,道:“是我们没有治理好国家,无法让百姓安居乐业,只能落草为寇。”

“所以师父的剑叫做‘悲鸿’。悲鸿是名剑,是由历代在谛教身居高位的皇室子弟持有的。不过即便我能入谛门,我也不配拥有这把剑,我没有师父这么悲天悯人的情操。”

玄懿法师微笑,道:“这是要修炼的。”

“我不想修炼,我只想快意恩仇。所以师父遇见的那位侠士究竟是怎么说的呢?”

“穷则不善其身,赴士厄困;达则兼济天下,为国为民。孟子曾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行侠仗义,行走于三辅之间,时日不长,但却悟出了‘以武止戈’的道理。

“一人一义,千人千义。于他而言,是反抗,是自由,也是坚守心中的道。他出身贵胄,身份与理念强烈碰撞,所以他最后说抉择于不为与必为之间。”

栖筠听得似懂非懂:“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但我觉得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我?”玄懿法师微微摇头,低头看着伸出的右手,她轻轻握成拳,自嘲道:“我也不过是在为暴君僭臣卖命罢了!”

栖筠望着玄懿法师的手,上前握住:“师父会一直保护我的吧?那就够了!师父不用做英雄,在这个世道下,能活着就很好了。”又问道:“那位侠士也是用剑的吗?他的配剑叫什么名呢?”

玄懿法师立即恢复了往常温和微笑的神情,答:“麟渊。”

“麟渊?先前我学了《麟之趾》篇,麒麟正是象征仁义公子呢!真期待有朝一日能与那位侠士见面呢!对了,那柯赞怎么从任侠变成了官员呢?”

“依照我朝门荫之法,父亲官阶为正四品上,儿子就可由从七品上的勋卫或太子勋卫入仕。由于柯赞武艺过人,故而破格提拔为太子千牛备身。”

“太子?也就是说柯赞是我大伯的属官?”

“是的。这千牛备身的官阶为正七品下,一般是一品官员之子才能担任,譬如夏本,便是以千牛备身起家。其后,柯赞右迁至果毅都尉。”

然后,玄懿法师向栖筠简要介绍了络秀起兵,并且与朝廷几次对战的事迹。

“好鞍配好马,这个柯赞和女将军真是般配!这女将军好厉害,巾帼不让须眉。即便是女孩子,也可以靠自己取得成就。好想见见那个女将军啊!”

“夏四娘是有大智慧之人。”玄懿法师颔首。

“法师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要是真有智慧,便不会自作聪明把儿子藏在寺庙里了!以为扮成乞丐就没人认得出了么?只是她夏四娘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以法师在檀林地位之高,举国上下哪座寺院敢隐瞒叛贼踪迹?朝廷未费一兵一卒就收押了那两个小贼!法师就是太慈悲了,要我说,那两个小贼杀了也不足以泄恨!”弦歌愤愤不平。

弦歌见栖筠满脸不解,便将当初玄懿法师和其余官员的处置叛逆的不同想法告诉栖筠。

栖筠听说缘由,思考了一会,说道:“师父的确很仁德,可是他们未必会感恩。不过师父饶恕死罪,原也不是为了叫他们感恩。师父在谛教的地位有这么高吗?”

随喜笑了,说道:“我的好公主!让弥勒公公来告诉你吧!谛教各个寺庙也是有高低之分的,有三座寺庙最受推崇——一座是国寺,另外两座是皇家功德寺。国寺名为靖善寺,靖善寺中有八位高僧主事,分别管理谛教中事务。每四年就要推举出一位高僧,作为谛教教宗。我们玄懿法师正是这靖善寺八僧之一。”

“哇!难怪他们都不敢隐藏逆贼!”

“我的好公主啊,您要是想学带兵打仗呢,皇室教的可不比外面差!但凡世家大族,先贤都会将毕生领悟记录下来,传给子孙。这都是不外传的!而且传男不传女!武家那些莽夫能留下什么好文字来?要学,还是皇室的好!皇室历来尚武,留下的兵书也不少,而且是可以传公主的!”

随喜笑嘻嘻地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就说了一大缸的话。栖筠听得脑袋嗡嗡地响,问:“这几日总听到弦歌姊姊和弥勒公公说起‘武家’,这是谁啊?”

随喜望向玄懿法师似乎是在征求意见,见她点了点头,乃笑道:“我的好公主!‘武家’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哦?”

“百余年前,胡人入侵,天下大乱。当时我朝一位公子主动请缨,带领着他的结义兄弟们东征西讨。这位公子就是后来的武帝。武帝征战数年,每当遇到骁勇有谋的将军都倾心结交。最终平定叛乱时,受到朝廷表彰的将军一共有二十八位。

“武帝因军功而受封太子,其余十七位将军因追随武帝平叛而获得高官厚禄。武帝在行伍时与这些将军都以兄弟相称,所以民间就称呼武帝及这十七将军为‘武家’。武家这些人将军队上上下下的职位都填满了。

“他们虽然和皇帝不是一家子,但他们可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武家’也是相互结亲,自成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比如,公主的曾祖母钟离皇后就是出自武家,那夏公祖父就是武家二十八将之一。”

“也就是说,‘武家’就是掌握军队的那一群人?”

“可以这么说。不过那也是以前了,现如今过去好几代了,武家也在不断内斗。这武家最初的确是以二十八位将军及其家族起家的,但后来不断有新人加入。”

“这就像一家饭馆里的饭菜统共就这么点,客人多了,自然就要抢了。”栖筠思索道。

“这个问题就复杂多了,加入的也有以诗书传家的士族。武家盘踞关中,囊括了所有大族。现如今或许已不能称之为‘武家’了……”

“今下朝中派别更多是以地域划分的,这个日后我再详细与你说吧。”玄懿法师道。

“对了,皇室的武功除了皇室中人钻研,还揉进去谛教武功的精髓!公主还是学咱们皇室的功夫好!”随喜也是见好就收。

“谛教那些大师也会武功吗?”

“奴才哪敢骗公主?不信您问问法师?”

“随喜说的是。栖筠,学什么都不能固步自封,要取他人所长。皇室所传兵法和武功自然精妙非常,但你若遇见旁人有更高明的,也要虚心请教。即便是旁人向你求教,你也不必太拘泥于规矩,切磋切磋也无妨。孔子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就是这个意思。”

“师父,这么说,你也有‘师’?”

“那当然了。师父曾遇到一个擅长兵法的人,虽然官职不显,却很有才华。如今他也在京城,以后有机会给你引见引见。”

“他带过兵吗?”

“当然。他从前在驹郡任职,那里是守卫北胡猃狁的要冲,他和猃狁做过战。”

“那他现在在京城任职吗?”

“非也。驹郡属于河东道,而夏本原为河东道抚慰大使,他发现夏本有谋反之心,想要向朝廷告发,但是又担心为夏本所发觉。所以他故意犯法,让有司将其绑缚至迢吴宫问罪,途经京城。我将其解救下来了。”

“既然如此!当初师父怎么没有将夏本谋反之事扼杀?”栖筠十分焦急。

“我知晓此事后,我便立刻派人前去捉拿夏氏亲族。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夏大郎已经悄悄遣散仆僮,带着弟弟和女眷逃往泽平了。我派了朝廷四大王牌军中排名第二的佽飞军,五百佽飞军将夏大郎一行人团团围困在枯叶谷……可惜啊!还是没能捉住夏大郎!”

“他们有多少人,居然可以抵抗五百佽飞军?”

“十一个人:五男六女。此事还是由我来说吧。”弦歌道。

“弦歌姊姊也去了吗?”

“是的。”弦歌目光坚毅,“这十一人之中有战力的是夏大郎、夏四郎、夏五郎和夏七娘。景行将军带兵前去捉拿。他们一共两辆马车并三匹马,夏四郎和夏五郎当前,两辆马车在中,夏大郎断后。

“景行将军的兵一向训练有素,待他们过极其狭窄的山谷时一下就把他们的队伍冲散了。那三匹马都各自有一个包围圈,但大半兵力都用来围住夏大郎。

“夏七娘倒是勇气可嘉,她从马车里出来,拿出鸳鸯刀,徒步与骑兵作战。可惜不到十个回合就被生擒了。没多久,夏五郎也被生擒了,生擒他之后,士兵立刻快马加鞭就把他带走了。夏四郎武功不弱,拿着马槊和军队战了许久,最后重伤被擒。”

“夏七娘是被弦歌姊姊生擒的吗?”栖筠观察到弦歌叙述时眼神中有几分赞许又惋惜,找准时机发问。

弦歌点点头,笑道:“我也许久没有对战了,手痒得很。免得日后有人说佽飞军欺负女子,那便由我上了。”

“弦歌姊姊真厉害!”栖筠亮起星星眼。

弦歌对栖筠笑了笑,续道:“夏大郎着实是员猛将,左突右冲,偏偏给他杀出重围去。救下了夏四郎。最后还有三百骑兵围住他们。”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也只有夏熙载一个人还有战力。他一个人干掉了三百朝廷最精锐的佽飞兵?”栖筠漆黑的眼珠子睁得铜铃大,不敢相信。

“是的。夏大郎杀出重围之后,见到弟妹被擒,便挺马去战李大翔将军,战了五六十个回合,夏大郎故意卖了个破绽,假意逃跑,引李将军去追,反手就生擒了里李将军。”弦歌面色平静。

“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是的。夏大郎假意和李将军谈判,说只要放了弟妹和女眷,自己愿意跟李将军回去,然后喝命车夫立刻驾车离开。夏大郎和李将军拉扯了半日,估摸着家眷已经离开枯叶谷,就一剑抹了李将军脖子,和剩下三百骑兵血战。”

“他他他……他一个人杀掉了三百士兵?”

“是的。其后,夏大郎独自就带着家眷一路过关斩将,回到了泽平。”弦歌面如冰霜地讲述,“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枯叶谷之战他就受了重伤,一路逃亡也无法医治,等他到泽平时已经丢掉半条命了。听说他才跨进泽平郡的城门,就倒地不起了,只怕今下也未好全。”

“除了妹妹,其他女眷都是夏熙载什么人,他要这么拼命保护?”栖筠有些吃惊。

“夏本的两个妾室,夏经济的两个妾室并一个女儿。”

“夏七娘是夏熙载的同母妹吗?”

“不是,那位姑娘和夏五郎才是同母的。事实上,以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夏本当初只书信召夏大郎、夏四郎和女婿柯赞去泽平。”随喜答道。

“那其他的儿女都不要了吗?哦,我知道了!如果一下子儿女都走了,朝廷就会看出夏本居心叵测,留一些儿女在京城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夏本就是抛弃了他们,让他们生死由命了!若不是遇上我师父这么良善之人,夏本这些儿女亲族都是要死光的!”

“我的好公主!你怎生如此聪明!哪里像一个五岁的孩子!”随喜惊呼。

栖筠对随喜的夸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欣喜,歪着脑袋,说:“那夏熙载真是个大傻子,这些人的死活和他本没有半点关系,何必拼了命的保护呢?如果说是血亲也就算了了,夏本和夏经济的小老婆又与他何干呢?人家丈夫都抛弃她们了,夏熙载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如果你是夏本或是夏经济的女儿,你希望他们逃命的时候带上你吗?”玄懿法师突然出声。

“我当然想啊……”栖筠被问住了,“这么说夏熙载还算个好人喽?不对,不对,他们都是犯上作乱的贼子!这些都是自作自受!”

“师父,你和那个夏熙载谁更厉害?”栖筠轻声问道。话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夏熙载重伤未愈,却能在东城门伤了玄懿法师,谁的武功更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似乎还是他更厉害些。”玄懿法师摸了摸栖筠圆圆的小脑袋,微笑道:“这才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教师父兵法那位先生的武功如何呢?擅长什么兵器?”栖筠赶紧岔开话题。

“他亦善用剑。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和他一起切磋了。”玄懿法师微笑。

这时,门外有宦官急冲冲地进来,禀报:“不好了!夏绥夏郡丞被捕了,说是明日就要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