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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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意料之中

竹林内,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微微弯腰立在一颗竹子前,只见她身着银色暗云纹宫装,外罩湖蓝色坎肩,耳边秀发只用一只瑞凤钗挽起,露出小巧珍珠耳环,与蓝宝石抹额相呼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注视着一根细竹。

那竹子尚不足手指粗,竹上停着两团胖嘟嘟的喜鹊。女童敛声屏气,缓缓探出右手,想要触碰那两只鸟。

忽然一阵风起,吹得女童及腰长发飘飘,竹竿晃动。两鸟注意到了女童,其中一只轻轻蹭了蹭女童的手指。

那女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首一看,一个身着缁衣、端庄美丽的女子立在眼前,当真是北风竹下,风华绝代。

“师父!”女童丢下胖鸟,径直奔向那人。

“栖筠!”那人蹲下身,微笑着摸了摸女童的小脑袋,柔声问道:“冷不冷?”那人正是玄懿法师。

“不冷!”那声音甜美,透露出欣喜之情。

玄懿法师微笑:“今日第一次见外祖母和诸位舅舅,就穿这身啊?”

栖筠笑:“蓝色多好看啊,像天空一样!”

玄懿法师微笑点头,命人取来一件披风,亲自给栖筠系上,携栖筠登上符合公主身份的犊车。这犊车高悬紫色帷幔,装饰着朱络网。

栖筠自从被玄懿法师解救,带到宫中生活,时时小心,处处谨慎,生怕被人耻笑。昨日听说今天要参加外祖母寿宴,更担心到了外面说错话行错事,急忙忙请女官教导礼仪,反复练习,生怕丢了公主的气度。

玄懿法师得知,笑道:“未至之事,何必多虑?内侍省早有人往仲府探看,何处受礼退息,何处更衣燕坐。届时自有女官相陪,你照做便是。不止你我,便是仲府诸人于何处相迎,何处进膳,皆有法度。且逍滑二府与皇室一向亲厚,他们家也不是头一回接驾,彼此都知道的。”

栖筠听了,只是点头不语,她心里更在意昨日明明有人报说一个官员将被斩首,师父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反而只是嘱咐自己准备参加寿宴。那宦官禀报得那般着急,想来那位官员对师父来说十分重要……

栖筠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心道:“师父无所不能,她必然安排别人去救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车轮滚滚前行,栖筠满是好奇地透过朱络网往外看,只见来到一处宏伟的大门前。几名守门的宦官见到来车,不慌不忙地打开大门,然后行礼。马车缓缓驶离大门,大门吱呀一声,又重重地关上了,将她们与那繁花锦绣隔开。

栖筠别过脑袋去看,那大门上挂着一个硕大的匾额,金字大书“两仪门”。

“两仪门是什么地方?”栖筠不禁问。

“两仪门之内是内廷,是嫔妃、皇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玄懿法师耐心解答。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内廷。我不知道内廷在哪里,也不知道内廷之外是何处,更不知道京城是如何布局的。师父可以为弟子解惑吗?”

玄懿法师携过栖筠白嫩的小手,翻其掌心向上,用指尖在栖筠的手掌上先画了一个正方形,然后在正方形中央偏上的位置写了一个“日”字,说:“我们现在就在这个‘日’的上面这个‘口’中,这里是‘宫城’,是至尊办公与居住之地。下面的‘口’称为‘皇城’,是文武百官办公之所。‘日’中间这一横是一条横街,左右两边各有一门。”

“为何要如此布局呢?”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至尊就好比天上的北极星,所以要住在京城的最北方。天子南面称尊,故而文武百官需要在宫城南面办公。应天象就是围绕北极星的紫微垣。”

“哦,这么解释我就明白了!那最外面这一圈是什么呢?”

“最外面这个叫做‘外郭城’。外郭城中整齐划一都是里坊,这才是国民所居之地。适才说北辰是众星共之,所以外郭城就象征国民团结一心,守卫至尊与朝廷。”

栖筠歪着脑袋想了想,指着“日”字上方,道:“可是这‘日’字头顶空空,敌人可不就能从北面打过来了?”

玄懿法师摸了摸栖筠的脑袋,微笑道:“栖筠可真聪明,这一点设计京城的大师也想到了。宫城北面是禁苑,是皇家园林与猎场。禁苑中还有禁军驻扎,专为保卫宫城。不过……”她话锋一转,“若要发动宫变,勾结禁军,从北面打入,最是方便不过了。”

栖筠眨了眨懵然的大眼睛:“师父……”

玄懿法师微笑,续道:“京城的地势是东高西低,而世人所喜居地势高之处,所以京城东部的房价高于西部,贵胄之宅多在东部。京城从南到北一共有六条高坡,设计师说这六条高坡正好合了《易经》中乾卦六爻。栖筠,你可知这乾卦六爻?”

栖筠摇摇头,小声嗫嚅:“师父,弟子不知……不过寿宴结束之后,我会好好研习《易经》的,一定补上!”

玄懿法师柔声道:“真是好孩子!乾卦六爻: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一般来说,九二、九三和九五最佳。栖筠,若你是那工部尚书,你会如何安排呢?”

“九二、九三和九五?师父可否再说一遍爻辞?”

玄懿法师便再说了一遍。

栖筠听玄懿法师说一遍,自己便心里默默重复一遍,想了片刻,答:“师父,我没学过《易经》,对于这爻辞只能望文生义,胡乱理解。若我说错了,师父可千万别笑话我!

“九二是‘见龙在田’,这龙不就是至尊吗?那么至尊的宫殿应该设置在九二处。九三是‘君子终日乾乾’,在这条高坡上的人应该终日勤奋谨慎,不许懈怠,那应该设置百官衙门,以作勉励。

“至于九五……龙已经飞腾空中,可是至尊不该高高在上,远离国民。嗯……弟子倒认为,像师父这等远离凡尘的得道高人……冯虚御风,羽化登仙……九五之地,可设置谛教国寺……师父,弟子说的对不对?”

玄懿法师不禁对面前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颔首道:“一个不假!完全正确!”不禁连连夸赞。

栖筠听到自己答对了,也有些惊讶,不好意思说:“弟子都是瞎猜的!”

玄懿法师微笑道:“你太谦虚了!”

栖筠心中这才有些小小得意,从帘子向外一瞧,见到外面里坊行行列列无比规整,有如菜畦一般,街道一眼望不到头,忍不住惊呼:“啊!师父,师父,我们好像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啊!”

“是啊。”

栖筠趴在窗口上,舍不得移眼,一张樱桃小嘴合都合不上。行驶了好一会,见车转角步入一条长街,这条长街十分宽敞,人烟浩穰,街市繁华,显得壮观无比。

远处,乌泱泱围了好多人,隐隐约约可见军士的身影。

栖筠不解道:“这是何处?”

“这里是朱雀大街,是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这条街由皇城正南的朱雀门直通京城正北的明德门,街宽达百又五十米。”

“我们拐到朱雀大街来做什么?”

“救人。”

“救谁?”

原来今日便是夏本命熙载斩诸俘将于朱雀街的日子。一时人头攒动,不论男女老少,还是华夏胡夷,咸聚于朱雀街,要看那叱咤京师的众官吏是如何个情状收场。当下一众昔日猛将给刽子手按在地上,那边原京师留守汲助与原京兆丞狄罗犹自骂骂咧咧。

汲助出身将门,现任左翊卫将军,乃是虞帝龙潜旧臣。汲助担任边境太守时,凡有来寇,皆亲自捕击,擒即斩之,深为戎狄所惮。虞室渐显颓势,群盗蜂起,汲助出击,无一不克。

狄罗为人刚正不阿,清廉正直。见到朝政混乱,官员纷纷变节、贪赃枉法,狄罗却不为所动,面对上司也是毫不阿谀奉承。虞帝为嘉其清苦,于是将狄罗破格提拔为京兆郡丞。

此二人均是帝国柱石,受命留守京师。

汲助愈发壮了胆子,骂道:“忘恩负义的小崽子!早克死了他令尊,不是钟离皇后也不知在哪儿就饿死了!天见的!至尊将泽平交给夏本这白眼狼!畜生!畜生!狗儿都比你有良心!”

素来战场上的猛将均不善言辞,汲助骂得颠三倒四,一旁观看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一个道:“哎呦,你们可知道这汲将军掘了夏公祖坟,毁了夏公家庙!”

另一个道:“啊呀!真是丧尽天良啊!造孽造孽!这夏公明明是来救咱们的呀!”

刑场上一个青年汉子愈听愈气,瞥见熙载握着腰间剑柄立在一旁,更是怒不可遏,出声冷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与夏大郎再见竟是死别了。”

这青年汉子名为商承志,乃是京中士族之后,早年与熙载倒是颇为交心。

熙载听说,轻叹道:“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承志冷笑道:“君子坦荡,小人长戚。汝本蛮夷后裔,不过恃爱夤缘,君子不耻!好自为之!”说罢,将头仰起直视天空。

熙载闻言眉心一蹙,顾视日影,知道临行刑尚有一段时日。

便在这时,有一人喊道:“大将军举义师匡扶帝室,若挟私报复,如何平息暴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叫喊的乃是一位中年男子,这男子姿貌瑰伟,目露坚毅之色。

熙载认出这人是夏绥,现任驹郡丞,他素与夏本有隙,如今夏本新掌京都,岂有不乘势斩杀之理?

熙载正准备按下禀报,便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此话不假,我的确领义师救帝室,尔等阻我兴复国家,岂非叛逆?我又如何挟私报复了?”

原来夏本接见完一批来求官的人后,心中怨恨难纾,非要亲见夏绥人头落地才肯放心,掐着时间,领着昨日才被放出监狱的亲戚们一块过来了。

夏本本打算向亲戚们展示一下自己是如何看重他们,如何为他们出气的。怎料自己甫一现身便听见夏绥胡说八道,面上虽笑,心里恨不得亲自操刀上去剐了,便命刽子手准备立刻斩杀诸人。

经济一直跟随在夏本身边,见状忙悄声向夏本道:“这夏绥说的在理,爹断不可因他毁了名声。”见夏本神色不改,忙跪下再三请道:“儿请免夏绥一死,入儿幕府将功抵过。”

熙载见经济有如此胸襟,心中不禁欣喜。

夏本不答,刽子手见了便也不好行动,都往这边看。

熙载情知夏本犹豫,上前贴耳道:“夏绥通孙吴兵法,有王佐之才,不可杀!昔日齐桓公释管仲一箭仇,终成霸业,何不效之?父亲今日还要接见百官,倘或因此失了民心,实在得不偿失。”

夏本听说,沉吟不语,片刻方道:“放了夏绥。其余人照常行刑。”

夏绥因大谢夏本不杀,夏本心里仍是不甘,佯作从容状道:“无妨。”

熙载拿起签令筒中的令牌扔在地上。

“时辰已到,立刻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夏本向围观群众朗声道:“今日所斩诸人只因其‘不从义’,其余无关者当如往常!”当下与百姓约法三章。

众人无不相顾欣然,高声喝彩。

“害怕吗?”停驻在刑场东首的车厢中,一个女子温和说道。

栖筠缓缓转过发白的脸颊,紧攥双手,仰起头望着玄懿法师,强作镇定答道:“我不怕!”

玄懿法师伸出一只手,缓缓按住栖筠的肩膀,轻轻说:“正视你的恐惧。恐惧本身并不是错,你要让你的敌人更恐惧。栖筠,对不起,让你目睹这么残忍的一幕。”

“不,是我自己要看的。”栖筠摇摇头。

就在准备行刑的时候,玄懿法师捂住了她的眼睛,但是栖筠却拒绝了。除了本身的猎奇心理之外,这些杀人场景她在民间不是没见过,她以为不怕。

“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今日所见,时刻提醒自己: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还会连累你的朋友。看到人头点地了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只要活着就有转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困境,有多么累多么痛,都不要放弃。你明白了吗?”

栖筠咬着嘴唇,垂首深吸几口气,转头趴在窗口又蹙眉凝视了几眼刑场,霍然望向玄懿法师,面色坚毅道:“弟子明白了!弟子会牢牢记住的!”

玄懿法师点点头,吩咐侍从继续前往仲府,然后双手合十,为那些忠魂诵经超度。栖筠也学着玄懿法师的模样,合十祈祷。

栖筠在乡野长大,记事时又逢盗贼四起,见多了兵刃之下的生命脆弱。虽然有些受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待到超度毕,栖筠问:“师父适才想救的是那个叫夏绥的官员吗?”

玄懿法师缓缓睁开眼,答:“是的。夏绥就是昨日我所言的兵法老师。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只可惜一直没有展示才华的舞台,我不希望他这样含冤而死。”

“如果没有人出言求情,师父打算怎么救夏绥呢?”

“我会当众出声相救,以谛教高僧的身份和在场百姓的舆论,用天道和虞律威胁夏本放弃杀害夏绥。不过这是下策,现在还不是公开秀铁拳时候。今日也是有不小的收获。”

“师父是说夏经济?他冒风险相救夏绥,趁机招揽,难道也有野心?”

“夏经济有多大野心,我随后会差人试探。”

“那师父所说的收获是?”

“你注意到监斩官了吗?”

“监斩官?”栖筠思索片刻,“夏本似乎是听了他的话才释放夏绥的!看来夏本很看重他啊!可是如果夏经济不出声,他也没打算要放夏绥啊,难道是顺水推舟?难道他和师父一样,都是在等时机吗?他看起来……似乎和夏本、夏经济很不一样,有一种冷漠疏离世间却又十分悲悯的感觉。他究竟是谁?”

栖筠见玄懿法师并不回答,觑她神色复杂,这还是栖筠认识她这位高人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有这么不澄净的表情。

她恍然大悟,小声道:“夏经济似乎和这位监斩官长得很像呢……难道监斩官就是夏国世子夏熙载?那个重伤师父的贼子?”

“是的。世子、你小舅和我,我们三个人从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栖筠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的波澜,更确切地说是哀而不伤。栖筠一直很喜欢玄懿法师,不仅仅是因为玄懿解救了她,而且栖筠内心一直认为她们俩有相似的特质。

譬如说,玄懿法师对于事物的豁达。栖筠不禁想象玄懿法师立于碣石之上,神色平静地望着江水滚滚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栖筠看来,玄懿法师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对万事万物都没有欲望。

至于她自己嘛,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自然也无畏失去。

这也许也是一种殊途同归?

此时的玄懿法师一行已经离开了京城,来到了城南。

“你还记得外祖家的事情吗?”玄懿法师又在考栖筠。

栖筠仰起头,对着玄懿法师道:“师父从前教导过我,我记得十分明白!外祖家在城南,那里是仲氏家族和枚氏家族聚居的地方。因每年上巳节两姓族人做流觞曲水,举行‘除恶之祭’,所以仲氏所居之地叫‘仲曲’,另外一个就是‘枚曲’啦!京兆士族以这两姓最旺,故京中人云:‘城南仲枚,去天五尺’。”

栖筠见到玄懿法师满意点头,愈发胆大,笑问:“师父,你在城南有别墅吗?”

“何出此言呢?”

“我总觉得师父很有钱,而且不是寻常的有钱,是那种京畿……哦不,关中首富的模样。”

“你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直觉!在乡野间这么多年,弟子一早便练就了与众不同的直觉!我看人很准的!师父,我听兰若姊姊说你许多年前就上表辞掉公主俸禄了,也不接受靖善寺供奉,可以教教我怎么赚钱吗?”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钱可是好东西呀!有了钱,就不愁吃穿,不愁没人帮我,不愁没人对我好,我就不需要看人眼色了!不过我知道,即便我身无分文,师父也会疼我的!”

“谛法中说钱财当应作四分,一份自食自用,养家糊口;二份经营生业,使钱生钱;剩下一份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嗯……挺有道理的!”

“今下京都内忧外患,我实在没有心思教你,等事情缓一缓了,再说不迟。”

“好!有师父这句话就足矣!那我就继续说外祖家的事了!论起与咱们皇家亲厚,还是仲氏更胜一筹!仲氏许多人都与皇室联姻。”

“仲氏定著房,按照族人所居位置,分为西眷房和东眷房。外祖家是东眷房的,我娘的祖父和伯母的祖父是亲兄弟。外祖的父亲是位隐士,曾十次受召不应,自号‘逍遥公’。外祖是第四子,生前乃是户部尚书、义丰侯,最善治蛮夷诸胡。燕王兄的外祖是滑定公,为国平定内乱立过大功,担任过两个州的刺史。”

玄懿法师微笑夸赞:“很好!很好!”

栖筠歪着头问道:“不过我听燕王兄说仲氏的高官要么在东都,要么随皇祖父南巡了,是这样吗?”

玄懿法师微笑道:“不任高官就不是兰芝玉树了么?”

栖筠想了想,道:“在东都也好,在南方也好,那都是皇祖父最信任之人了。留在京都的难道不和皇祖父一条心呢?弥勒公公说京都里的士族唯师父马首是瞻,但是他们真的可靠吗?”

玄懿法师问:“那你怎么看?”

“弟子觉得要知道一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必得观察其人言行举止,仲氏家族那么多人,咱们也不是天天没事干就盯着他们了,最好把他们都招到一处,放在同一个情境下一起看了——师父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今日才会亲自去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