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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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受害者还有希望

凶残的血狼?

羊和牧羊人的战斗

劳埃德先生,一个大人物

开战!



严格地说,印第安人的确没有打劫过戴维·杨格。
戴维认真地想了想,说自己被印第安人打劫,其实是他根据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是他依据白人和印第安人的仇恨传统,加上鲜血淋漓的尸体和偶遇的袭击推导出的结论。只是推理而没有直接证据。他其实没有想过论证它是否真的牢不可破,缺乏直接证据是最大的硬伤。如果那些移民并非印第安人所杀,那么他后来给警长和道尔顿夫人说的话,明显就给无辜的人安上了可怕的罪名。
当然,逻辑上说得通的事,应该是有极大的可能性——至少它也同样不能证伪。
“他们也许打劫了我,也许没有,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件事是薛定谔的猫。”戴维小心地用准确的语言描述,“但是,我之前确实没有办法给自己更合理的掩饰了,况且那种情况,要说不是他们也很难。”
“嗯……好吧,”吴有金也觉得这个时候讨论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先去看看。”
他们也跟着镇上的人过去了。
人们聚集在警察局周围——就是戴维醒来以后被关着的地方,一幢同样老旧的二层小楼。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房子的外墙多了一些垒砌的石墙,前面有一片宽阔的空地,还竖着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美利坚合众国的旗帜——那上面的星星还只有三十一颗。
戴维和吴有金来到这里的时候,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几十个人,还有的正在陆续赶来。在他们围拢的中心,一个男人正被搀扶着慢慢地往警察局里走。但他虚弱得上不了台阶,当他试图努力一下的时候,打了个趔趄。尽管旁边的人赶紧扶住他,他还是身子一歪,跌坐在了台阶上。
他转过身子面朝大家,露出满脸的灰土和鲜血,他手臂和大腿上包扎的绷带也被血浸湿了。更骇人的是,他的腹部还插着一支箭,箭尾折断了,只有一节短短的黑色箭杆露在外边。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吸气声,还有同情的叹息。
“医生来了!快让开!”有人叫道。于是人群让开了一条路,让体型肥硕、顶着酒糟鼻的皮克林医生小跑过来。大概一清早他还没有喝酒,很快地打开了手提袋,准确地拿出一瓶嗅盐 (1),凑到了伤者的鼻子底下。
“撑着点儿,孩子,我们会救你的。”医生说,“起来,我们到屋子里去,我得先看看你的伤势。”
那个人缓缓点头,“我……我休息一下,我眼前发黑。”
看起来像是失血过多,戴维觉得。他对这个人深表同情,他看起来很年轻,甚至不超过二十岁。在这个年代,又是失血又是腹部受伤,医疗风险挺大的,就算救治及时还得担心后期感染。但愿他扛得住……
“警长在哪儿?”戴维悄悄地问吴有金,“真奇怪,这个时候他居然不在。”
吴有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抿着嘴默不作声。
就在医生和其他人帮助伤者站起来往里走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人群又一次散开。卢卡斯警长和几个民兵从马上跳下来,有两匹马背上驮着两具尸体。
“没有生还者了。”卢卡斯警长把缰绳扔给一个民兵,快步走向这边,“他的伤怎么样?”
“说不好,”皮克林医生耸耸肩,“但我会尽力,这孩子也得尽力。”
当着病人这么说真的不会打击他吗?戴维不满地想,果然还是未来的医疗服务比较人性化。
“那现在就回答我的问题吧。”更没有人性的卢卡斯警长说着蹲到伤者面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年龄,还有你来自什么地方,要去哪儿。你们遇到的印第安人长什么样?有需要联系的人吗?”
伤者看上去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别生气别发抖,尽快回答完这一连串的问题。
“我叫马克·斯庄德,我和维恩、理查德一起去卡森城,我们是给劳埃德先生送东西。但是……我们走过峡谷的时候,突然有一队印第安人朝我们冲过来……我们开枪了,好像打中了两个……但他们的人太多了,马也很快。维恩和理查德被射中了,我也被射中了,可我运气好……我的‘狮心王’跑得飞快,甩掉了他们……如果您能够联系劳埃德先生派人过来,我感激不尽……”
“那些印第安人长什么样子?”
“就是红野人一直以来的样子,狰狞,野蛮,插着羽毛,发出号叫……”
“有没有一个特别高大的,留着长发,脸上画着红色的横条纹,胸前戴着骨甲。哦对了,可能他的肤色比较浅。”
“有一个,大概是您说的,看起来很像,可印第安人长得都差不多……哦,天啊,先生,我疼得厉害。”
“别问了,警长。”皮克林医生说,“给我留点儿时间。”
卢卡斯警长放过了他,挥挥手,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把那个人搀扶进了警察局。皮克林先生大呼小叫地要求民兵赶紧去黄玫瑰旅馆找点干净的热水来。
卢卡斯警长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用马鞭摩挲着下巴。
“走吧,我们去教堂。”吴有金小声地对戴维说,“现在他和我们是汤姆和杰瑞的关系。”
干吗把自己比作老鼠,虽然是聪明的那种!戴维想了想,反过来似乎也有点恶心。
他们刚要跟其他人一样转身走开,却没想到听见了“汤姆”叫他们:“杨格先生、艾瑞克,原来你们也在,过来一下好吗?”
戴维和吴有金几乎同时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转过身。
“正巧你在,艾瑞克。”卢卡斯警长对吴有金笑了笑,“你的店里还有合适的棺材吗?”
“您这身材的刚好有一副。”吴有金说,戴维闻到了他嘴里的硫黄味儿。
警长大笑起来,“不,艾瑞克,虽然很高兴你给我留着,但我说的是里面那位斯庄德先生。万一他没好起来,我们得让他有个可以待着的地方。”
“没有现成的了,得做新的,”吴有金冷冷地说,“另外我觉得你那房子里很适合放死人。”
人类为什么要有“情绪化”这么危险的大脑运动,戴维简直想哀号了。
警长却依然没有被激怒,他笑吟吟地看着吴有金,那神情就像看一只胡乱蹦跶的柯基犬。他转头对戴维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斯庄德先生活下来,因为这样的话,再加上你,杨格先生,我们就多了一个指控血狼的人。”
“你是说,这次袭击又是同样的印第安人干的?”戴维说出“又”这个词的时候,其实心里有些发虚。
“很可能,”警长说,“至少最近这几日他们休休尼人又开始在附近活动了。他们和阿帕奇人有点宿怨,如果附近有阿帕奇人,有些休休尼人就会去报仇。这个时候有些人会认为顺便从白人那里捞点东西也不错。趁乱打劫的强盗就好像沙漠上的鬣狗,杨格先生。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要干吗?戴维僵硬地点头。
“我现在需要跟伙计们商量点儿事,”卢卡斯说,“总之,我还会找你们的,先生们,回见。”
他抬了抬帽檐,眼睛却看着气鼓鼓的吴有金,然后转身向警察局走去。
戴维感觉到压力消失了,他忍不住拍拍胸口。
“走吧,我们还是去教堂。”他对吴有金说。
“我想用鞋子抽他的脸,灌他辣椒水。”吴有金说,“以前电视里看到过纳粹折磨反抗组织战士,我觉得如果换成我对他来做,我简直要高兴疯了。”
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戴维觉得中国人真是难以捉摸。

看着安德鲁·贝茨神父,戴维有时的确感觉到了上帝的无所不能,他让这个已经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依然拥有跟青少年差不多的天使外貌,让他在这个混乱、野蛮、尘土飞扬的偏僻小镇上依然保持着整洁,看到他就仿佛能听到无形的天使在脑袋里唱“哈利路亚”。但真的了解他以后,就会震惊于这位神父的兴趣除了第一位的布道,就是列于第二位的算账——什么账都算,教会的收入,接到的捐赠,做弥撒购买面包和红酒时砍下来的折扣,主持葬礼时募集的捐款……
总之,戴维觉得,用那张无邪的天使面孔来掩盖银行经理一样的本质,正是上帝的神迹之一。
同时他也感谢上帝给了安德鲁神父这样的爱好,使得他和吴有金能很容易就让神父卸下对他们的防御。他只要对神父说:
“这是给教会的七美元,请收下。”
安德鲁神父慈祥地看着他们,湛蓝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天堂的暖光。他立刻把那几个鹰元拿起来,仔细地数过一遍以后放进了他法衣的口袋。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守信用的人,勤劳、虔诚、诚实。”神父把一系列的高帽子戴在戴维的头上,还肯定地点点头,“我从一见到你就知道了,杨格先生,你肯定不是犹太人。”
妈的这地方连神父都搞种族歧视——虽然基督教神父的确歧视犹太人。
吴有金咳嗽了一声,戴维冲他笑了笑。实际上刚才的钱基本上可以算吴有金的积蓄,因为对戴维来说,他的劳动还不至于在短期内攒足这笔钱。可现在他和吴有金基本上算是一体的,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幸存者,趴在同一块门板上——平行地趴着,绝对不像杰克和萝丝那样有一个在冰水里傻乎乎地泡着。
“神父,这些钱应该够了吧?”戴维对安德鲁神父微笑,“上次您跟我说的,我一直没忘记。我觉得别的欠款都可以等等,但给上帝的不能等。”
“上帝会保佑你的,杨格先生。”
那就别掷骰子了,开个洞让我和钱钱都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吧!
戴维画了个十字,继续说道:“神父,实际上,我注意到这座教堂是本镇唯一的精神堡垒,您为了加固它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是不是需要募集捐款呢?”
“我时刻都在这么做,先生们。”安德鲁神父说,“每次探矿者出发,我都劝说他们承认发现矿脉也是上帝的功绩,如果他们许诺将一部分捐给教会,一定会有收获,可他们从来都无视我的建议。”
他们没揍你就已经是给上帝面子了。
“哦,看得出您在洛徳镇传播福音并不怎么顺利,我听说……”戴维故意朝着外面抬了抬下巴,“黄玫瑰旅馆的道尔顿夫人对您这里不怎么友好,她告诉我们去那边能得到的安慰可比教堂多。”
“哦,她啊……”神父的语气中却没有戴维预料的那种厌恶,反而充满了同情,“道尔顿夫人的遭遇让她对上帝产生了一些误解。实际上,上帝一直都没有背弃她,只是她现在并没有感受到上帝之爱。她把黄玫瑰旅馆当作了一个堡垒,我很多次都试图进去,可她非常排斥。”
“那地方真是有传统的,”吴有金插话道,“我听说,上一任屋主也对上帝有点意见呢!”
“哦……”神父抬起头,“那是米洛先生的房子,我刚来这里担任教区神父的时候,他就住在那里了,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出头。”
“关于米洛先生的传闻很多吗?”戴维装成一脸懵懂的样子,“我听说他能招来雷电,他是个巫师吗?”
“哦,不,不,没有那回事,”神父说,“他只是脾气古怪了点儿,喜欢琢磨一些上帝的秘密,那些关于造物的事儿。不过他不是个坏人。在我看来,他或许也是对上帝有点误解。我去找过他很多次,想帮他解开这个结,但是他一直不接受我的帮助,一直到他去世。”
“他让您吃过闭门羹?”
“还拿酸掉的汤汁儿泼过我的鞋子,把我送的《圣经》点蜡烛,对我比画下流手势……”神父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上帝还是会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的。他其实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就是脾气不太好。”
戴维开始觉得神父也不是那么可恶了,他好像对于那些反对自己和教会的人并不会深恶痛绝。
“我听说他在临死的时候也对你比画来着。”吴有金顺着接话。
“啊,是的,我只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再试着帮他一把。”神父说,“可惜他到最后也没有机会感受上帝,这是他的不幸,也许是我还不够努力。我反思过很久,从米洛先生这件事儿之后我就决定,将来再遇到这样的人我一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觉得主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后来我才会遇见道尔顿夫人……”
天啊,戴维和吴有金相互看了一眼。
别让他岔开话题,吴有金给戴维递眼色。
“米洛先生的房子现在属于道尔顿夫人了,”戴维接着问道,“他没葬在洛徳镇对吗?听说他更相信印第安人……”
“嗯,是的,虽然我在墓园里给他留好了位置,可让我们很意外的是,他宁愿把棺材和一箱子遗物都交给印第安人,让他们来埋葬自己,也不愿意留在洛徳镇。”
竟然是真的!
吴有金有些激动,他探过身子,追问道:“为什么要给印第安人?他们把他埋在哪里了?那些遗物呢?后来有人找到吗?”
安德鲁神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吴有金,他对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如此感兴趣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你们……”神父说,“你们要是想去盗墓或者寻宝都是不可能的,米洛先生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
“没有,没有。”戴维说,“我们只是好奇,神父,这是闲聊。您知道,刚才钱——哦,就是艾瑞克,他在介绍洛徳镇的风土人情时讲了一些关于米洛先生的传说,所以我们才会聊到他身上。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神父,您看我们如此虔诚,是不会做违法和冒犯上帝的事儿的。”
“这样才好。”神父安心地把双手交握,“不过我想就算你们要去查探米洛先生的坟墓,也是没有线索的。他的东西都交给休休尼人了,那些不信上帝的土著,崇拜着他们的图腾和萨满,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米洛先生的棺材和遗物,说不定烧了。反正之后很多年,探矿者把这附近的山脉和戈壁都走遍了,也没有看到像是米洛先生坟墓的地方。”
“那他交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也不知道,只有一副结实的柏木棺材,还有一个更结实的木箱,我记得四角还包了铜皮,用铜条加固了,挂着一把很重的铜锁。可我不知道米洛先生把钥匙放在哪儿,说不定他自己攥在手里呢!那些来接他的印第安人都不说话,只有那个浅肤色的年轻人能说点儿简单的词,他也没有说到钥匙的事情。”
线索似乎又断了!
戴维和吴有金同时感觉到心中一股重压,他们对视一眼,目光中带着苍凉。
“休休尼人……”戴维又想起了那天晚上被狼一样的眼睛看到的恐惧,“说起来,他们最近似乎经常袭击移民,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神父耸耸肩,“实际上我到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休休尼人袭击白人的事情虽然有,可并不太频繁。他们主要是以打猎为生,并非靠劫掠。他们的男人都是好猎手,以前甚至还跟我们做点小小的交易。”
“也许最近能打到的猎物只剩人了。”戴维说,“今天刚刚救回来的一个人就说他被袭击了,他是去卡森城的,还不算移民,是一个叫什么劳埃德先生的雇工。”
戴维说出的名字让神父的脸色一变,他重复了一遍:“劳埃德先生的人被袭击了?”
“哦,好像是的……”戴维转向吴有金,“我听着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是的,”吴有金附和道,“是这个人。”
“哦,上帝啊,”安德鲁神父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劳埃德先生,这可真麻烦了。”
“这个人很厉害吗?”听起来像是不得了的家伙。
神父点点头,“是个大人物,很不同寻常的大人物……”
但他还没说完,就听到教堂外面喧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聚拢了很多人,兴奋地喊着什么。
“出什么事儿了?”
三个人一起从长凳上站起来,去大门外看。只见外面一下子聚集起好几十人,都荷枪实弹地从教堂前走过。最前面的一个人高高地扎起头发,穿着有暗红格子的衬衫和棉布长裙,细腰上捆着一条粗牛皮带,旁边挂着枪套。
“是道尔顿夫人,她简直太辣了!我的女神!”戴维的小心脏一下子就漏跳了好几拍。
“他们在干吗?”吴有金问。
“哦,我的上帝!”神父按住了胸口的十字架,“他们该不会是去斗殴吧?”
其实更严重,吴有金皱起眉头,他努力分辨着那乱哄哄的声音,听清了几句话。
“干掉他们!剥下他们的头皮!”
“这是最后一次了,让他们不能再碰白人一下!”
“让印第安人来尝尝我们的子弹!”
事情好像变得麻烦起来了……

(1)一种由碳酸铵和香料配置的药品,可用于减轻昏迷或头痛,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