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块钱
(一)
有一日我放学回到家,平日浓烟滚滚的厨房今日却格外安静。我在厨房、菜园和房间都找不到奶奶,心想她应该是去山里捡柴了,于是我搬了个小凳坐在屋外等。
等到天都快黑了,她还是没回来。我心里很焦虑,犹豫了一会儿,头脑一热,便冲上山去了。
这时天已经朦朦胧胧地黑了,我拼命地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里奔跑着,家里人曾说,在那山里遇到过野猪,它把大石块都给拱掉了。
我很害怕,但是一想到奶奶可能在山里,等下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回去了,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往深处跑。
可是当我跑到她经常捡柴的那个林子里,喊了好几遍,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刚刚还满头大汗的我一下子感受到寒意,后怕的劲也上来了。
这时吹来一阵山风,树叶梭梭响着,我害怕极了,赶紧在灰暗的夜色里跑回了家。
刚到厨房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火气息。
我进入厨房,看见饭已经在热了,奶奶背着我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用左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捂着她的右手。
我这时才看到她右手包了一块纱布。她说在山里砍柴的时候,镰刀突然刮下来,砍伤了她的右手食指。
我连忙查看她的伤口,虽然已经在华明那里上了黄色的药膏,但暗红的血水还是在慢慢渗透出来。那道口子被砍得很深,像是一道合不上的裂缝。
她皱眉抹着泪,又把那块纱布重新包好,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好了禧梅,你来帮忙烧火,要开始炒菜了,不然等下你爷爷又要来骂人。”
我心里很难过,可惜我还不会炒菜。奶奶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她拿起锅铲,“嘶”了一声,没炒两下菜,便又放下锅铲,捂着右手抹眼泪。
我难过地劝道:“奶奶,要不今天别炒菜了吧。”
“不炒菜...那今天晚上吃什么?等下还要给你炒明天带到学校的菜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声音愈发哽咽。
随后,她用左手拿起锅铲来炒菜,炒了两下后觉得不顺手,又换了右手。又接着炒了两下后,她把右手的纱布拿掉了,重新拿起锅铲。
我赶紧拦住她:“你得包着纱布啊,不然又要出血了。”
她的眼圈更红了:“包着纱布不方便炒菜啊,”说着她又哭着抹了把眼泪,含糊地说道:“禧梅,把火烧旺一些,锅又要冷了。”
我很心疼却没办法,也跟着她流眼泪,一边祈祷着菜快点炒好,奶奶的伤口快点好。
我感觉今天的菜盘子格外的重。菜端上桌,爷爷先入座。他拿起筷子夹了菜,尝一口后,便露出极为不悦的神情:“怎么这么咸?”
我赶紧说道,奶奶的手被镰刀割到了。奶奶还在洗锅,听到我们说话,她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
席间,爷爷一直紧皱着眉头,最后把筷子一摔:“这怎么吃?菜都没炒熟这怎么吃?”
奶奶声音呜咽了:“我的手都不晓得有多痛啊...这怎么炒啊...”说着把手抬起来,想让爷爷看看那个伤口。
爷爷似乎不想听她解释,反而扬起手就要打她,我噌一下站起来拦在了中间。他一个人愤愤地回房了。
奶奶红肿着双眼,站起身往灶台边走:“禧梅,快来帮忙烧火,我重新给你爷爷炒一盘菜,你等下给他送过去。”我很不解,可还是照做了。
锅里的热气将她的脸映得朦朦胧胧的,可还是分明能看出她的泪眼以及因疼痛而颤抖的手指。
菜炒好送过去后,爷爷只是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吼道:“我不吃,快端走!”
奶奶听到动静,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老天爷......”我心里也很难过。当晚,我们都没怎么吃下饭。
(二)
又一学期很快结束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我们要在学校放假前去领成绩册,听何柏叮嘱一些安全事项,同时给考试前几名的同学颁发奖状。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听着何柏念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突然,我隐隐约约听到何柏叫到我名字,我吓了一大跳,抬头往讲台上看了一眼;他也站在讲台上看着我,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示意我上台。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心里激动得很,但就是迈不出去脚。直到同桌也说何柏在叫我呐,我这才踌躇着,在同学们注视下走上讲台。
何柏微笑着把奖状递给了我,看着我的名字和“三好学生”的字样写在一起,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拿着奖状的两只手都是抖的。他说全年级属我进步最大,要好好向我学习,班里顿时为我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回到座位上后,同学们都围过来看我的奖状,然后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我都忘记我是怎么回家的了,只记得一路上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当我回到家时,看见坪沿停着一辆熟悉又陌生的摩托车。奶奶告诉我,因为这段时间有许多农活要干,爷爷奶奶两个人忙不过来,所以父亲提前从外地赶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去了深山里忙活。
傍晚时分,父亲终于忙完农活回到家,我从书包里拿出奖状给他看。他顿时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珠,一把抱起我,用脸上的胡子不停扎我,我被逗乐了。
随后,父亲又把奖状给爷爷奶奶看,他们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感叹着,一边把这张奖状翻来翻去地看了好几遍。
在兴奋地讨论一番后,他们郑重地拿出大胶带,把奖状高高地贴在客厅的墙上。为了把它贴得端端正正,爷爷特地站远了指挥着父亲,像是在做一项大工程;也许是怕它掉落,他又亲自用胶带把整张奖状仔仔细细地覆盖了一遍,随后又站远了欣赏了好久好久。它的存在,让原本昏暗的客厅都变得亮堂了许多。
随后,爷爷走进了房间,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五元的钞票。他一笑,露出嘴里镶着的银牙;他说这是给我的零花钱,我可以用来买想要的东西。
若是换做以前的我,定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立即往外窜着要去买零食。
我呆站了一会,才愣愣地接过那五块钱,走进了甘房。
我坐在甘房里,摩挲着它,那是一张崭新挺括的纸币,散发着新钞票特有的油墨香味,它被完好地保存,连一丝折痕也没有。
我出神地坐了许久,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一边缓慢地把它每个地方都揉皱又抚平,直到奶奶来叫我吃晚饭,我这才把它团成一团,放进了母亲的面霜盒里。
在我们往厨房走的时候,奶奶抬起手,用衣袖擦去我不知何时盈了满脸的泪水。
你曾经说过,人既已经年老,纵然一死怕什么。
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你最为憎恨和愧疚的那一年,死在那无边的夜色里,被狂风和乌云淹没,找不到活过的痕迹。
若有一天,你顿觉身旁寒冷,请务必用心感受,因为那是千千万万个属于我的灵魂。
它们四下飘散,无处聚集,在回忆里轮回着赎那数不清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