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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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酸

(一)

锦渐渐长大,奶奶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山里捡树根,去菜园子里喂草鱼。

有一日,奶奶讲起,村里一位老太太家的杨梅树成熟了,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杨梅。她腿脚不便,于是跟奶奶讲如果想吃就可以随便摘。我特别高兴,一想到大个酸甜的杨梅,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

我放学回到家里后,便跟着奶奶去捡杨梅了。

那是一棵巨大的杨梅树,奶奶拿根杆子,敲了又敲,一个接一个的杨梅便从树上落了下来,我和奶奶捡得不亦乐乎。我们身上出了很多汗,黏乎乎的,蚊虫又多,不一会儿就被盯了好几个包,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们捡了一小桶装得满满当当的杨梅。提回家里后,我拿起一颗杨梅就要吃。奶奶拦住了我,说要先泡过盐水。

随即,她搬出一个装满盐水的盆,把杨梅哗地倒进盆里。

那天,我难得地在厨房里写作业。盆就放在我桌边,时不时就能闻到杨梅那股独有的清香。

到了傍晚,奶奶告诉我,杨梅可以吃了。它已经被沥过水,放在竹篮里,红彤彤的。

锦和爷爷嫌它酸,尝了两个后便不再吃。

我和奶奶就坐在窄窄的门槛上,吃着杨梅,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在天边映出一片片绚烂的霞光。身后,是一小堆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杨梅核。

此后好几日,都是阴雨连绵。水冲垮了泥泞的河堤,河边一棵谷苞树也被冲倒了,奶奶便从树上摘了些谷苞籽回来。

我一直不知道谷苞树的果实能吃,所以,当看到小锅里煮着的谷苞籽时,我充满好奇地凑前去闻一闻,一股清苦的气息在鼻尖弥漫开来。

大块大块的谷苞籽沸腾着,那一颗颗黄色的、紧密排列的小颗粒像极了鱼籽,它们把锅里的水也给染黄了。奶奶说,谷苞籽吃起来和鱼籽的感觉差不多,咬一口会有一种微微爆开来的口感。

奶奶说,她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摘谷苞籽来吃了。那时候家里穷,经常吃不饱,因为营养不良,还全身浮肿。那时,她村里的汉子开玩笑地拌她一脚,她便打个趔趄摔到地上,半天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说,她父亲很小的时候,眼睛便遭劫瞎了。听说是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搭上性命,最后终于救活,却成了一个盲人。

她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她父亲的一件衣服穿了好几载,缝缝补补,破烂不堪。可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穿。

为了维持生计,她父亲常去别处上工,早出晚归。那时村里的是田径小路,过道十分狭窄,还有烂泥和碎石。但她父亲总能熟稔地经过,也不用拄拐,不用人搀扶,自己就能沿着小道走回家。我不禁感到压抑,奶奶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是走习惯了,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走。”

他在奶奶心里的形象一直十分高大。除了眼睛盲之外,他几乎无可挑剔。吃苦耐劳而且脾气很好。奶奶告诉我,她父亲还有两个即使是常人,也不一定拥有的技能。

一是爬树。小到梅树、毛竹,大到梧桐、谷苞树,他都能轻轻松松爬上去。她就站在那树底下,只一会儿的功夫,便见父亲像个猴子似的,蹭蹭蹭的窜上去了。每年谷苞成熟之时,父亲便会带上她,去摘各处高地上的谷苞籽。

她父亲还要有极大的力气。平时连两三个人都未必能抬起的大石头,他一人便可抬起。她老家客厅里那块吃饭用的大青石,便是她父亲一人抬进去的。

后来,房子渐渐荒芜,砖瓦。家具都被清了,只剩下那块孤零零的巨石躺在草丛里。青石块很坚硬,请机器爆破成本太高,大人们费劲也难挪动它,便只好任由它在那,孤独而又倔强地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父亲很疼奶奶,每月开街的日子,只要不忙,他都会带奶奶去,偶尔会带一些特产去集市上售卖。去集市的路同样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奶奶便会牵着她父亲,提醒他哪里有坑,他便能灵活地避开。

到了集市上,他也不会听奶奶的劝阻,给她买吃的。还对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她们那时没钱,却过得很快乐。

讲到这,奶奶的眼眶微微地红了。她沉默着拿起竹筐,盛起谷苞籽,又滤干净煮过的浑水,谷苞籽的清苦味又更浓重了些。谷苞籽最少得清煮两遍,奶奶把它倒入清水中,它在锅里再次沸腾,热气渐渐往上冒,笼罩了小半个厨房。

第二日我起床时,锅里已经盛着炒好了的谷苞籽,已经闻不到昨日的那股清香。我拿起筷子夹一小口,除了微苦干涩,我尝不出其他任何味道。

也许我很难再明白,在以前那个柴米油盐都匮乏的年代奶奶一家是如何其乐融融地坐在青石桌前,享受着一盘,也仅此一盘没有油水、没有气味、甚至泛苦的谷苞籽。

身后是一季又一季的谷苞花开,巨石上的青苔消了又长,景在人已逝。

(二)

临近过年,天公不作美,好几日都是阴雨连绵。

或许是顿感无聊,我竟来了学习的兴致,于是早早地起床,搬了个小凳坐在门口写寒假作业,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时不时有一阵凉丝丝的风钻进我的脖颈,很是惬意;偶然抬头,眼前是一片被大雨洗刷过后的翠绿,雨珠顺着房檐流下来,滴答滴答地响着。

草木和新泥的气息令我感到安心。连我自己都出乎意料的是,那一本厚厚的册子,我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写完了。看着上面密麻工整的字迹,我内心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此后的一整个寒假我都可以安心地玩了。

雨渐渐停了,不久后门外响起了车声。

与父母一起回来的,还有爷爷奶奶的女儿们,她们约好今年要一起过年,平日里冷清的老房子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她们一起张罗着弄了好几桌的菜,因为厨房太小,所以吃饭的地方转移到了水泥坪。因为刚下过雨,水泥坪上湿湿的,风一吹,清爽得很。

因为太久没见,所以他们全程都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大家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午饭过后,桌子被清空,摆上了茶和各种小食,所有人都围坐在桌边,伴着午后的风聊天。

气氛正浓时,父亲忽然停止攀谈,开始盯着对面的梯田发呆。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有亲戚与他搭话也未作应答。

直到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父亲这才缓过神来,抬手指着那边说道:“你看那田埂上是不是趴了一个人?”

众人闻言,纷纷扭头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趴在碧头对面的田埂上,似乎她也在望向我们这边。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不知是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个人不会是华姨吧?就她没回来过年了。”

父亲开始朝那边大喊:“你趴在那里干什么?是你吗华姨?”

田埂上的人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不知是被发现过于慌乱还是泥土太湿滑,她竟摔了一跤,随后挣扎着爬起来,连身上的泥土也顾不上擦,继续艰难地向远处跑去,只是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父亲和伯伯见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大家也赶紧跟上,我们的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她的哭声。

当父亲与伯伯抓住她手臂时,华姨眼里扑簌簌地流着泪,双脚蹬着地上的泥,不断地抗拒着,企图挣脱他们的手跑开。

父亲见她这般模样,生气地对她吼道:“见到我们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回家?”

华姨还是不说一句话,她摇着头,哭得更凶了。

众人连拉带抱,把华姨带回了家。她蓬头垢面,破旧的衣服上沾着泥和草,比我上次见到她还要瘦上几分。

待华姨情绪渐渐稳定后,伯伯开始问她:“你是怎么过来的?”

华姨低着头,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我一个人走路过来的......”

“毛泽呢?”伯伯继续追问道。

她又不说话了,双手抱着肚子,把头埋得更深,我们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奶奶沉重地叹息着:“是不是毛泽子他欺负你了?你跟我说,不要怕。”

华姨嗫嚅着,没人听清楚她说了写什么。奶奶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她的眼圈红红的,手里端着饭和菜。

华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她眼泪噙着的泪又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四周一片沉默,只有一下接着一下的叹气声。

吃过饭后,在华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得知,毛家人因为嫌华姨粗苯,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华姨也经常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居然让华姨在猪圈里过夜。时值冷冬,猪圈里四处漏风,臭气熏天,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熬过那一个个刺骨的夜晚。

众人得知真相后,当即打电话给毛泽,情绪激动地质问了他一下午。晚上,大家安抚华姨过后,把她带回了毛泽家,又重重地训斥了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