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女孩
(一)
我原来是不信鬼神的,直到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奶奶和母亲一同说予我听的,但我毫无印象。
我很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开始不停地大哭,从早上哭到晚上,谁都哄不住;去看医生,也查不出得了什么病。川前姑姑说,我是被什么脏东西吓到了。
于是她去我家对面的田间取了一把稻草,烧成灰,拌进温水里给我喝。喝下去之后,我居然就不哭了,家人都表示很神奇。
第二件,不知道是梦,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爷爷说要用皮鞋敲我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睡在甘房,已经记不清我哭了多久。当我好不容易有了睡意,那些痛苦的画面便又浮现出来,我又开始不停地哭泣。
我很怕黑,父母在的日子,甘房是温馨快乐的;而现在,我却感觉十分阴冷。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出头。甘房的灯泡坏了,也没有人来修,开了灯就不停一闪一闪的,特别吓人。
我就在巨大的恐惧和疼痛中入眠,一边祈祷着白天快点到来。
入眠不一会儿,我的睡意忽然全无,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房内,我的脸只露出了一点在被子外面,可我害怕极了,也不敢睁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知熬了多久,我感觉眼前有一片柔和的白光,我似乎还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外面天一定已经蒙蒙亮了。
我这才放心地睁开眼,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脑子凉到了脚跟——眼前仍旧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待我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躺在床上细细地盯着对面时,我看到了蒙蒙亮的窗户。我刚要松口气,却忽然想到,我睡在床尾那头,而窗户就在床尾的方向,我又怎么能躺着看到窗户呢?
我内心的恐惧又腾地上来了。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也许是我不知不觉中睡到了床头那边。
于是我定睛往床的那边一瞧,冷汗又一下子冒了出来:床头是在对面!因为床头有个隔板,而床头正上方,却是窗户!我壮了壮胆伸出手往我这边一摸,却摸了个空,并没有隔板——我并没有睡错方向!
我猛的一下盖住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不停地在发抖,心里一直在默念:快点睡着,快点睡着,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可我越是这样暗示,就越是睡不着,我越是紧闭着眼睛,眼前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眩光。无论我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入眠。
我害怕极了,我特别想开灯,然后坐到天亮,可一想到灯是坏的,又黄又暗,我就没有去开灯的勇气了。
房间里就我一个活物,我太害怕了。我不停地在想着,哪怕这个时候,房间里有一只小老鼠也好啊!我一定会觉得,它就是我的救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生命。
忽然,我听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桌角的声音。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定是老鼠,我在桌子上放过一包拆封的零食,估计小老鼠嘴馋了,想爬上去吃。
就这样想着,我睁开了眼,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愣住了。
我的房间恢复了原来的摆设,窗户不在床头那边了。我看得真真切切的,有一群“人”在我房间内。
房间昏昏暗暗的,可他们周身却散发着幽白色的光。他们没有脸,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类似于能够独立行走的影子。
房间另一头是一整面墙的柜子,他们居然能自如地穿进去,再穿出来,好像这些柜子和墙壁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们在我房间内四处走动,还有一个,在一旁不停地打开衣柜,往里面瞅一阵之后又关上,我甚至能真切地听到衣柜开合的声音。
就在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时候,有一个“人”似乎发现了我,他拎着一个有许多尖尖棱角的幽白色小球,走到我的床边,抬起手对我晃动着那个球,那个球就在我头上缓慢地转圈圈。
其他“人”也走过来,开始跳着诡异无比的舞蹈。
我害怕极了,又拼命用被子盖住头,紧紧闭上双眼,心里想着,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把眼睛睁开。
可是我紧闭双眼,却又看到了。那是一片纯粹的黑,在那片黑暗里打开了一扇小门,门后面,是一片幽白色的光。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幽白色的小人,他一言不发,向我走来,他人也变得越来越高大,似乎是真的离我越来越近。
此刻,我的害怕到达了顶点,我本能地大声哭喊起来,拼命地喊着奶奶,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床上窜起来开灯。我摸索了好久,才终于找到灯的开关。
在我开灯的前一秒,还能真切地看到那些幽白色的“人”。他们似乎很慌张,四下躲避,有的还要往衣柜里钻;当我打开灯后,他们都好像隐身了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可是那片阴影,却永远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事隔经年,却仍旧历历在目。
我跟家人讲,他们当然不肯相信,反复说着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可那真的是梦吗?
从那之后,我变得格外敏感多疑,一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吓一大跳,好久才能缓过来,我和爷爷的关系也远不如从前亲近了。
(二)
我和老坤很小的时候,很喜欢在田埂上追逐打闹,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们都变了。
我们曾一起拍过一张照片。照片里,老坤露着大白牙,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在阳光下灿烂地笑。我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起了那些真心的笑容呢?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脚受过很多次伤。
我以前在竹席上玩的时候,脚底不小心踩到了一根竖起来的倒刺,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倒刺深深插进我的脚心,那个时候妈妈他们不敢给我挑,最后是村里一位阿姨帮我把脚心的肉挑开,在我的哭声中,终于取出了那根倒刺,我则半个月不能下地走路。
家里人要去村口打新米,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就由老坤背我去。他会嫌我重,刚到目的地,便把我放下就跑;在回去的时候,又在家人的训斥声中,极不情愿地回来,背着我回家。
还有一次晚上,我从客厅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时,突然被一个矮矮的木凳子绊倒了。我的膝盖狠狠地磕在凳角上,顿时裂了一个大豁口,鲜血流了一地,甚至还能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我痛到第二天没法去上学,有很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在我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中,有一个印象让我极为深刻。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爷爷似乎心情格外好,于是他给我扎了两束小辫子,牵着我和锦,穿过杂草丛生的田埂,去邻居家里串门。
他是那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是如此的温暖柔和,以至于让我有一种很恍惚的幸福感。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在反复怀疑着,那是否只是一个梦?一个短暂而又美好的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也渐渐疏远我了。她开始挑我的刺,讨厌我的眼神和行为,对着我大喊大叫。
我也生气,也伤心,但是心底会泛起深深的无力感,随后是控制不住的流泪,大脑里机械性地回放让我痛不欲生的片段。当我从遥远的思绪回来时,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心里又升起无尽的悲哀。
那个田埂上的女孩还在,只是她不再肆意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