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狗
(一)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养虾。
我去涧沟捉了好多只虾,养在一个大塑料盆里,还按照奶奶的建议,捞了一些河藻和泥土放进盆里。虾儿们在盆里自由自在地游着。许多时候,它们都是成团地躲在河藻下,我一捏起河藻,它们便四散游开,还有几只被卡在河藻里的小笨蛋。
我每天都跑去观察它们,并时不时地给它们换水和新鲜的河藻。
我问过奶奶,虾吃什么?奶奶居然说是泥土。我一脸震惊不敢相信。奶奶说,虾确实吃泥土,不过吃得最多的还是河藻。
于是,我便每日去涧沟,捞完河藻后,也会顺带着捞起水底细腻柔软的泥土放进盆里。水浑浊了一阵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每次我家吃饭的时候,都会有一只母狗循着香味来到厨房。当吃肉时,它便围着饭桌转圈圈,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们便会把吃完肉剩下的骨头扔到地上给它吃。它的牙齿很锋利,嘎嘣几下咬碎进肚后,又围着餐桌转圈圈。
它是村里某户人家养的狗,但是去年他们全家搬到城里去住了,没能带走它,只在过年过节才回来,它也算是半条流浪狗了。
因为它比较乖,也不跟其他狗争食打架,所以我们家人总愿意让它待在餐桌旁边,然后把其他来闹事的狗赶出去。
因为已经养成习惯,它每次到了饭点便会准时进来,吃饱后就躺在我家水泥坪上晒太阳。午后太阳已经把冰凉的坪晒得暖烘烘的。它总要躺上去,打几个滚,然后四脚朝天地睡着。偶尔它会抖一抖身上的毛,那些细小的毛绒便在阳光下肆意飞舞。
它没有名字,每次我们只要一喊:“狗狗——狗狗——”,它便会出现,然后竖着耳朵,摇着尾巴走到你跟前,眼巴巴地望着你。
它总伸着舌头哈气,它的鼻子跟我家灰猫的一样,总是湿漉漉的。吃饭的时候,它的口水会控制不住地流到地上。
每次它一跑近我们,便总是气喘吁吁的。奶奶说,那是一条老狗,原来那户主人家本来也想把它接到城里去的,可它好像通灵性,死活不肯上车。奶奶说着眼圈就红了:“它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埋在老家。”
我摸了摸狗,它很温顺,会顺势用头在我手上蹭一蹭。它的毛发并不算多,但是我猜它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条漂亮的大黄狗。奶奶说它年轻的时候生过很多崽,大多数都被送去集市上卖掉了。
“那它不会伤心吗?”我想到了我家已经去世了的母狗。
“伤心又有什么用啊,唉,难道它还拦得住吗?”奶奶叹了一口气。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狗狗的反应有点迟钝了。有时它出神地望着远方,口水流到地上了也未发觉。喊它一句“狗——”,它这时才缓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直到它的鼻子上嗅到了地上的肉香,这才摇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吃起来。对于我来说,它已经算是我家的一份子了。
我养的小虾们进展也十分顺利。有一日,我照常给虾子们换泥藻,看到一只身形较大的虾,肚子下面有许多黄色的小点点。我赶紧叫奶奶过来看,奶奶笑着说,啊呀呀,它要生崽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用两个盆才能装下虾子了!
我高兴极了,给它们换泥藻也更加勤快了。我还把大水盆从地上挪到了厨房的悬板上,每天我都要去看好几遍那只母虾。
奶奶劝我说,还是把这只虾放回涧沟里去吧。我摇着头拒绝了,我坚定地说我可以把它给照顾好。我去上学的时候,就会拜托奶奶替我照顾它们。
(二)
在一个普通的清晨,我来到厨房,只见厨房的木门似乎被什么给破坏了一部分,门上有一些爪印,地上还有许多木屑,奶奶则忧心忡忡地在厨房忙活着。
听奶奶说起,才知道,昨晚我们都睡下了,爷爷在客厅看电视。他看到一半口渴了,便穿过漆黑的走廊前往厨房倒水喝,没想到黄狗也跟了上来。爷爷没注意到它,喝完水之后,竟然不小心把狗给锁在厨房里了。
母狗焦急地对着木门又抓又啃。直到第二天早晨,奶奶打开厨房门,一条黄狗噌的一下窜了出去,把奶奶给吓了一大跳。本来奶奶想把这件事给瞒过去,可是那道木门已经被破坏了。
“你爷爷起来以后发了很大的火,今天早上还拿了一根木棍放在客厅门口,说要打死它。唉,希望它不要再回来了,你爷爷他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不由得为黄狗捏了一把汗,也跟奶奶一起默默祈祷着它别再回来了。
可是我还要上学。奶奶对我说,如果她看到黄狗来了我们家,就会把它赶走。黄狗也许是知道自己闯祸了,所以连续两天它都没有来我家,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过了两天。
那仍旧是一个明媚的下午,爷爷似乎心情很好,吃过饭便搬个躺椅在坪沿晒太阳。
我和奶奶也搬了凳子,坐在台阶下打盹。太阳照得我身上燥燥的,很快便有了睡意。
没过多久,奶奶便起身要进厨房。这时,我看到一缕熟悉的黄色往水泥坪方向移动。我大吃一惊,赶紧拉住奶奶:“黄狗回来了!怎么办?”奶奶也停住脚步,紧紧盯着爷爷的那个方向。
黄狗伸了伸懒腰,走到它最常躺的地方,惬意地躺了下来,还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看到爷爷睁开眼,往黄狗的方向看了看,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了。
但爷爷并没作任何反应,而是转身换个姿势,面向我们继续睡了。
奶奶放松了下来:“也许你爷爷他已经消了气。禧梅,家里没柴了,我现在要去山里捡一些回来,你看着黄狗和你爷爷。”我点了点头。
黄狗就这样躺着,倒也平安无事。也许是睡舒服了,它又肚皮朝上,四脚摊开,极为惬意地享受阳光,爷爷依旧平静地睡着。
日头很暖,很快我的脸颊便感到燥热无比。我伸了伸舌头,舔了舔已经被太阳晒干的嘴唇。今日天气格外的好,天上没有一朵云,只有一望无际的蓝和一个明晃晃的大太阳。虫鸣声此起彼伏,听得我心里也聒噪。
我在屋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便跑到甘房。这个在冬日里觉得阴冷的房间,此时竟然觉得十分凉爽。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透过纱窗往屋外看了一眼。
大黄狗依旧睡得很安详。爷爷正起身,要往客厅走来,许是晒了许久太阳渴了。
我赶紧来到客厅,倒了一杯凉水等着,却迟迟不见他进屋。
几秒过后,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端着水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出门外,大喊一声:“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黄狗甚至还没来得及对我的呼唤作出反应,爷爷高举在空中的粗棍已经重重地砸在了它的肚皮上,我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随着一声响彻天的哀嚎,黄狗跌跌撞撞地从坪上窜了出去。跑到一半,它忽然剧烈地抽搐着,在小路上呕吐,又呜咽着摇摇晃晃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爷爷这才扔了棍棒,以刚才那个姿势躺在藤椅里。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太阳还是那么的刺眼,蝉鸣声还是那么聒噪,爷爷依旧平静地睡着。只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草堆上,多了一滩新鲜的血迹。
奶奶闻声赶回来后,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在凄冷的夜里,与我一同默默地哭泣。
它真的,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