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蝮蛇与女儿
“所谓的天命，不过是阴阳师与和尚拿来骗人的说法，根本不值得一信。”
“守护灵一说更是无稽之谈。我藤斋山城入道道三根本就没有守护灵，却能够从一介浪人，做到执掌一国的城主大名。”
斋藤道三这些话既是说给村松左卫门春利，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今天下午，村松不辱使命，将尾张国的信息带了回来。
斋藤道三选他去办这件事，便是极为看中这人，想要大力培养的。
本打算等他回来就按照功劳，将他调到自己的洋枪队里，或者让他当自己的马回众。
可不成想，去了一趟尾张，原本智勇双全的武士竟然被吓成了缩卵鹌鹑。
在村松的描述下，织田信长成了神一样的存在。村松偷偷潜入若宫的树林，看到了信长未来妾室的身体。回到美浓之后，村松仍然害怕信长事后清算，剜掉他的眼睛。
斋藤略作安抚，便打发他回去休息。
失去勇气的武士，就不配再当武士了，原本重用培养的想法自然也就随之打消。
“老夫能有今日，哪里有你半点功劳！”道三狞笑一声，拿起茶杯，一口气将热茶连带茶叶灌进自己的肚子里。
这位枭雄的视线转向千叠台之外的樱花树。
时值春末，樱花开得热烈。每当有雨后清新的凉风吹过，便有无数花瓣脱离枝头，飞入空中。
道三看的不是那绚烂的樱花，而是樱花树下盘踞着的雪白色蝮蛇，他的守护灵——白蝮。
在东瀛传说中，白蛇多是神明或是神明化身，象征成长、再生、长寿与繁盛。
这条蝮蛇已经有三丈余长，腰身粗似水桶，眼中散发着冰蓝色寒光。
最为神异的，莫过于它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头上生有两条蛇鳞鼓包，隐隐有成蛟化龙之势。
在斋藤道三眼中，人的努力远比天命重要，守护灵的庇佑不过是锦上添花。
道三年幼时，名为松波庄五郎。其父为松波基宗，是守卫京都的武士，后因应仁之乱，使足利幕府元气大伤，使基宗因无饷而成为浪人。浪人，便是平手政秀口中的野狗。
十一岁时，道三到京都妙觉寺出家，法名法莲坊。寺中的大和尚佛法高深，曾经为道三断命，说他没有守护灵，此世与富贵荣华无缘。道三深以为然。
再之后，道三还俗，娶灯油商奈良屋氏之女，改名山崎屋庄五郎（庄九郎）。
道三生的英俊，且做事用心。他从事卖油事业时，常常当街表演，将油注入一文钱的小洞中，经由此小洞注入买方的容器内，能够滴油不漏。
于是卖油郎道三的生意越做越大，而在这个过程中，道三发现自己忽然有了守护灵——一条小小的白蛇。
在那之前，人们的说法是：只有先天身负大气运、大机缘者能够引来守护灵庇佑，凡人连看见守护灵的能力都没有。
后天的努力得到回报，道三的野心也越发膨胀起来。
斋藤道三先出仕于土岐氏小守护代长井长弘，并用长井氏家臣西村氏的姓改名为西村正利（勘九郎）。
之后，他背叛长井长弘，成为土岐家的家老。
再之后，他设计杀掉土岐氏，代替土岐氏掌管美浓国。
斋藤在这个时代的每一次前进都踏着累累白骨，终于用半生时间，从野狗的孩子变为一国之主。
而斋藤的守护灵也是沾了他的光，从一条小指长的白蛇，成长为三丈长的巨蛇。
回忆往昔的时候，时间便在不经意间溜走了。
当道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更加锐利，更具气魄。他咳嗽一声，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说道：“唤浓姬来。”
道三的贴身侍女各务野不知藏在何处，她应了声，便离开道三前去寻藤斋归蝶。
片刻之后，各务野陪伴归蝶前来。
各务野本欲再次如影子般隐身幕后，却被道三伸手拦下。
“父亲大人，您找我有事？”十八岁的归蝶来到父亲面前坐下，并且对父亲投以撒娇的眼神。
归蝶身穿加贺染的和服，梳着及腰的黑色长发。双眉淡如秋水，两腮凝似新荔。手如柔夷，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一只成人拳头大小的凤尾冰玉蝶绕着她来回飞舞，时而落于肩头，时而停于簪尾，让归蝶看来高贵而不做作，浑身散发出少女气息。
“你应该是最像我的孩子才对。”
道三突然如此说，归蝶不由得为之一怔。她侧过脸，惨然一笑道：“像蝮蛇吗？”
“没错，像蝮蛇。”道三对于这个恐怖的称谓十分满意，“蝮蛇在生产的过程中，后代必须咬破亲人的腹部才能诞生。也就是说，子女要杀死父母后才能出世。”
有种莫名的恐慌开始在这里蔓延，归蝶与各务野两人仿佛被毒蛇盯上一样，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归蝶正襟危坐，各务野屏息静听。
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或许能够赢得声名，但最终卑鄙的绝情者会夺取天下。
道三能够成为窃国大盗，就是因为他有着最严厉的处身哲学。不论事情是多么残酷，不论他人是否能够接受这种残酷的事实，他都能毫不讳言地说出真相。
“我的第一任妻子是卖油商的女儿，她温婉贤淑，懂得服侍男人。但是我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
为了能够取下美浓国，我向主公的妾室三芳野表达爱意，即便她肚子里怀着土岐氏的孩子。
三芳野死后，我立刻从明智家把你的母亲娶过门。
在我眼中，爱情的姻缘就是笑话，所有的婚姻都是为了治理美浓所采取的必要措施罢了。”
归蝶心有戚戚，眼神中开始浮现一抹阴郁。各务野五体投地，咬紧牙关。
但道三毫不顾忌地继续说道：“现在三芳野的儿子似乎知道些什么，有可能会为自己的生父报仇。为了稳定后方，继续征伐，我不得不把你嫁到尾张。
本来想着，尾张的大傻瓜是一个好控制的对象。凭借你的能力，或许可以将织田信长哄得团团转。
结果看来好像不是这样，他也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是我们的同类。
各务野去给我当间谍，把尾张的机密通通发回来。你找机会用短刀刺死信长，让尾张国乱起来。”
逃过死劫的各务野如释重负，默不作声地深呼吸着。只要到达尾张，她如履薄冰的一生就算得到善终。
归蝶笑靥如花，但眼睛里却有着化不开的冰冷。
凤尾冰玉蝶自在地翩然起舞，完全无视来自白色蝮蛇的威压。
“比起城主之女，我更愿意当卖油商家的女儿。”
归蝶娇笑道：“如果我的丈夫不是冷血的蛇，能够给我带来温暖，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倒向他。我不仅不会用父亲送给我的短刀来刺杀他，还会把刀尖对准父亲您。因为我是蝮蛇的女儿，需要杀死亲人才能够长大。”
斋藤道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只要你答应嫁过去，到时候一切都随便你了。如果信长能够在你的帮助下取得美浓国，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蝮蛇道三与女儿归蝶最后的谈话就是如此冰冷，不见半点父女之情。
当天夜里，斋藤道三修书一封，遣人秘密送往尾张。
信的大意是，美浓国的才女归蝶非常欣赏信长，迫不及待想要出嫁，请织田家做好安顿准备。
信使刚刚出发，所以此时的织田家仍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