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分钟后,我们都像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让我说,让我说呀,”阿辽沙银铃般的声音压倒了我们的笑声,“他们以为这一切都跟先前一样……我又来说一套废话……我告诉你们,我有一桩非常有趣的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出声呀!”
他非常想说他的故事。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有一些重要新闻。但是,由于掌握这些新闻而感到的那种天真的自豪,使得他不免有点神气活现,惹得娜塔莎立刻大笑起来。我不禁跟着她笑了。他对我们越是生气,我们就笑得越是厉害。阿辽沙起初感到恼火,继而又陷入孩子般的绝望,这种情况末了竟使得我们犹如果戈理笔下的米奇曼[25],只要有人向他伸出一根小指头,他就会哈哈大笑起来。玛芙拉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口,严肃而气愤地看着我们,她觉得恼火的是,这五天以来她一直巴不得娜塔莎会结结实实训斥他一顿,不料现在不但没有训斥,大家反倒这么高兴。
末了,娜塔莎看到我们的笑使得阿辽沙难过起来,这才不再笑了。
“你想告诉我们什么事呢?”她问。
“是不是要把茶炊端上来?”玛芙拉问道,她毫无礼貌地打断了阿辽沙的话。
“你走吧,玛芙拉,你走吧,”他向她挥着双手答道,急于把她撵走,“我要把过去发生了的、现在正在发生的和将来要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因为这一切我全都知道。我看得出,我的朋友们,你们想知道这五天当中我在哪里,——这也是我想说的,可你们不让我说。哦,首先我这些时候一直在骗你,娜塔莎,一直是这样,早就在骗你了,这是最主要的。”
“骗我!”
“不错,骗你,已有整整一个月了;爸爸回来以前就开始了,现在到了彻底坦白的时候了。一个月以前,那时爸爸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我把这件事瞒过了你们两个。他在信里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请注意,他的口气是那么严肃,简直把我吓了一跳,——他告诉我,我的那门亲事已经说定了,我的未婚妻十全十美;我当然配不上她,可我还是一定得娶她。所以我必须做好准备,把脑子里的一切胡思乱想统统打消,等等,等等,——哦,我们当然知道他说的胡思乱想是什么意思。就是这封信我向你们隐瞒了……”
“根本没有隐瞒!”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瞧他吹的!其实你马上就把一切全都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听话,那么温存,也不离开我,就像犯了什么过失似的,而且你断断续续地已经把信的内容全都说出来了。”
“不可能,主要之点我肯定没说。说不定你们俩猜到了一点什么,那是你们的事,我可没有说过。我闷在心里,痛苦极了。”
“我记得,阿辽沙,您那时一刻不停地要我出主意,而且把事情全都告诉我了,当然,是断断续续地说的,用的是假定的语气。”我看着娜塔莎补充道。
“你全都说了!你别吹牛啦!”她帮腔道,“你有什么事瞒得了人?哦,你还当得了骗子?就连玛芙拉也全知道了。你知道吗,玛芙拉?”
“哪能不知道呢!”玛芙拉从门外探进头来回答道,“不出三天,你就全都说了。你可耍不了滑头!”
“咳,跟你们说话真伤脑筋!你做这一切都是出于怨恨,娜塔莎!而你,玛芙拉,也弄错啦。我记得我当时就像个疯子,你记得吗,玛芙拉?”
“哪能不记得。你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记得吗?那时我们没有钱,你就去把我的银烟盒给当了;可主要的是,我要提醒你,玛芙拉,你在我面前太放肆了。这全是娜塔莎把你给惯的。哦,就算我当时的确全都告诉了你们,断断续续地(我现在想起来了)。可是口气,那封信的口气你们并不知道,可信里主要的就是口气。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一点。”
“那好,什么样的口气呢?”娜塔莎问。
“你听呀,娜塔莎,你问这事的口吻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可别开玩笑。我肯定地对你说,这件事十分重要。信的口气很严厉,使我垂头丧气。爸爸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也就是说,宁肯让里斯本陷进地下,也不可违反他的愿望——就是这么一种口气!”
“好啦好啦,你就说吧;你究竟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哦,我的天哪!为的是别吓着你。我希望自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谁曾想收到这封信以后,爸爸就来了,我的苦难也就跟着来了。我决心给他一个坚定、明确、严肃的答复,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碰到机会。而他甚至都没有问起过这事,他真刁!相反,他倒装出这么一副样子:仿佛事情全都解决了,我们之间已不可能发生任何口角和误会了。你听见了吗,甚至已不可能了,这么自信!他对我变得那么亲切,那么和蔼。我简直觉得奇怪。他多聪明啊,伊凡·彼特罗维奇,您可不知道!他什么书都读过,什么事都知道;哪怕您只看到过他一次,他就会知道你的一切心思,就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一样。大概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给他取了个伪君子的绰号。娜塔莎不喜欢听到我夸奖他。你别生气,娜塔莎。好吧,就是这样……哦,这是顺便说说!起初他不给我钱,可现在给了,昨天给的。娜塔莎!我的天使!咱们的穷日子算过完啦!你瞧!这半年来为了惩罚我而克扣的钱,他昨天全都补给我了;你们瞧,有这么多呢;我还没有数呢。玛芙拉,你瞧,这么多钱!今后咱们不必再去典当匙子和领扣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钞票,大约一千五百卢布,把它们放在桌上。玛芙拉高兴地看了看钱就夸起阿辽沙来了。娜塔莎焦急地催促他往下讲。
“咳——我就想,我该怎么办呢?”阿辽沙接着说,“咳,我怎能违抗他呢?这就是说,我向你们两个起誓,要是他对我很凶,不像当时那样和蔼,我是什么都不考虑的。我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愿意,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事情已经定了。请相信我,我会拿定自己的主意的。可到了那时——我对他说什么好呢?不过你们别怪我。我看到你像是不大高兴,娜塔莎。你们两个为什么互相递眼色呢?你们准是在想:他马上就掉进了圈套,一点点坚定性也没有。我有坚定性,有的,而且比你们所想的还多!证据就是尽管我处境困难,可我还是立刻对自己说: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爸爸。于是我就说了起来,把一切全都说了,他听着我说。”
“说些什么,你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娜塔莎焦急地问。
“我要说的是,我不愿意跟任何别的女人结婚,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就是你。这就是说,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这件事直说出来,可是我已经准备向他这么说,明天就说;我已经这么决定了。开头的时候我说,为了金钱而结婚是可耻的、不体面的,我们以贵族自居简直是愚蠢(我对他说得非常坦率,就像亲兄弟似的)。后来我向他解释,说我是tiersétat,tiersétat c'est l'essentiel;[26]我同大家一样,这使我感到自豪,我不愿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总之,我向他阐述了所有这些正确的思想……我说得热情洋溢,娓娓动听。我对我自己感到惊奇。最后,我还根据他的观点向他证明……我直率地说:我们算是什么公爵?只不过出身是公爵罢了,实际上我们身上有什么公爵的气派呢?首先,我们并没有巨大的财富,而财富却是主要的东西。眼下最有名的公爵是罗特希尔德。其次——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早就听不到人们谈论我们了。最后一个是伯父谢苗·瓦尔科夫斯基,他也只是在莫斯科还有点名气,而且是由于他把卖掉最后三百个农奴得到的钱也花光了,要是爸爸不是自己挣钱,说不定他的孙子也得自己去种地,现在就有这样的公爵。咱们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总之,我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全都说了,热情而坦率,甚至还说过头了。他对我的话不加理会就责备起我来了,说我不该不去看望纳英斯基伯爵,后来,又说我应该去巴结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要是K公爵夫人对我很好,那就意味着我到处都会受到欢迎,我的前程也就有保障了,他就说呀,说呀,添枝加叶地说个没完。这全都是暗示,自从我和你,娜塔莎,同居以后,我就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所以这都是你的影响。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直接提到你,其实他显然是避免提到你。我和他都在耍滑头,都在等待时机,一心想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你可以相信,我们会胜利的。”
“那好啊,结果怎么样,他怎么决定的?这是主要的。你真是个饶舌鬼,阿辽沙……”
“天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搞不清他是怎么决定的;我绝不是饶舌,我说的是真情实话;其实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对我的一番议论他只是笑笑,可他的笑仿佛是可怜我似的。我也知道,这是有损体面的,可我并不羞愧。他说:‘我完全同意你说的话,不过咱们还是去看看纳英斯基伯爵,你要注意,到了那里对这件事啥也别说。我是了解你的,可他们并不了解你。’看来他们所有的人对他的接待也并不太热情;他们为了什么事都气呼呼的。现在上流社会的人一般都不大喜欢爸爸。伯爵起初对我非常威严,非常高傲,甚至好像完全忘了我是在他的家里长大的,装出一副苦苦回忆的样子,真的!他对我的忘恩负义简直是勃然大怒,其实我一点儿也没有忘恩负义;他的家里非常闷气,——这样一来我就不再上他那儿去了。他对爸爸也很冷淡;那一副冷淡的样子叫我简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还要上他那儿去。这一切都叫我生气。可怜的爸爸在他面前几乎不得不卑躬屈节;我懂得,这一切都为了我,可我却什么也不需要。我本想日后把我的感受全都告诉爸爸,可我憋住了。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他的想法我是改变不了的,我只会使他大为烦恼;而他本来就够烦恼的了。好吧,我想,那么我就耍耍滑头吧,而且要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滑头,我要让伯爵尊重我,——你们猜怎么着?我立刻达到了全部目的:就在一天之间一切都全部改观!纳英斯基伯爵现在不知道该让我坐在哪里是好。这一切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干的,全凭我自己的滑头,所以爸爸就只得摊开双手大吃一惊了!……”
“你听着,阿辽沙,你最好不要离题!”娜塔莎不耐烦地嚷道,“我以为你会谈谈咱们的事呢,可你只想说你在纳英斯基伯爵那里如何大出风头。你的伯爵跟我有什么相干!”
“什么相干!您听见了吗,伊凡·彼特罗维奇,什么相干?这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你自己也会看出来的,到了最后,一切都会说清楚的。不过得让我说下去……可到了最后(为什么不坦白地说呢!),我会告诉你,娜塔莎,还有您,伊凡·彼特罗维奇,也许我有的时候的确是太不聪明,太不聪明了;好吧,甚至假定我简直就是愚蠢的吧(我有时也确是这样)。不过这一次,我向你们保证,我可耍了许多滑头……甚至也可以说是……费了不少脑筋;所以我想,你们准会高兴的,因为我并不总是那么……傻……”
“咳,你呀,阿辽沙,得啦!我亲爱的!……”
娜塔莎不能忍受别人把阿辽沙看成是愚蠢的。曾经有许多次,每当我不大客气地向阿辽沙证明他干了什么蠢事的时候,她就会对我绷起脸来,尽管她什么也不说;这是她心上的一个伤疤。她不能忍受别人侮辱阿辽沙,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他的局限性,所以她这种感情就尤为强烈。可是她从来不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怕这样一来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怎么也特别敏感,而且总能猜到她的隐秘的感情。娜塔莎看到了这一点,心里很难过,于是立刻奉承他,爱抚他。他的话现在之所以会引起她心里的痛苦,原因就在这儿……
“得啦,阿辽沙,你不过是有点轻率罢了,你根本不是那样,”她补充道,“你为什么要贬低你自己呢?”
“那好吧,那就让我说完吧。在伯爵接待了我们之后,爸爸对我大为恼火。我想,等一会儿吧!当时我们正乘车去找公爵夫人;我早就听说,她已经是老糊涂了,外加耳聋,可她非常喜欢小狗。她有一大群小狗,她对它们宠爱备至。尽管如此,她在上流社会却有很大的势力,就连le superbe[27]纳英斯基伯爵也得antichambre[28]她。于是我就在一路上制订了进一步采取种种行动的计划,你们可知道我的计划是根据什么制订的吗?根据这样一点:所有的狗全都喜欢我,真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也许是由于我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也许是由于我很喜欢一切动物,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反正狗确实喜欢我,就是这么一回事!顺便谈谈吸引力的问题,我还没对你说呢,娜塔莎,我们前几天去招了一次魂,我去找了一个招魂的巫师;真是有趣极了,伊凡·彼特罗维奇;我甚至大吃一惊。我把朱利叶斯·恺撒的魂给招来了。”
“唉,我的天哪!真是的,朱利叶斯·恺撒和你有什么相干?”娜塔莎叫道,一面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可能!”
“那为什么……就像我是个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权力给朱利叶斯·恺撒招魂?这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呢?瞧她笑的!”
“当然,不会有任何影响……啊,我亲爱的!那好吧,朱利叶斯·恺撒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啥也没说。我只不过拿着一支铅笔,铅笔就自个儿在纸上移动,写出字来了。他们说这是朱利叶斯·恺撒在写。我可不信。”
“那他写的是什么呢?”
“他写的像是果戈理的‘奥勃莫克尼’[29]……你别笑啦!”
“那你就谈谈公爵夫人吧!”
“嘿,可你们老是打断我的话。我们到了公爵夫人那里,一开头我就向咪咪献殷勤。咪咪是一条又老又丑、最招人讨厌的小狗,脾气又倔,还爱咬人。公爵夫人非常喜欢它,把它给宠坏了,她像是跟它同岁。开头的时候我拿糖果去喂它,不到十分钟我就教会它握手了,可别人一辈子也没能教会它这么做。公爵夫人简直是欣喜若狂,她差一点高兴得哭了:‘咪咪!咪咪!咪咪会握手了!’每逢来了个什么人,她就说:‘咪咪会握手了!是我的教子教会它的!’纳英斯基伯爵走了进来,她又说:‘咪咪会握手了!’她几乎是含着充满温情的眼泪看着我。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太太,我简直有点可怜她了。我可精明啦,又把她奉承一番:她有一个烟盒,盒上嵌着她的一幅肖像,画这幅肖像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把烟盒掉到地上了。我把它拾起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Quelle charmante peinture![30]真是貌若天仙!这么一来她就彻底软化了。她跟我天南海北地扯开了,问我在哪里上的学,都有哪些朋友,还夸奖我长了一头漂亮的头发,说起来就没个完了。我也想方设法逗她乐,给她讲了一桩丑事。她喜欢这一套,她只是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了我一下,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满面笑容。她放我走的时候又是吻我,又是画十字为我祝福,要我天天都去让她开心。伯爵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的两眼亮晶晶的。我爸爸呢,虽说他是个最善良、最正直也最高尚的人,可是呢,不管你们相信还是不相信,当我们俩一起回家的时候,他高兴得差一点哭起来。他拥抱我,很坦率地,坦率得有点神秘地谈起了什么前途啊,交际啊,金钱啊,婚姻啊,许多事我都听不懂。这时候他给了我钱。这是昨天的事。明天我又要去找公爵夫人,可爸爸毕竟还是个非常高尚的人——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虽说他总想让我离开你,娜塔莎,可这是因为他看花了眼,因为他想要卡佳的几百万卢布,而你却没有钱;他要钱只是为了我,他对你不公道只是因为他没有见识。哪有一个做爸爸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呢?他总是认为有钱才有幸福,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们这些人全都是这样。只要用这种观点来看待他,他就立刻会是正确的了。我特意赶来看你,娜塔莎,想让你相信这一点,因为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那么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在公爵夫人那里得到了宠幸?你耍了那么多滑头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娜塔莎问道。
“哪能呢!瞧你说的!这只是一个开头……我谈到公爵夫人只不过是因为,你可明白,因为我通过她可以把爸爸抓在手里,我要说的主要的事还没开始呢。”
“那你就说吧!”
“我今天还碰到一件事,而且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直到现在还觉得奇怪,”阿辽沙继续说,“我得向你们指出,虽说爸爸和伯爵夫人已经把我们的婚事定了下来,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根本没有正式宣布,所以哪怕我们现在就分开也不会出丑;只有纳英斯基伯爵一个人知道,不过他被看作是我们的亲戚和恩人。况且,虽说这两个礼拜我同卡佳非常要好,可是直到今晚我还没有跟她谈过一句关于将来的事,也就是关于婚姻问题……以及关于爱情。此外,起初应该征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因为我们想得到她的种种保护和源源不绝的金钱。她说什么,上流社会也就说什么;她结交的都是那样的人物……他们一定要把我推到上流社会里去。可是特别坚决地要求这样安排的则是伯爵夫人,即卡佳的继母。问题在于公爵夫人鉴于她在国外的种种行为也许会不接待她,而公爵夫人若不接待,别人大概也不会接待了;所以我同卡佳的婚事对于她就是一个良机。所以先前反对这门亲事的伯爵夫人,今天对我在公爵夫人跟前取得的成功便大为高兴,不过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从去年就认识了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可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那时候也就看不出她的任何……”
“这不过是因为你当时更加爱我,”娜塔莎插话道,“所以啥也看不出来,而现在……”
“一句话也别说,娜塔莎,”阿辽沙激动地叫道,“你完全错了,你这是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驳你;你往下听就全会明白了……啊,要是你了解卡佳,那该有多好!要是你知道她有一颗多么温柔、清澈、像鸽子一般的心灵,那有多好!但是你会知道的,不过你得听我说完!两个礼拜以前,当爸爸在他们刚刚到达就带我去看卡佳的时候,我开始仔细地观察她。我发现她也在观察我。这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至于我有一种想更好地了解她的愿望,就不必说了。从我收到爸爸的那封曾使我大吃一惊的信开始,我就产生了这种强烈的愿望。关于她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不想夸奖她,我只说一点:她同周围的人截然不同。她的性格是那么独特,她具有一颗那么坚强而真诚的心,她的坚强正是来自她的纯洁和真诚,我在她面前简直是个孩子,是她的小弟弟,尽管她才十七岁。我还注意到一点:她满腔忧愁,像是有什么秘密;她沉默寡言,在家里几乎总是默不作声,像是害怕……她像是在考虑什么。她好像怕我的爸爸。她不爱她的继母——我看出了这一点;伯爵夫人自己出于某种目的,到处散布说她的继女非常爱她;这完全是假的:卡佳只是绝对服从她,仿佛她俩在这一点上达成过协议似的。四天以前,在我进行了种种观察以后,我决定要实现我的愿望,今天晚上我终于实现了。这就是:把一切都告诉卡佳,向她供认一切,把她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那时就可以一下子把事情了结……”
“怎么!告诉她什么,供认什么?”娜塔莎不安地问。
“一切,确实是一切,”阿辽沙答道,“感谢上帝,是他启发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可是你们听呀,听呀!四天以前,我下决心离开你们,自个儿来了结这一切。要是我跟你们在一起,我就老会犹豫不决,我就会听信你们的话,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呢,那我就会让自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我每一分钟都得提醒自己说,应该了结了,我必须把它了结;于是我就鼓起勇气——把它给了结了!我决定把这件事了结以后回来见你们,于是我把它了结以后就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呀!”
“很简单!我坦率地、诚实地、勇敢地去见她……可是我在这之前先得给你们说一桩使我大吃一惊的事。我们动身之前,爸爸收到一封信。当时我正要走进他的书房,在门口便站住了。他没有看见我。这封信使他惊讶得喃喃自语起来,他还发出几声惊叹,发狂般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末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手里拿着信。我简直害怕走进去,等了一会儿这才进去。爸爸为了什么事这样高兴,高兴得很;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古怪;后来他忽然不说了,让我马上准备动身,虽说时间还很早。他们家里今天没有一个客人,只有我们俩,你本来以为,娜塔莎,以为那里举行晚会,其实不然。你听到的消息不准确……”
“唉,阿辽沙,请你不要离题;你就说,你对卡佳说了些什么吧!”
“很幸运,我和她两个人在一起待了整整两个钟头。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虽然有人想给我们俩提亲,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我心里是很喜欢她的,只有她一个人能救我。这时我就向她供认了一切。你想想看,她对我们的事,对我跟你的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娜塔莎!可惜你没能看到她那受感动的样子!起初她简直吓坏了。她脸色煞白!我把我们的事全都告诉了她:你怎样为了我而抛弃了自己的家,我们怎样单独在一起生活,我们现在有多么苦恼,什么事都怕,我们现在跑来找她(我说这话也代表你,娜塔莎),就是希望她也能站在我们一边,而且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的继母,就说她不想嫁给我;这是我们的唯一生路,此外我们对任何人都别无所求了。她是那样津津有味、满怀同情地听着。当时她的两眼是那样一种表情!她的整个灵魂都像是倾注在她的目光中了。她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她感谢我对她不怀疑忌,而且答应尽力帮助我们。后来她就仔细打听你的情况,说她很想和你认识,请求我转告你,说她已经像爱自己的姐姐那样爱你,希望你也能像爱自己的妹妹那样爱她;当她知道我已有五天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立刻催着我来看你……”
娜塔莎被感动了。
“可是你在这之前居然大谈了一通你在一个耳聋的公爵夫人面前立下的功绩!唉,阿辽沙,阿辽沙!”她用责备的神态看着他叫道,“好吧,那么卡佳怎么样呢?她送你走的时候很高兴、很愉快吗?”
“是啊,她很高兴,因为她做了一件高尚的事,可她哭了。因为她也爱我,娜塔莎!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爱我了;还说她见不到什么人,她早就喜欢我了;她特别注意我,因为她的周围全是欺诈和虚伪,但她觉得我却是一个真诚而正直的人。她站起来说道:‘好吧,上帝保佑你,阿列克谢·彼特罗维奇,我曾想……’她没有说完就哭了起来,转身走了。我们决定,她明天就要告诉继母,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明天我也得把一切都告诉爸爸,而且要说得坚定而勇敢。她责备我为什么早先不告诉他:‘一个正直的人什么都不必怕!’她是那么高尚。她也不喜欢我的爸爸;她说,他为人狡猾,贪财。我为他辩护,她不相信我。要是我明天同爸爸谈不成(她断定谈不成),她同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撑腰。那时他们就谁也不敢反对了。我和她答应互相保持兄妹一般的关系。啊,要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世那就好了,你不知道她是多么不幸,她对自己生活在继母身边,对整个这种环境是多么厌恶……她没有直接谈到这些,像是也有点怕我,可我从她的一些话里猜到了这一点。娜塔莎,我亲爱的!要是她看到了你,她会多么喜欢你呀!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是那么轻松愉快!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姐妹,准会相亲相爱。我一直在这么想。真的:我要把你们俩弄到一起,我自己则站在一边欣赏你们。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娜塔舍奇卡,就让我谈谈她的事吧。我就是想跟你谈谈她,跟她谈谈你。你是知道的,我最爱的是你,我爱你超过爱她……你是我的一切!”
娜塔莎默默地看着他,既温柔,又有点惆怅。他的话既像是给了她慰藉,又像是给了她苦恼。
“老早以前,两个礼拜以前,我就看出了卡佳的优点,”他接着说,“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去他们那里。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想啊想啊,一直想着你们俩,一直把你们拿来比较。”
“我们俩当中哪一个更好呢?”娜塔莎笑着问。
“有的时候是你,有的时候是她。可是最后总是你最好。我同她谈话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渐渐变得好起来,聪明起来,高尚起来。可是明天,明天就要决定一切了!”
“你不可怜她吗?她不是爱你吗,你不是说你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可怜她,娜塔莎!可是我们三个人要彼此相爱,那时候……”
“那时就得再见了!”娜塔莎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阿辽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但是我们的谈话突然非常意外地被打断了。厨房(又是门厅)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像是有什么人走了进来。过了一会儿,玛芙拉把门打开,偷偷地向阿辽沙点了点头,让他出去。我们全都转过身去看着她。
“有人找你,出来吧。”她用一种神秘的口气说道。
“谁会在现在来找我?”阿辽沙纳闷地瞧着我们,说道,“我就来!”
厨房里站着公爵(也就是他爸爸)的一名穿着制服的仆人。原来公爵在回家的途中让他的轿式马车在娜塔莎的住宅旁边停下,派人来打听一下,阿辽沙是不是在她这儿?那仆人说明了这一点之后就马上走了。
“真奇怪!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阿辽沙说,一面惶惑地看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娜塔莎不安地看着他。忽然玛芙拉又把门打开了。
“他亲自来了,公爵!”她急匆匆低声说道,就立刻藏起来了。
娜塔莎面色苍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两眼顿时发亮了。她稍微靠着桌子站在那儿,心情激动地看着即将走进一位不速之客的那一扇门。
“娜塔莎,你别怕,有我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你受到侮辱的。”阿辽沙低声说,他虽然有点窘,但并没有张皇失措。
门开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本人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