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虽然此刻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气还不算太坏,不至于阻碍女士们像往常一样出外进行一般性的活动。翌日,爱玛就去离海伯里不远一个贫病交加的家庭,进行一次慈善性访问了。
去这所孤零零的茅舍得顺着牧师宅子巷一直往前走。牧师宅子巷是从当地那条不规则的宽阔大路垂直岔出去的。从名称上也可以看出,这巷子显然就是埃尔顿先生那舒适住宅的所在处了。先经过的是一些简陋的房舍,接着,在走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之后,就可见到牧师宅耸立在面前。这是幢不太讲究的老房子,几乎紧贴着路边。它在地理位置上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现在的房主人在装修上下了不少功夫。因此,两位朋友在经过时,是不可能不放慢步子细细端详的。爱玛先开口,她的话是这样说的:
“就是这儿了。过不多久,你整个人跟你的那本谜语集都要归到这儿来了。”哈丽埃特的话则是:
“哦,多么漂亮的房子啊!多么华美呀!用的是黄窗帘,正是纳什小姐最最喜欢的那一种。”
“我现在很少走这条路,”两人一边往前走,爱玛一边说,“可是以后自然会有一种吸引力,让我常来,使我对海伯里这个角落所有的树篱、院门、池塘和修剪过的灌木,会都一一逐渐熟悉起来的。”
她发现哈丽埃特一辈子还从未进过牧师住宅,她想进去看看的好奇心又是那么的强烈。考虑到她表现出的模样与可能的动机,爱玛无法不认为那就是爱情的明证,正如埃尔顿竟会觉得哈丽埃特聪慧机智一样。
“我真希望我们能想出个办法来,”她说,“只是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要进去的说得过去的借口。没有什么仆佣的事非要向他的管家打听——也没有我父亲的口信需要转达。”
她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两人沉寂了半晌,哈丽埃特重新开口说:
“我觉得好生奇怪,伍德豪斯小姐,你怎么还不结婚,或是还不准备结婚呢——你是那么可爱。”
爱玛哈哈大笑,回答说:
“我可爱,哈丽埃特,光是这一点还不能决定我可以结婚呀;还得让我觉得别人可爱才行——至少得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吧。我不仅是目前不打算结婚,而且连一点儿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啊,你说是这样说,我可没法相信。”
“我必须遇到一个人,他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优秀得多,这样才会引起我结婚的念头。埃尔顿先生,你知道,”她沉吟了半刻,“并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希望找到的是像他这样的人。那样的话我是宁可不结婚的。我结了婚不可能变得比现在好。如果我结了婚,我准会后悔的。”
“我的天哪!女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害怕的呢!”
“一般女人出于各种原因想要结婚,这些原因在我这儿统统不存在。的确,要是我坠入了情网呢,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可是我从未堕入情网。我不喜欢那样,那不符合我的天性。我想我永远也不会那样的。没有坠入情网却让自己好端端的生活有所改变,那我岂不成了傻瓜。财产,我不需要。我不愁无事可做。显赫的地位呢,我也不贪图。我相信,没有几个女子能在丈夫家中做一半的主,像我在哈特菲尔德这样。我永远,永远也不指望哪个男人,能像我父亲一样地真正疼爱、重视我,始终把我放在首位,并且认为我永远是对的。”
“可是到头来,会像贝茨小姐那样,当一个老姑娘的呀!”
“你至多也只能举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形象来吓唬我了,哈丽埃特。若是我认为自己真的会变得跟贝茨小姐一样,也是那么傻里傻气,那么容易满足,那么满脸堆笑,那么枯燥无味,那么好坏不分,那么马马虎虎、随遇而安,而且那么喜欢有丁点儿大的事便到处乱说,唉,那我宁愿明天就结婚的。可是,我相信,我跟她之间,除了都未结婚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共同点。”
“可是,你仍然会是个老姑娘的呀——那多可怕呀!”
“别担心,哈丽埃特,我不会成为一个穷酸的老姑娘的。仅仅是贫穷,才使单身生活受到宽宏大量的公众的蔑视!一个收入极其有限的单身女子必定会成为一个可笑的、不讨人喜欢的老姑娘,成为男孩、女孩恣意嘲笑的对象!可是一位饶有资产的单身女人却总是受人尊敬,可以像任何人一样通情达理,讨人喜欢!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初初一看,似乎有违世间的正道与常理,其实不然。因为手头拮据,必定会使人心胸狭窄,脾气乖张。那些餬口尚且不易的人,只能生活在一个极其狭小、通常是素质很低的社会圈子里,自然而然就变得思想狭隘、行动粗鲁了。不过,上面说的套在贝茨小姐头上并不合适。她只是性格太柔顺,头脑太简单,不对我的脾气罢了。总的来说,她虽然不结婚又很贫困,大家还是挺喜欢她的。贫穷确实是没有使她心胸变得狭隘。我真的相信,倘若她全部财产只有一个先令[15],她也很乐意把六个便士奉献出来;而且没有人畏惧与她往来——这也是一种很大的魅力呢。”
“哎呀呀!可你怎么办呢?你老了以后怎么打发日子呢?”
“如果我对自己了解得没有错的话,哈丽埃特,我的头脑还是挺活跃、积极,很会独立思考的。我二十一岁时忙忙碌碌,我看不出到四五十岁那会儿却会变得无所事事。女子用眼睛、双手和头脑所从事的各种活动,我现在做,到那时同样可以做,这至少是不会起多大的变化吧。要是我不能多画画儿了,那我可以多看点书;要是我弄音乐不合适了,那我可以编织地毯呀。至于感兴趣的对象、感情倾注的对象有所欠缺,老实说,这倒是个不如别人的大问题。不结婚的最大缺憾确实是莫过于此了。可是我并不发愁无人可以疼爱,我有姐姐的那些我心疼的孩子,满可以去喜欢和照顾呀。看样子这些孩子数目还会增多,足够进入晚年的小姨满足感情上的每一项需要,是完全够我去希望和操心担忧的。虽说我的爱跟父母的爱不能相比,但是这种爱倒更配我的胃口。它比较恬淡安适,却没那么炽烈盲目。我的外甥和外甥女。是的,我以后是得经常把一个外甥女留在自己身边的。”
“你认识贝茨小姐的外甥女吗?我是说,我知道你见到她准有一百次了——不过你们相互认识吗?”
“哦,认识的。每一次她来海伯里我们都没法不见面说话。顺便插一句,单是这一个便几乎有足够理由使人不再喜欢外甥女了。谢天谢地,至少,别让我在谈起所有的小奈特利时像贝茨小姐谈起简·费尔法克斯时那么招人讨厌。就连一听见提到这个名字都让人受不了呀。她的每一封来信都给念上四十来遍。她对所有朋友的问候都再三再四地带到。若是她给小姨寄了一张胸衣的纸样,给外婆织了一副吊袜带,那么一个月以内你就休想听到旁的话题了。我祝简·费尔法克斯万事顺遂,不过对于她这个人,我可是腻烦透了。”
此刻,她们已走近那所农舍的门前,海阔天空的神聊只得暂且收起。爱玛极富于同情心。穷人的苦难不仅能激发她解囊相助,而且也会使得她亲自去关心照料,竭尽心思地出点子和耐心地加以帮助。她熟知他们的行事方式,能容忍他们的无知和易受诱惑,对受教育如此之少的人的美德她不存任何罗曼蒂克的幻想,却总能满怀同情地细细体察他们的苦恼,而且总是帮助他们,不仅仅是怀着一片好心而且也用同样充沛的聪明与才智。这一次,她去探望的人贫病交加。她在那里尽可能多留些时间,给予了充分的安慰和劝告。那里的情景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在两人一起离开时,她对哈丽埃特说:
“看看这些景象对人很有好处呀,哈丽埃特。看过了这些再去看别的,那就全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我现在觉得,这一整天,我脑子里除去这几个可怜的人儿,别的好像全装不进去了。不过,谁知道我心里对他们的惦记能持续几天呢?”
“一点儿不错,”哈丽埃特说,“这些人真是可怜!让人只能想到他们,别的统统没法想了。”
“不过,真的,我想这样的印象还是不会很快就消失的。”爱玛说。这时她正穿越低矮的树篱,趔趔趄趄地踩在几块垫脚石上。这是把两人重新带回巷子去的那条又窄又滑的农舍庭院小径的终端。“我想是不会的。”她停下步子再次扭过头望望村舍残败的外表,并且回想里面更加破败的凄惨景象。
“哦,绝对不会的。”她的同伴应答道。
她们继续往前走去。这条巷子有个小小的弯度。她们刚拐过这个小弯,埃尔顿先生突然一下子出现在她们的眼前,距离是那么的近,使得爱玛只来得及说:
“哎,哈丽埃特,眼下一个考验突然降临,要看看我们的善良思想是否还能站稳脚跟了。不过嘛,”她笑眯眯地说,“我相信道理还可以这么解释:如果同情怜悯已经使受苦人得到安慰,受到鼓舞,那么它便已经起到它真正的重要作用。如果我们深爱受苦的人,为他们尽了心尽了力,那么,余下的就全都是空洞的同情,徒然令我们自己痛苦而已。”
哈丽埃特只来得及说了句“那可不是嘛”,那位绅士便已经加入到她们的行列里来了。不过,那户穷困人家的匮乏和苦难仍然成了三个人最初的话题。他原本是要去看望他们的。这次访问他可以推迟进行。不过三个人对于可以与应该给予些什么帮助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交谈。这时埃尔顿先生转过身子随她们一起往前走去。
“在完成这一任务时相互达到默契,”爱玛心里这么琢磨,“为做好这桩善举频频接触,这会使双方的爱意大大增长的。我相信这肯定有助于把爱慕的心情明确地表达出来。如果我不在场,这番意思肯定已经明说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呢。”
她急于要和他们尽可能距离远一些,很快就走到巷子一边略为高出一些的人行小道上去,让那两个人在巷子当中走。可是她过来还没到两分钟就发现哈丽埃特出于依赖与模仿的习性,已经朝她靠过来了,这样的话,不用说,很快就会使两个人都紧紧挨着她的。这可不行;她立刻停下脚步,假装要重新系好半高统靴子的鞋带,弯下身子把小道占得满满的,嘴巴里说你们尽管头里走,她自己要不了半分钟就会跟上来的。他们听从了,往前走了。等到她认为系鞋带的时间应该结束的时候,让她高兴的是又有了可以拖延时间的因头。恰好此时有个女孩子提着个汤罐从农舍里走出来,是家里人派她上哈特菲尔德去打肉汤的。走在这孩子的身边,和她说话,问她一些问题,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或者说,即使她不是存心想拖延时间,这样做本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靠这个办法,仍然可以让那两个人在前面走,不必非得等她赶上来不可。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赶上了他们。那孩子步子快,而他们的却比较慢。她是很不情愿这样的,因为他们显然是谈得十分起劲。埃尔顿先生兴致勃勃地在说,哈丽埃特专心致志地在听。爱玛这时已经让那个女孩先走了。她刚要盘算怎样才能离他们稍稍远一些,他们却都扭过头来看她,她只好加快步子参加进去。
埃尔顿先生仍然在说,仍然在谈某些有趣的细节。爱玛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因为她发现他给那位俏丽女伴所说的只不过是昨天他的朋友科尔举办宴会的情况。爱玛来到时他已经讲到了斯蒂尔顿干酪、北威尔特郡干酪、黄油、芹菜、红菜根以及各种各样的餐后甜点。
“很快就会引导到更加精彩的话题上去的,这是不言自明的。”她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那就是两个互相爱慕的人之间感兴趣的任何话题。而接下去,任何一点点小事都会成为引子,使藏在心底的话全都掏出来。唉,我得多躲开一会儿才是。”
此刻三人默默无言地一起前行,牧师住宅围篱的木桩已隐约在望。爱玛心中突然产生一个决定:至少要让哈丽埃特进到宅子里去。这使她又一次发现自己的靴子出了严重的问题,只得又一次地落在后面拾掇拾掇。接着她猛地一拉,把鞋带扯断,偷偷地扔进沟里。然后她恳请他们快快停下,说自己实在没本事,修不好了,像这样子,哪怕勉强凑合着走,回家也是不行的呀。
“鞋带少了一根,”她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简直成了你们二位的累赘,不过我希望以后别总是这样缺这缺那的。埃尔顿先生,我得求你允许我闯进府上待上片刻,去跟你的管家讨一根丝带、小绳儿,或是随便什么东西,只要能把我的靴子系紧就行。”
埃尔顿先生听到这个建议显出了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在把她们请进自己房宅时他动作之机敏,态度之殷勤,简直是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一心要让每一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她们被请进去的房间是他最主要的起居室,在房子的正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后间,两个房间当中的门是开着的。爱玛和女管家一起进入后间,以便接受后者再热心不过的帮助。她不得不让原来就开着的门继续开着,虽然她十分希望埃尔顿先生会把它关上。可是门没有关,它一直开着;她只好与管家不断地说话,希望这样可以让在隔壁的他想讲什么尽可以不受拘束。足足有十分钟她耳朵里光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但是再拖下去也不合适了。她只好和女管家结束谈话,走进前面的房间。
一对恋人正挨着站在一扇窗户的前面。这景象十分令人鼓舞。有半分钟,爱玛都因为自己策划成功而大大得意了。可是不对啊,他还未说到点子上呢。他显得非常讨人喜欢,也非常可爱。他告诉哈丽埃特,他方才看到她们走过,便有意跟了上来。另外他还顺带献了点小殷勤,作了些小暗示,但重要的事情却一字未提。
“够谨慎的呀,真是小心谨慎得到家了。”爱玛心想,“他可是步步为营啊,只有相信自己踩稳了才会朝前走上一小步呢。”
尽管不是一切都按照她的精巧设计进行下去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自鸣得意,因为这次见面使双方都十分愉快,必定会推动他们朝那件大事发展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