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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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现在埃尔顿先生必须自己努力了。爱玛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照料他的幸福或是加快他的步骤。她姐姐一家人眼看就要来了。这件事先是企盼着,接着是真的要实现了,于是就成了她需要关心的头等大事。他们在哈特菲尔德逗留的十天里,自然不能指望——她自己也没有这样指望——她能给予这对恋人比偶尔、顺带的关心稍多一些的帮助。不过,只要愿意,他们还是可以很快就取得进展的。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或多或少必定是会取得一些进展的。她也不大希望自己能为他们匀出较多的空闲时光。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你帮他们做得越多,他们自己反倒做得越少。

与以往相比,约翰·奈特利夫妇很久没有来萨里[16]探亲了,这自然会激起超乎寻常的兴奋与兴趣。此前,他们婚后的每一个长假都是匀开了在哈特菲尔德与唐韦尔修道院度过的。可是今年秋天,所有的假日都安排在让孩子们去洗海水浴上了。因此好多个月,在萨里的亲戚都没能像往常那样见到他们。而伍德豪斯先生则是连一面都未见到过,因为没法劝动他上伦敦这么远的地方去,即使是为了可怜的伊莎贝拉也不行。因此,老爷子期待着这次过于短暂的访问,既快乐,也是十分的紧张与忐忑不安。

对于女儿回来途中的种种艰辛,他考虑了很多。对于自己的马匹和车夫的劳累他也想了不少,这一家子有几个人后一半的路程将要由他家的马车来承担。但是他的忧虑是没有必要的。十六英里的路程开开心心地走完了,奈特利夫妇、他们的五个孩子以及为数可观的仆佣保姆,全都平安抵达哈特菲尔德。要招呼这么多的人,表示欢迎,给予鼓励,分门别类地安排好住处,这样一次来临所引起的忙乱与喜悦,所产生出的那份喧闹和混乱,若是为了别的事由,那他的神经是绝对受不了的。即使是为了目前的喜庆,要他再长时间忍受那肯定也是不行的。但是约翰·奈特利夫人对哈特菲尔德的生活习惯和父亲的情绪非常尊重。因此,尽管她母爱心切,要让她那些小家伙马上过得开开心心,立即就自由自在和受到照料,有吃有喝,能睡能玩,一点不受到耽搁,一切都如他们之所愿,但是她又绝对不能让他们长久打扰父亲,不管那是他们自身引起的还是对他们无止无休的关心所引起的。

约翰·奈特利太太是位娟秀端庄,身材娇小的女子。她举止文雅娴静,性情极为温顺和蔼。她一心扑在家庭上,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又极其挚爱父亲、妹妹,要不是有更亲的亲人要爱,那她对娘家人的感情真是无法超越的了。她只觉得他们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点毛病。她不是个理解力很强、思维很敏捷的女子。除了这一点很像父亲外,在体质上她也继承了他的许多特点。她比较娇弱,对孩子们健康的关心有些过度,总是忧虑重重,神经过敏,就像父亲离不开佩里先生一样,她在城里也有位离不开的药剂师朋友温菲尔德先生。父女俩在生性和善上也是一模一样,对每一位老朋友都是敬爱有加,很重感情。

约翰·奈特利先生是个高身量,绅士气很足,十分聪明的人,事业正蒸蒸日上。他其实是很顾家、很可敬重的一个人。可是矜持的态度往往使人不敢喜欢他,而且有时他也真的会怒形于色。他算不上性格乖张,未曾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以获得这样的恶名。但是他的脾气总不能算是他的一大美德。而且,说实在的,有了这么一个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太太,他原有的毛病更是几乎不可能得到些微的减轻了。妻子那无比温柔的性格反倒是害了他。他头脑清楚,思维敏捷,这一切正是那位太太所欠缺的,因此他难免有时会做出个粗鲁的举动,说出句刻薄的言语来。他并未让他那位才貌双全的小姨越看越欢喜。他任何一点点毛病都逃不过她的慧眼。伊莎贝拉受到的小小损害她马上就能感受到,而伊莎贝拉自己却是从来都觉察不出来的。倘若他对小姨采取的是多献殷勤多多恭维的态度,爱玛也许还能宽容一些。可是他对她仅仅像是一个好心却缺乏热情的姻兄兼朋友,从不随便赞美,也不盲目附和。但是即便他说了何等亲切的好话,也不能使爱玛忽视在她看来是姐夫有时会犯的最大毛病,那就是对她父亲缺乏出自敬意的忍耐心。越在指望他能耐心一些的时候他越是并不总能如你所愿。伍德豪斯先生的怪脾气与烦躁不安有时会惹得他以同样让人受不了的态度提出合理的抗辩或是尖刻的反驳。这样的情况倒不是经常出现,因为约翰·奈特利先生其实对丈人还是相当尊重,对自己应该怎么当小辈也是心中有数的。但是以爱玛的孝心来衡量,他仍然是冒犯得多了一些,尤其是纵使冒犯并未真的发生,而担忧它会来临那份痛苦却经常得让人提心吊胆。不过每次来访一开始时表现出来的感情总是很得体的。这一回迫于实际情况,归宁只能很短暂,估计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大家必定能融洽相处。他们坐下没多久,还未完全定下心来,伍德豪斯先生就忧伤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提醒大女儿注意她上次来过之后哈特菲尔德所发生的悲惨变化。

“唉,宝贝儿,”他说,“可怜的泰勒小姐!这件事太叫人伤心了。”

“哦,可不是吗,爸爸,”女儿由衷地感到同情,大声地说,“您肯定非常想念她!亲爱的爱玛也一准是的。对你们两人,这是多大的损失啊!我简直没法想象没有了她你们俩怎么办。这确实是个让人伤心的变化。不过,我希望她过得挺好的吧,爸爸。”

“挺好,宝贝儿——我希望——是挺好的吧。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对那个地方她倒还看得顺眼。”

这时候,约翰·奈特利先生悄悄地问爱玛,兰德尔斯那边气氛上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哦,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我这辈子从未见到韦斯顿太太这么好过——简直是容光焕发。爸爸不过是在说自己的懊丧而已。”

“对双方来说都算是各得其所了。”这回答是够漂亮的。

“那么,爸爸,您还能比较经常地见到她吗?”伊莎贝拉问道,用的是很适合她父亲心情的忧伤口气。

伍德豪斯先生有点拿不定主意。“没能如我所希望的那么经常,宝贝儿。”

“哦,爸爸,他们结婚后我们只有一整天没能见到他们。除了这一天,在早上或是晚上,我们总能见到韦斯顿先生或是太太的。一般是两个人都能见到,不是在兰多尔斯就是在这儿。更多的时候是在这儿,这你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伊莎贝拉。他们来看望时对我们都是非常、非常的亲切。韦斯顿先生确实也跟他太太本人一样亲切。爸爸,若是您用这样忧郁的口气说话,会给伊莎贝拉错误印象,以为我们大家全都怎样不好了呢。当然,谁都知道我们舍不得泰勒小姐。但是也应该让大家宽心,韦斯顿先生和太太已经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那样地费尽了心思,竭尽了全力,免得我们想念他们——这可是确凿不移的事实呀。”

“正如事情应该是的那样,”约翰·奈特利先生说,“也正如我读了你写的几封信后所希望的那样。韦斯顿太太想表示对你们很关心体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韦斯顿先生呢,作为一个不受职务约束、喜爱社交活动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再容易不过了。我不是一直对你说吗,我亲爱的,我不认为哈特菲尔德如你所想的那样起了多么有实质性的变化。现在听了爱玛的叙述,我想你总该放心了吧。”

“唉,那倒是,”伍德豪斯先生说——“是的,一点不错。我不能否认韦斯顿太太——可怜的韦斯顿太太——的确是经常来看我们的。只是有一点,她来了还是得走呀。”

“爸爸,您不让她走,那岂不是太难为韦斯顿先生了吗?您怎么把可怜的韦斯顿先生给忘啦?”

“的确,我认为,”约翰·奈特利先生让人高兴地说,“韦斯顿先生是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权利的。你和我,爱玛,该勇于站出来替可怜的丈夫说话呀。我,作为一个丈夫,而你呢,作为一个尚未为人妻的女子,对于这位男士的权利应该是有同样强烈的感受的。至于伊莎贝拉,她结婚已经太久,认为所有已婚男子的方便是尽可以完全置之不理的了。”

“说我什么了,亲爱的,”那位太太喊叫道,她只听到和听懂了一部分的内容,“你是在说我吗?我敢肯定,没有人比我更加拥护结婚的了,不应该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了。若不是泰勒小姐离开哈特菲尔德所引起的不愉快,那我是绝对不会不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的。至于看轻韦斯顿先生——那位出色的韦斯顿先生——那是没有的事。我认为他得到再好的结果都是应分的。我相信他是世界上空前绝后脾气最好的人里的一个。除开你和你弟弟,我不知道有谁是脾气跟他一样好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春天复活节的时候他是怎么帮亨利把风筝送上天空的。头年九月,都半夜十二点了,他是一番好意,特地给我写了封短信,说科布汉没有流传猩红热,让我只管放心。自从那时候起,我就深信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具同情心,更加善良的了。若是说有谁能配得上他,那只能是泰勒小姐了。”

“那个小后生来了没有?”约翰·奈特利说,“举行婚礼时他来了呢还是没有?”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来过这儿呢,”爱玛回答道,“原来大家以为婚礼以后他很快就会来的,可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最近都听不见有人提到他了。”

“不过你应该把那封信的事告诉他们的呀,宝贝儿,”她父亲说,“他给可怜的韦斯顿太太写过一封信,向她祝贺,那是一封非常得体的信,文笔也极其漂亮。她拿给我看过。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件事做得地道。至于是不是他自己想到应该这么做的,那就说不上来了。你知道吧。他还年轻,只怕是他舅舅——”

“我亲爱的爸爸,他也二十三岁了。您忘了时间过得有多快。”

“都二十三啦!他真有这么大了吗?唉,我连想都没这么想过。他失去他那可怜的母亲时才只有两岁呀。唉,时间过得真快!再说我的记性也实在太差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封极富善意、十分得体的信,给韦斯顿先生、太太带来很大的喜悦。我记得信是从韦默斯[17]发出的,日期是九月二十八日,一开头是:‘我亲爱的夫人,’可是后面怎么说我记不清了;最后面的签名则是‘F.C.韦斯顿·丘吉尔。’这我可记得真真儿的。”

“他多么讨人喜欢,多么懂得礼貌啊!”心地善良的约翰·奈特利太太喊道,“我敢肯定他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年轻人。可是他却没有和他父亲一起生活在自己的家里,这多么可悲呀!小孩子被从自己父母身边和出生的家庭带走,这样的事总让人心惊肉跳!我总也想不通韦斯顿先生怎么舍得跟他分开的,居然想得出要把小孩送给别人!对于想出这样的主意让别人听从的人,我是到死也不会有好感的。”

“我想,对丘吉尔夫妇有好感的人怕是连一个也没有的,”约翰·奈特利冷冷地评论道,“不过你倒不必以为韦斯顿先生的感觉会跟你把亨利或约翰送给别人时一模一样。韦斯顿先生是个随随便便、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人,而不是个很看重感情的人。他总是随遇而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就势乘便寻找到乐趣。主要的,我想是,通过所谓的社交活动,那就是借助吃吃喝喝,和邻居一星期玩上五次惠斯特牌,而不是靠家庭感情上的联系,或是家庭能提供的任何东西。”

爱玛当然不爱听对韦斯顿先生说三道四的话,她几乎想就这个问题接受挑战来一番唇枪舌剑。可是她使整劲儿压住火头,把这事放了过去。她得尽可能维持住和睦的气氛。而且习惯于热爱家庭,对家庭这么自满自足,这本身还是很可取可敬的,正因如此,她姐夫会对社会交往评价如此之低。她宽容大度一些还是很有必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