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奈特利先生要留下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多少有点不合伍德豪斯的心意,他不喜欢别人跟他分享伊莎贝拉回来的这第一天。不过,爱玛出于理性的考虑却决定要这样做,除了体察到两兄弟的情分应该照顾之外,由于不久前奈特利与她闹了点别扭,她因为能使他受到挺正式的邀请而觉得特别高兴。
她希望他们此时能够言归于好。她认为也该到和好的时候了。但是要和好还真不容易呢。她自然是一点儿错也没有,而他呢,也绝不承认自己有不对之处。让步是绝对无法考虑的,不过现在像是到了显示出可以忘记他们曾经争吵过的时候了。她希望他走进房间时自己正和一个小孩在一起,她寻思这样的情景对于恢复友谊能有所帮助——那是最最小的那个孩子,一个约莫八个月大的可爱女孩,她是头一回来哈特菲尔德,因为能在小姨的怀里蹦蹦跳跳高兴得什么似的。这确实是起了作用;因为虽然奈特利先生一开始是神情严肃,说话简短,但是很快就给引导到很正常地谈论起一个个孩子来,而且还非常亲切、熟不拘礼地将那女孩从爱玛手里接了过去。爱玛觉得他们又和好如初了。她有了信心,先是感到非常满意,接下来又免不了有点儿忘乎所以。在他欣赏娃娃有多漂亮的时候,她忍不住说:
“我们对小辈看法这么一致,真让人感到欣慰!对于成年男女,你我的意见有时会大相径庭。不过就这些孩子而言,我注意到,我们倒是永远也不会有不同意见的呢。”
“如果你评价成年男女时合情合理,看待他们别像看待小孩子时那样,只从自己喜欢不喜欢出发,那我们的想法就会永远一致了。”
“当然啦——但凡产生出不同意见总是因为我这方面出了错。”
“是的,”他微笑地说道,“道理也是有的。谁让你出生时我已经十六岁了呢。”
“差别之大是显而易见的,就当时而言,”她回答道,“在我们两人当时的情况下,你判断能力自然是远远超出于我。可是二十一年过去了,莫非我们的认识能力就不会大大接近吗?”
“是啊,的确是大大地接近了。”
“但仍然没有接近得让我没准也会对上一回,在我们看法不同的时候。”
“我仍然保持着一点优势呢。我比你大十六岁,又不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和被宠坏的孩子。好啦,我亲爱的爱玛,让我们和好如初,别再说那件事了。告诉你的小姨,小爱玛,她应该给你做出个好点儿的榜样,别老是旧账算个没完。如果是这样,即使她原先没有错,那么现在也是错了。”
“对,”爱玛大声喊道,“非常正确。小爱玛,你长大了可得比你小姨强。要绝顶聪明,不能有她一半那样的自以为是。好了,奈特利先生,再说一两句,我就什么也不提了。从意愿良好来看,我们俩全都没错,我必须说我这方面的主张还没有能被证明是错误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马丁先生并没有非常、非常,心痛欲裂地感到失望吧。”
“天底下比他更感失望的男子怕是没有的了。”这是奈特利先生斩钉截铁般的正面答复。
“唉!我真的非常遗憾。好吧,让我们握握手吧。”
两人刚刚握过手,态度还是挺诚恳的,这时,约翰·奈特利就走进来了。接下去的是地道的英国式的问候:“你好啊,乔治?”和“约翰,你也好?”表面上冷冷的,但平静底下却掩盖着一种真正的手足情谊。在需要时,他们是可以互相为对方赴汤蹈火的。
这天晚上过得很安静,适宜于交谈,因为伍德豪斯先生为了要和他亲爱的伊莎贝拉好好谈谈,竟然连牌都放弃不打了。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小摊:一摊是伍德豪斯先生和他的宝贝女儿,另一摊则是奈特利两兄弟。话题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说是极少会混在一起的。爱玛仅仅是有时在这边或那边插上几句。
两兄弟谈的是他们自己所关心与在做着的事,不过主要还是哥哥的事。他天性更爱与人交往,从来就非常健谈。他身为地方行政长官,总有些法律上的问题要向约翰请教。要不然,也至少有些奇闻轶事可以与他分享。同时,作为一个经管唐韦尔家庭农庄的农场主,他必须说一说来年哪一块地打算种什么,把所有当地农业方面的情况也都对兄弟作一番介绍。这里也是弟弟度过一生中大半时间的家,他对这里所怀的感情自然是非常之深。约翰尽管表面上比较冷静,但是对于开一条水渠,换一排围栏,每一亩地究竟种小麦、萝卜还是春季作物,也同样显得兴致勃勃。若是那位热心的哥哥留下什么说得不够清楚的话,那么他提问的口气还是挺起劲的。
这边两兄弟在心情舒畅地谈论他们的事,另一边,伍德豪斯先生正在向他的大女儿尽情倾诉自己带点儿快乐的懊恼以及掺杂着忧虑的深情。
“我可怜的好伊莎贝拉,”他说,一边疼爱地拉着她的手——她原来忙着照料五个孩子中的某一个,暂时只能先放下了,“你都有多么、多么长久没有上这儿来了呀!你旅途困顿,一定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你一定得早些休息,我亲爱的——不过我建议你睡觉之前先喝上一小碗粥。你和我要一起喝一碗香喷喷的薄粥。我亲爱的爱玛,要不大家都来上一碗,怎么样?”
这样的主意爱玛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她本来就十分清楚,那两位奈特利先生还有她自己,都是怎么也不会接受这番好意,此时此刻喝这样的东西的。因此她只吩咐送两碗上来。老先生又对稀粥作了一番礼赞,对于为什么不是每一个人在每一天晚上都爱喝上一碗表示了大惑不解。在这之后,他又神情异常严肃地深思地说:
“亲爱的,秋天那阵,你不到这儿来却上绍森德[18]去度假,这事办得有点欠妥呀。对于吹海风,我一向是评价不高的。”
“这可是温菲尔德先生竭力推荐的,爸爸,否则我们是不会去的呀。他认为吹海风、洗海水浴,这对五个孩子全有好处,特别是对喉咙毛病老不肯好的贝拉。”
“啊,我亲爱的。可是,说到大海是否对贝拉有益,佩里可是疑虑重重哟。至于我自己,虽然也许以前没对你说过,我一向深深相信,大海对于任何人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有一回我还差点儿死在海里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好了,好了,”爱玛嚷道,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会不太平,“我求求你们别再说大海了。让我听了又羡慕又不好受。我长这么大连海水还未曾见到过呢!求求你们再别提绍森德了。我亲爱的伊莎贝拉,我还没有听到你问起佩里先生呢;他可从来也未曾忘记你。”
“哦,佩里先生真好,他近来怎么样啊,爸爸?”
“呃,还行吧。不过身体不算太好。可怜的佩里肝脏方面有点欠佳,而且顾不上自己。他跟我说他没有时间照顾自己——那可是再苦不过的了——四乡八邻哪儿都少不得他呀。依我看,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忙的了。不过,任何地方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明事理的。”
“还有佩里太太和孩子们呢,他们可好呀?孩子们都长高了吧?我非常敬重佩里先生。希望他快点儿能来做客。他看到我那几个小家伙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希望他明天能来,因为我自己还有一两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要请教他呢。对了,我亲爱的,他来的时候,你最好让他看看小贝拉的喉咙。”
“哦,我的好爸爸,她的喉咙已经好多了,我已经不怎么为这事担心了。也许是洗海水浴对她起了极大的作用,要不就得说温菲尔德先生开的外敷药效果确实灵验,从八月份以来我们就经常在用。”
“洗海水浴对她能起作用,我看不见得吧,我亲爱的。要是我早知道你们要用外敷药,我会去问——”
“你像是忘了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了嘛,”爱玛说,“我还没听到你问到过她们一句话呢。”
“哦!那两个好人。我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在大多数来信里都提到她们。我希望她们都挺好的吧。善良的贝茨老太!我明天就去看她,把我那些孩子都带上。她们一直都喜欢见到我的孩子。还有那位出色的贝茨小姐!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哪!她们可好啊,爸爸?”
“啊,总的来说,亲爱的,还是挺好的。不过可怜的贝茨太太大约一个月之前得了一次重感冒。”
“真让人太遗憾了!不过今年秋天得感冒的人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温菲尔德先生告诉我说,除开发生流行性感冒的时候外,他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得普通感冒或是重感冒的呢。”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我亲爱的,不过没有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佩里说近来感冒的人不少,只是还不像他十一月见惯的那么严重。佩里压根儿不认为这是个容易发病的季节。”
“是啊,我很清楚,温菲尔德先生也不认为这个季节非常容易发病,不过——”
“哎,我可怜的好孩子,事实是,在伦敦,任何季节都容易得病。伦敦根本就没有一个健康人——在那里没有人能够健康。你们没法不住在那里,这太可怕了。离我们这么远!空气又是这么坏!”
“不,真的不是的,我们那儿的空气一点儿也不差。我们住的地段比伦敦大多数地段要好上一大截呢。您可别把我们家和伦敦的一般情况混为一谈了,我的好爸爸。布伦穗克广场地区跟大多数地区可不一样。我们那里空气非常之流通!老实说,让我搬到伦敦任何一个地方去,我都绝对不干。几乎没有另外一处能让我满意,觉得可以让孩子们居住的。而我们那儿呢,空气简直好极了!温菲尔德先生认为,布伦穗克广场一带就空气质量而言,确实对健康是再好不过的了。”
“啊,我亲爱的,那也跟哈特菲尔德不一样。你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可是只要你们在哈特菲尔德住上一个星期,你们全都会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儿似的。你们会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若说现在,我可没法觉得你们哪一个看上去像是健康的。”
“听您这么说我太难过了,爸爸;不过我请您放心,除了轻度神经性头疼和我去哪里都没法完全摆脱的心律过速之外,我自己身体还是不错的。如果说孩子们上床前脸色有些苍白,那只是因为长途跋涉和来到这儿感到兴奋,比平时略微疲累一些罢了。我希望,对他们的脸色,明天您会有更好一些的看法。您只管放心就是了。温菲尔德先生告诉我,他相信,以前送我们一家出门时,都没见到我们身体显得这么好过。至少,我相信,您不会觉得奈特利先生好像有病吧。”说着,她把眼睛转过去,满怀柔情不安地看向她的丈夫。
“只能说是一般,我亲爱的。我不能对你只说好话。我认为奈特利先生离显得健康还远得很呢。”
“什么事呀,岳父?您是跟我说话吗?”约翰·奈特利先生大声地说,他听见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亲爱的,爸爸说他觉得你脸色不好,我听了有点担心呢。不过我希望那只是因为你有点累了。不过,我本该让你出门前上温菲尔德先生那里去检查一下的,这你是听我说过的。”
“我亲爱的伊莎贝拉,”他烦躁地大声说,“求你就别为我的脸色担心了。你只消用心医治和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们就可以了。我的脸色好不好由它去得了。”
这时爱玛嚷道:“你方才跟你哥哥说的话我没怎么听明白,就是关于你的朋友格雷厄姆的事,他干吗非得从苏格兰请一位管事先生来照料他的新产业呢?这样做能行吗?是不是旧的成见太深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篇话,非常巧妙。等到她必须再把注意力转回到父亲与姐姐这边来时,她没听到什么不愉快的话,仅仅听到伊莎贝拉在亲切地问起简·费尔法克斯近况如何。虽然总的来说她不特别喜欢这个女人,但此时却非常乐于凑上去帮着赞美一番。
“那位既可爱又和蔼的简·费尔法克斯呀!”约翰·奈特利太太说,“除了偶尔在街上见上一面,我都有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等她上这儿来看望她那慈祥的好外婆和出色的小姨的时候,她们会觉得多么幸福啊!我总是因为她不能在海伯里多待些时候而替亲爱的爱玛深感遗憾。现在坎贝尔上校和太太的女儿出阁了,我寻思他们更加离不开她了。否则,让她给爱玛做伴儿再合适不过了。”
这些话伍德豪斯先生完全同意,但他又说:
“不过,我们这里有个小朋友,叫哈丽埃特·史密斯,也正好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你会喜欢哈丽埃特的,爱玛不可能找到比哈丽埃特更好的伴儿了。”
“这我听了很高兴。不过谁都知道,只有简·费尔法克斯修养最好,品格最高,而且正好又跟爱玛同年。”
这个话题大家讨论得非常愉快,接下去又用差不多的时间聊了些其他方面的事儿,也同样谈得十分投机。但是,这个晚上并非没出现一个小波折就顺顺当当地结束。粥端上来了,同时也提供了一大堆的话题——赞美的话很多,评论性的意见也不少——大家毫不怀疑做出的一致决议是:粥对各种各样体质的人均有滋补作用,同时又严厉谴责,许多人家竟未能熬出质量尚称满意的粥来。可不幸的是,在大女儿必须要举出的一些失败事例中,关系最近的一起,因而也是最为突出的一起,竟是她自己的厨娘,那是她在绍森德临时雇用的一个年轻女人,这傻女人就是怎么也不明白女主人所说的一碗香喷喷的薄粥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什么叫稀但又不是太稀。她总想能喝上一口粥,也常常吩咐熬粥,但就是喝不上勉强能入口的粥。这个话题一打开,可就惹出祸子来了。
“唉。”伍德豪斯先生说,一边摇头一边用温和关切的目光注视他的大女儿。父亲的这声叹息在爱玛耳朵中不啻是这么的一句话:“唉,你去一趟绍森德算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简直让人没法说呀。”有一小会儿,她祈愿父亲不会再拾起这个话题,没准嘴巴里的咀嚼能让他不说话,而去继续享用自己那碗香喷喷的薄粥。然而,几分钟过后,他又开始了:
“今年秋天,你们去海边却不来这儿,我会永远感到遗憾的。”
“您哪至于这样呢,爸爸?您尽管放心好了,孩子们得到的好处可不只是一丁点儿呢。”
“而且,若是你非去海边不可,那也以不去绍森德为宜。那地方对人的健康无所补益。佩里先生听说你们选中那个地方,很觉得有点意外呢。”
“我知道不少人有这样的看法,可那样想确实是错的。我们在那里全都健康得很,也从未觉得泥沼有一点点不方便之处。温菲尔德先生说,谁要以为那地方对健康无益,那就错了。我敢肯定他的说法是信得过的,因为他对于空气的质量了解得非常透彻,他自己兄弟的一家人一次次地去那个地方。”
“若是你们真的要外出度假,那也应该去克罗默尔[19]呀,我亲爱的。佩里到那里待过一个星期,他认为所有的海边浴场里,再没有能超出克罗默尔的了。那儿有一片漂亮、开阔的大海,他说,空气是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而且,据我了解,你们还能找到离海水比较远的住处——隔开四分之一英里吧——能住得非常舒服。你们真该向佩里请教请教的。”
“可是,我亲爱的爸爸,路程上区别太大了;您想想,那可要远得多了。没准是一百英里,而不是四十英里呀。”
“哎,我亲爱的,正像佩里所说的,当健康受到影响的时候,别的一切就统统无须考虑了。既然要出门,四十英里与一百英里之间的区别也就不算大了。干脆不动不也行吗,待在伦敦不挪窝,也强似跋涉四十英里进入到更加恶劣的空气里去呀。佩里就是这么说的。在他看来,那是一个非常不英明的决策。”
爱玛有心要阻拦她父亲,只是晚了一步。既然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她姐夫嘴里迸出下面这么一句,也就不足为奇了:
“佩里先生,”他说,口气里怀着极其强烈的不满,“最好是先留住自己的高见,等别人请教时再发表出来。我做什么事与他有何相干?我带我一家人上这处海滨或是去那处海滨,何须他多操什么心呢?我相信,我像佩里先生一样,也是有权做出自己决断的吧。我既不需要他的处方开药,同样也不敢接受他的英明决策。”他顿了顿,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接着又仅仅是用冷嘲的口气淡淡地说:“倘若佩里先生能向本人明示,如何做到将一位太太、五个孩子运送到一百三十英里以外去,而所花之费用、精力却与走四十英里的相同,那么,我当然和他一样,宁愿去克罗默尔而不挑选绍森德了。”
“那当然,那当然,”奈特利先生忙不迭插进来大声说道,“那当然也是一种考虑,不错。可是,约翰,方才我跟你说了,我打算把通往兰厄姆的小路改一下道,让它再往右面靠靠,这样就免得穿过咱们家的牧场了。我想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倘若会给海伯里乡亲们带来不便,那我是不会动这个念头的。如果你能准确回忆起小路现在的走向——不过要说清楚,那还得看看咱们家农田的地图。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在修道院等你,我们好好看看地图,然后你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伍德豪斯先生听到别人这么粗暴地指摘他的朋友佩里,自然大为气恼。其实尽管是无意识的,他早已把自己的许多好恶与想法,都归到佩里的名下去了。幸亏有两个女儿好言劝慰,事态才逐渐缩小。而两兄弟中,一位及时发现问题,另一位也认识到自己不该失态,一场风波总算是告一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