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头发卷好,侍女打发走了,爱玛坐下来思量,心里很不是滋味。事情真是弄成了一团糟!她的全盘计划都给搅乱了!事情竟发展到了最让人讨厌的那个局面!对哈丽埃特会是多大的打击!——这才是最最糟糕的呢。这事的每一个方面都会带来这样或那样的痛苦与羞辱。可是与哈丽埃特所受到的伤害相比,那都算是无足轻重的。若是她的鲁莽造成的恶果所波及的仅仅是她自己,那么,即使铸成的错误比现在的更为严重,错误犯得更加荒谬绝伦,因判断失误所丢的脸更令人不堪,那她也甘愿承受。
“倘若哈丽埃特并不是因为我劝说才喜欢上他的,那我什么都能忍受。他再对我加倍放肆那也无妨——可是可怜的哈丽埃特呀!”
她怎么能被蒙蔽得如此之深呢!他争辩说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哈丽埃特——从来也没有!她尽量细致地回忆,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猜想,准是自己先打定了一个主意,然后让一切都顺着这个思路发展的。不过,他的态度必定也是暧昧不定、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的,否则她不可能如此受到误导。
那幅图画!他当时对那幅画是多么的起劲呀!还有那首字谜诗!再加上成百件这样那样的事,都多么清楚地指向哈丽埃特呀!当然,字谜诗,那里说什么“思维敏捷”——后面却又说什么“温柔明眸”——实际上都是与实际不相符的。不过这仅仅是些套话,既无品位又不符合真实情况。可是谁又会透过这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去探究真相呢?
的确,她常常,特别是最近以来,觉得他对自己没必要那么殷勤,可是她只当他的作风即是如此,是判断力、知识、品位上有所不逮,这和别的事情一起说明,他毕竟不是一直生活在最上流的社会里的人,说明他尽管谈吐温柔,但真正的优雅还是没能学到手。而直至今天之前,她都未曾有片刻怀疑过,那仅仅是对作为哈丽埃特密友的她的一片感激敬爱之心而已。
多亏约翰·奈特利先生,她才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可能。这对兄弟观察人时的洞察力真是无可置疑的呢。她记起了有一回奈特利先生跟她谈起过埃尔顿先生,提醒她要多长点儿心眼,还说他深信埃尔顿先生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是决不会率尔操觚的。他对此人性格的认识可要比自己所能达到的深刻得多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脸红。这真让人难堪哪。但是在许多方面,埃尔顿先生是在证明,他恰好与她以为并相信的那个他相反——他傲慢、专断、自负;什么都只为自己打算,对别人的感情却考虑得极少。
与常情恰好相反,埃尔顿先生想向她表白爱慕之情反倒使此人在她心中降低了身价。他的倾诉与求婚对他自己全无帮助。她根本没把他的追求放在眼里,反倒认为他这样希望对她是一种侮辱。他想攀一门好亲,却不自量力打起她的主意来了,还装出一副坠入情网的模样。不过她倒是一点儿也用不着感到不安,因为他是不会因为失望而痛苦,决计不会寻死觅活的。不论是他的言词还是他的态度里都看不出有什么真情实感。长吁短叹和花言巧语倒是不少,可是她简直想象不出任何表情,体会不到任何声调,是比他的那些表情声调更少与真正的爱相关系的。她是无须浪费感情来怜悯他的。他仅仅是在努力为自己提高地位与增加资产。如果哈特菲尔德的伍德豪斯小姐,这位有三万英镑的女继承人,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到手,那他很快就会设法去找一位有两万或是一万英镑的某某小姐的。[20]
可是,他竟提到了什么鼓励,居然认为她对他的用意是心领神会的,对他所献的殷勤是乐于接受的,总之,是有意思要嫁给他的!他竟以为自己在门第或者智力上与她不相上下!还瞧不起她的朋友,对于有人地位不如他看得一清二楚,对于自己不如别人则懵然无所知,以致认为向她求婚并不是什么大胆僭越的行为。——这真是最最让人可气可恼的了!
或许,要指望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才能和心智优美方面不如她,那也是不切实际的。正因为这方面有所欠缺,才使他看不清自己不如别人。但是她在资产、地位上远远胜过他,这一点他总该明白吧。他必定知道,伍德豪斯家在哈特菲尔德已定居多代,是非常古老世家的一个新崛起的旁支,而埃尔顿家却是寂寂无闻之辈。当然,哈特菲尔德的田产算不得丰厚,与唐韦尔修道院的地产相比,只能算是它的一隅,整个海伯里,除去哈特菲尔德便都是唐韦尔修道院的地盘了。可是哈特菲尔德别的方面广有财源,这就使它绝不亚于唐韦尔修道院了。伍德豪斯家在附近一带人家心目中早就享有崇高的地位,而埃尔顿先生两年前才来到此地,尽管他也努力往上爬,但除了业务上有关人士之外别无任何社会联系,除了那个职务与彬彬有礼的态度之外,再无一点点值得注意之处。可是他居然认为她喜欢上了他,而且显然还信心十足。对于态度和蔼却狂妄自大的这种看起来极为矛盾的现象,爱玛心中嘀咕了一阵之后,还是尊重客观现实,改变思路,承认她自己对他,的确是过于殷勤与依顺,过于客气和关心,以致(如果她真正的动机未被识破的话)会使一个像埃尔顿先生那样观察力与感受力都极一般的人想入非非,以为自己肯定是给人看中了。既然她如此错误地领会了他的感情,那么她也就没有多少权利,对被一己利益蒙蔽了眼睛的他也会错误领会的感情而觉得奇怪了。
犯下第一个也是最最严重的错误的是她,这是赖也赖不掉的。如此起劲地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捏合在一起,这是愚蠢的,也是错误的。她真是太莽撞也太自以为是了,竟把应该严肃对待的事当成了儿戏,把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故弄玄虚,弄得很复杂。她又后悔,又羞愧,决心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实际上,”她对自己说,“是我好说歹说,才使得可怜的哈丽埃特深深喜欢上这个人的。若不是我,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若不是我再三强调说他对她有意,那她也不会对他抱有希望,因为她是谦逊而自卑的,我过去以为他也是谦逊而自卑的呢。唉,要是我只是劝她别接受年轻的马丁就好了。那件事我做得非常正确,干得漂亮。可是我应该就此止步,余下的听任时间与机会去安排。我把她引进了上等人的社会圈子,让她有机会博得某位可以依托的男士的欢心。我不应该再多手多脚的。可是现在,可怜的姑娘呀!她的心情得有一段时间无法平静了。我帮她忙,只是帮了一半呀!即使她对这件令人失望的事情并未感到过于伤心,我肯定也想不出别的会使她喜欢的人了。威廉·考克斯怎么样——哦,不行,威廉·考克斯我可受不了——那小律师完全是个愣头青。”
她噗嗤一笑赶紧收住这个思路,还不禁为自己故态复萌而脸红。接下去,她重又回到更为严肃、更令人沮丧的思考中去了,想那些已经发生、可能发生与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不得不向哈丽埃特所做的让人痛苦的解释,可怜的哈丽埃特将不得不忍受的一切,日后见了面会引起的尴尬,继续交往还是中断交往、压制感情、掩饰愤恨与避免冲突的种种难处,这一切,都够她那小脑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好一阵的。等到她最后上床时,除去明白自己冒冒失失铸下大错之外,别的什么都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但是对于像爱玛这样具有青春活力和愉悦天性的人来说,尽管黑夜里一时间阴郁愁闷,白天的再度来临几乎不可能不使她精神重新振作。年轻的心与早晨的欢快有让人高兴的类似之处,而且对她有极强的感染力。只要不是过于痛苦得整夜未能成寐,那么,双眸再次开启时必定会觉得痛楚已大大缓解,希望又在向自己招手。
爱玛第二天起来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更宜于安适下来了,更准备见到她前面的苦难有所减轻,也一门心思打算从那里面尽可能体面地解脱出来了。
让她感到莫大宽慰的是,埃尔顿先生总算不是真正爱上她,也没有那么特别依恋她,以致会因失恋而把她搅得坐卧不宁。而哈丽埃特天性上也并非那种感情至上、矢志不移的刚烈女子。再说,除了三个主要人物之外,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知道发生过的事,特别是没必要让她父亲为此事感到片刻的不安。
这些想法都能让她大大高兴起来。再加上见到地面上铺满了白皑皑的厚雪,她的情绪就更高了。因为目前任何有助于他们三人互相隔绝的因素,都是她所求之不得的呀。
天气对她十分有利;虽然是圣诞节,她却无法去教堂。宝贝女儿若是真的要去,伍德豪斯先生也是会牵肠挂肚,坐卧不宁的,因此爱玛乐得太平些,免得引起或是听到不愉快的或顶顶让人难堪的猜想。地面上全是雪,气候让人捉摸不定,说不准究竟是要结冰呢还是会化冻,最最不适宜外出活动的莫过于这种天气了。因此,一连好几天,她都成了一名头等体面的囚犯。除了传张字条,与哈丽埃特不可能有更多的往来。星期天也与圣诞节一样去不了教堂,也不用因为埃尔顿先生不上门而挖空心思去找种种借口。
也就是天气能把每一个人都圈在家里。虽然爱玛希望并相信埃尔顿先生是在这个或那个社会圈子里享受着乐趣,但她还是很高兴地看到,父亲对于埃尔顿先生独自闭户不出,聪明地蛰伏在家中颇感满意。她也高兴地听到父亲对奈特利先生说——什么样的天气都不能完全阻挡住奈特利先生登门拜访呢——父亲是这样说的:
“啊,奈特利先生,你怎么不学学可怜的埃尔顿先生,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呀?”
倘若不是心中有隐忧,这几天的足不出户原本应过得蛮安逸惬意的,因为这样的隐居生活正合她姐夫的心愿。而他的情绪对周围的人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再说,他在兰德尔斯发的那股乖戾脾气已经完全发泄尽净,所以在哈特菲尔德度过的余下日子里他始终都是和颜悦色。他任何时候都高高兴兴,温温顺顺,说起谁来全是甜甜蜜蜜的好话。可是尽管前景有可能一片光明,一天又一天拖延下去的日子也过得挺舒服,爱玛向哈丽埃特做出解释的时刻总要到来的。因此,一团愁云笼罩在她的头上,使得她毕竟不能完全释然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