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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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约翰·奈特利夫妇在哈特菲尔德滞留的时间不算长。天气迅速好转,一心想走的人可以走了。伍德豪斯先生跟往常一样,想劝他女儿和她所有的孩子都留下,可还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人离去,自己又回到为可怜的伊莎贝拉叹苦经的日课上来。而那位可怜的伊莎贝拉呢,每天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日子,对他们的优点看得一清二楚,对他们的缺点却视而不见,整天忙忙碌碌,无忧无虑。若说这是她的命,也该算是正派女人有福气的命了吧。

就在他们离去的那个晚上,埃尔顿先生差人送来一封给伍德豪斯先生的信。一封长长的、很客气、礼数周全的信,里面表达了埃尔顿先生的崇高敬意,并且说:“明日清晨拟离海伯里首途巴斯。承数友相邀,盛情难却,此行总需有数周盘桓方能返回。天气欠佳,加以杂务缠身,不克亲趋告辞,憾甚歉甚。贵府热情款待,萦绕于心。倘有差遣,自当乐于应命。”

爱玛真是惊中有喜。埃尔顿先生此时此刻的离开真可以算得上是天从人愿。她佩服他能想出这样的高招,不过却对宣告的方式不敢恭维。对她父亲客客气气,对她却故意一字未提,明摆着是有一肚子的怨气嘛。连一开头的问候中都没有她的份。她的名字连个影儿都见不到。这一切都与平时的做法截然不同。另外,客气得过了头,告别方式又严肃得很不自然。她起先以为,这准定逃不过父亲的猜疑。

然而还真是逃过了。她父亲只是对这次出行的突如其来感到意外,并且对埃尔顿先生能否安然抵达目的地表示担心,却没觉得他在遣词用语上有什么奇特之处。这封信的实用价值还是不小,因为它给这个家庭的漫漫长夜提供了新鲜的思考与谈话的资料。伍德豪斯先生翻来覆去地表示自己的忧虑,而爱玛则打起精神,用平素的敏捷辩才把所有这些忧虑一个个化解掉。

她现在决定再不让哈丽埃特继续蒙在鼓里了。她有理由相信,姑娘也该从那场感冒中痊愈了。她最好是赶在那位绅士回来之前,尽量抓紧时间,帮姑娘把心上的病也大体治好。因此,就在第二天,她便上戈达德太太家,去经受那场无可逃避的说清情况的赎罪仪式。那可是一场严酷的赎罪呀。她不得不把自己曾如此辛辛苦苦培育而成的所有希望刹那间砰然摧垮,不得不以一个素来被盲目崇拜着的人的可憎面目出现,不得不承认过去六个星期以来,自己在某个问题上所有的看法、所有的信念、所有的预测全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是判断上的错误。

这次坦白使她再一次勾起了最初体验到的那种羞辱。见到哈丽埃特泪水汩汩涌流,她觉得这辈子再也不应该宽待自己了。

哈丽埃特听到这个消息却很坚强地忍受了下来。她谁也不怪,在每一件事上都显示出一种质朴的品格,在对自己的评价上也显得极为谦卑。此时此刻,这样的态度对她朋友来说,不啻是莫大的安慰。

一时间,爱玛简直想把质朴与谦卑尊奉为至高无上的品德了。同时她认为,所有可亲可近、应该眷爱的品性,似乎都专属哈丽埃特所有,跟自己丝毫都不沾边。哈丽埃特倒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得到埃尔顿先生这样的男子的垂青,那是过于崇高的一种荣幸。她是永远也配不上他的。除了伍德豪斯小姐这样一个对自己偏爱、心地如此善良的朋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觉得这件事有成功的希望。

她的眼泪泉水般地涌流出来。但她的忧伤是真诚的,是毫不矫饰的,在爱玛看来这才是最最值得敬重的一种尊严。爱玛倾听她的诉说,努力用自己全部的感情与智慧去安慰她——此时,爱玛真的相信哈丽埃特是两人中更为优秀的那个,自己若是能做到像她一样,那么她所得到的益处与幸福真是天才或知识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无法可比的。

要在这一天开始做一个简单、天真的人,已经为时太晚。不过她在离开哈丽埃特时又进一步加强了原先所下的决心:务必谦虚谨慎,下半辈子每时每刻都要死死地控制住自己,绝不再胡思乱想。如今,除了侍奉父亲外,自己第二个重要责任便是使哈丽埃特过得快乐自在,用比做媒更高明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她的爱。自己要把哈丽埃特接到哈特菲尔德来住,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想方设法不让她闲下来发愁,而使她情绪一点点好起来。用读书与谈话,把埃尔顿先生从她头脑里驱赶出去。

爱玛知道,需假以时日,才能把此事彻底做成。她认为,总的来说,自己在这类事情上算不得是个行家,特别是涉及对埃尔顿先生倾心爱慕的问题,她更是极难采取同情的态度。但是她认为这样的场面还是可以做到的:哈丽埃特虽说小小年纪,却能在所有的希望的火花熄灭之后,在埃尔顿先生回来时大致上显得泰然自若。大家重新见面后像普通朋友般客客气气,而不至于显出余情不断甚或变本加厉的危险。

哈丽埃特真把埃尔顿先生看成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认为无论在相貌还是在人品方面,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他媲美了。看来她对他的爱确实比爱玛原先预期的还要深呢。不过爱玛相信,那种单相思自会不可避免地遇到挑战,若说能久久旺盛不衰地持续下去,那倒会让人觉得无法理解了。

如果埃尔顿先生回来时像爱玛料定他必定急于要表现的那样,把一副冷漠的模样装得格外突出,格外不容置疑,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想象哈丽埃特会坚持要把自己的幸福跟见到他、想念他联系在一起。

他们生活在,如此绝对固定地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对每一个人,对三个人,都是很不好的。谁都没有能力搬走,或是更改一下社交圈子。他们只能相互见面,并且相互容忍。

哈丽埃特会更加不幸,因为在戈达德太太那里还得听同伴们的叽叽喳喳,学塾里的老师与年纪大些的女生都把埃尔顿先生当作崇拜的偶像。肯定只有在哈特菲尔德,她才有机会能听到关于他的让人冷静下来的恰当评论或是让人产生反面印象的真话。在何处受到创伤,也必须得在原来受伤之处才能治愈吧。爱玛觉得,在见到哈丽埃特有望痊愈之前,自己是不可能获得真正安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