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爱玛毫不怀疑,自己已经给哈丽埃特的想象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也为这个虚荣小女子的爱慕之情树立了一个非常良好的目标。因为她发现哈丽埃特的确比以前更加感觉到埃尔顿先生是个礼貌最为周全、相貌格外出众的男子了。凭着一些让人高兴的暗示,她毫不迟疑地断定男方的好感确实存在。于是她很快就深信,自己一定能利用一切机会,在哈丽埃特的一方创造出同样多的爱慕之心。她深信埃尔顿先生即使还未深深坠入情网,至少是已经在往这个方向正常发展。对于他,爱玛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谈起过哈丽埃特,而且如此热情地夸奖她,使爱玛觉得只要稍假时日,一切便可水到渠成。他曾经指出,哈丽埃特自从被引见来到哈特菲尔德之后,在风度上已有惊人改进。这自然是他好感增强的可喜的明证之一。
“你给予史密斯小姐的正是她所需要的,”埃尔顿先生说,“你使她变得优雅与落落大方。她最初上你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是长得漂亮些罢了。可是依我看,你为她增添的魅力却无限地胜过了她与生俱来的优点呢。”
“你认为我对她不无用处,我真高兴。不过哈丽埃特需要的仅仅是一些引导以及非常少的几点暗示罢了。她天生就完全具有性格温和与没有心机的长处。我所起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倘若允许和一位小姐看法不完全一致的话——”嘴上功夫十足的埃尔顿先生开始说。
“我也许只是使她决断力稍稍强一些,教会她从以前未曾设想过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已。”
“完全正确。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正是这一点。性格上的决断力得到成倍增长了呀!导师的手法真可谓高超了!”
“这个过程中我也确实感到非常愉快。我还从未遇到过可塑性如此强的温顺性格呢。”
“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这句话是以情人多半会用的一种赞叹口气说出来的。过了几天,爱玛又大大地高兴了一回,因为埃尔顿先生再次为支持她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而大声叫好。爱玛说,她想给哈丽埃特画一幅像。
“有人给你画过肖像吗,哈丽埃特?”她说,“你有没有坐着让人给你画过像?”
哈丽埃特正要离开房间,便站住了用很有趣的天真口气回答说:
“哦,我的天,没有——从来也没有。”
她刚稍稍走远,爱玛便忍不住叫了起来:
“以她为模特的一幅好画,那该是怎样的一件珍品呀!花多少钱我都想得到的。我都几乎想自己来试试了。我敢说你不会知道,两三年前我为画肖像的事很着迷过一阵,还试着给几位朋友画过。人家觉得我眼光还可以呢。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我对这事感到厌烦了。不过,真的,要是哈丽埃特愿意坐下让我画,我还能鼓起勇气试上一试。给她画像应该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儿。”
“让我求求你了,”埃尔顿先生喊了起来,“那当然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情啦。让我求求你了,伍德豪斯小姐。你既然有这么了不起的本领,那就让你的朋友也沾点儿光吧。你的绘画水平我是知道的。你莫非真以为我那么不长心眼?这个房间里不就有不少你的花卉画和风景画的代表作吗?韦斯顿太太在兰德尔斯的客厅里不也挂着一些水平极高的人物画吗?”
哼,老兄!爱玛心想,可是那一切跟真人肖像画又有什么关系呢?对绘画你可谓一窍不通。那就别装着崇拜我的画了,老老实实去崇拜哈丽埃特的那张脸吧。“好吧,既然你这样好心鼓励我,埃尔顿先生,我想就应该尽力试一试。哈丽埃特的五官都非常小巧精致,画起来很不容易。不过,她眼睛的样子很有特点,嘴巴的线条也是。这都是画的时候必须掌握住的。”
“确实如此,眼睛的样子以及嘴巴的线条,我丝毫也不怀疑你会画得很成功。求求你了,求求你务必试一下。只要你肯画,那必然会成为,用你的话来说,一件珍品的。”
“可是我担心,埃尔顿先生,哈丽埃特也许不愿意坐定了让我画呢,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你没有注意到她回答我时的态度吗?那完全等于是在说:‘干吗要给我画像呀?’”
“哦,是的,我也注意到了,一点儿不错。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但我仍然不能想象她会不听劝告。”
过不多久,哈丽埃特又回进房间来了,建议几乎是立即就向她提出的。经不住两个人的热情劝说,她即使有所踌躇,在几分钟后也只得同意了。爱玛希望立刻就开始画,因此就把装着她画稿的夹子取来,让大家一起决定哈丽埃特这幅画该用多大的尺寸。之所以说是“画稿”,是因为所有的画没有一幅是真正完成的。她把好些未完成的作品全都摊了开来。有细密画、半身肖像、全身肖像,有铅笔画、蜡笔画和水彩画,这些形式她都一一试了个遍。她从来就是什么都要做上一做,而且无论在绘画还是在音乐方面,花上不大力气,就能取得许多人花同样时间都达不到的很大进步。她弹琴、唱歌,什么样式的画几乎都能抹上几笔。但她总是缺少长性,因此没有一样是精通的。她当然巴不得能够精通,而且照说也不应该做不到。在绘画方面与音乐方面,自己水平多高,她心中有数。可是她倒是宁愿别人看不准。别人对她的技艺往往估计过高,她也知道,但并不感到不好意思。
每一幅画都有些优点,完成程度最少的也许优点最为突出。她总的画风就是生气勃勃。不过即使画里的生气少上许多或是多了十倍,周围这两个朋友的喜悦与赞赏仍然会是一式一样的。他们看得简直是入了迷。肖像画谁都喜欢,而伍德豪斯小姐的水平肯定是第一流的。
“你们看到的脸型都没有太大的差别,”爱玛说。“我只能拿自己家里的人做练习。这一张是画我的父亲的——这是画他的另一张——不过他一听说要坐定不动让人画,心里就紧张,所以我只得偷偷地给他画。因此,两张都不很像。这一张画的是韦斯顿太太,这也是,这还是,你们看。亲爱的韦斯顿太太——不论在什么场合下都是我最随和的朋友。我任何时候请求,她都是愿意坐下来让我画的。这一张画的是我的姐姐。她娇小玲珑的身材不就是这样的吗——脸也很像吧。要是她能再耐心多坐一会儿我本该画得更好的。可是她急着要我画她那四个孩子,所以就坐不住了。哪,这是我试着画的那四个孩子中的三个,花了半天力气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们瞧,亨利,还有约翰,还有贝拉,顺序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其实说这个是那个,那个是这个,也无可无不可。她那么迫不及待要给孩子们画,我不好意思拒绝。可是你们知道,要让三四岁大的孩子好好站住不动,那是根本做不到的。而且给幼儿画像绝非易事,能把神态和肤色画出来就算不错了,除非他们五官线条突出。一般妈妈的小宝贝不会是这样的。这是我给第四个孩子画的速写,这还只是个婴儿呢。我是趁他在沙发上睡着时画的,他帽子上的花结倒是画得逼真极了。他小脑袋很舒服地低垂着。这个神态表现得再好不过了。画小乔治的这张确实让我觉得很得意。沙发的这个角落也特别上画面。哪,这是我最后的一张作品了。”她边说边展开一张很不错的速写,画的是一位绅士,是张尺寸小小的全身像。“是我最后也是最好的——画的是我的姐夫,约翰·奈特利先生。其实再增添几笔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当时我一生气就把它撂下了,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人画像了。不由得我不生气呀。因为,在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的确画出了一幅非常好的肖像画之后——韦斯顿太太和我看法一致,认为画得像极了——仅仅是太漂亮了些,多美化了一些。不过这也是往好里偏的小缺点嘛。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却不料换来可怜的好伊莎贝拉冷冷的一句称赞:‘不错,是有点儿像。只不过,说实在的,对他不够公平。’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让他坐下让我画呀。仿佛那是给了我莫大的面子呢。这种种的事,我实在是受不了。于是我干脆永远也不画完了,省得布伦穗克广场那边每天上午要为一幅画得不讨人喜欢的肖像向每一位客人表示歉意。方才我也说了,我当时发誓再也不给人画像了。不过这决心我现在要打破一回了。这是为了哈丽埃特,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这一回不会扯上什么先生、太太的事了呀。”
埃尔顿先生听了这话像是很有感触,也非常高兴,只听他一遍遍地说:“眼下确实是不会扯上先生、太太的事了,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先生没有太太也没有。”这话里有话,太有意思了,因此爱玛忽然想到自己是否应该立即退出,让他们俩单独处在一起。但是她很想立刻开始作画,因此宣告[8]的事,只得再等上一等了。
她很快就确定了肖像画的大小和种类。那得是一幅全身的水彩画,跟约翰·奈特利先生的那张一样。要是画得令自己满意,它是准备放在壁炉架上显眼处的。
哈丽埃特坐下摆姿势了。她微笑着,脸红红的,惟恐维持不住姿态和笑容,在画家凝视的眼睛前呈现着非常可爱的青春风姿。可是爱玛什么也做不成,因为埃尔顿先生在她身后站立不定,细察着她落下的每一笔。爱玛给了他面子,让他待在既可一一察见又不碍事的地方。其实她心里巴不得立即改变局面,请他别处待着去的。这时她灵机一动,对了,何不让他大声念书呢。
“若是能劳你驾给大家念点什么,那真是件大好事了!那样既可以减轻我的压力,也可以给史密斯小姐解解闷呀。”
埃尔顿表示十分乐意。哈丽埃特听他念着,爱玛总算可以安心作画了。她不得不允许他仍然时不时过来看上一眼。要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对于一个恋人,那也未免太过苛刻了。一等铅笔稍稍从纸面移开,他就会跳起来看看进展得如何了,并且表示出大为倾倒的样子。有这么一个捧场的倒没什么让人不高兴的,因为爱慕,他在几乎什么都还看不出来的时候,便已经说太像太像了。他的眼光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但他那片爱心与殷勤,倒是无可厚非的呢。
这次画像真的是非常令人满意。她很喜欢第一天所作的草图,因此想继续画下去。一点儿也不存在像不像的问题。很幸运,她让哈丽埃特摆的姿势非常合适。她下一步打算在体态上略略作些改进,身材再高挑些,风度更优雅些。她很有信心,这最终在各个方面都将是一幅尽善尽美的图画。放在原来设想的地方,给双方都能增添光彩,成为一件有持久意义的纪念品,显示出一方的娇美与另一方的高超技巧以及双方之间的深情厚谊。而且还可以让人产生许多别的美好联想,比方说,埃尔顿先生这次成功在望的爱情。
哈丽埃特第二天还需坐着让她画。而埃尔顿先生正如料定的那样,恳求允许他再次列席并且念书给她们听。
“那是不消说的。能请到你参加,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第二天,仍然是同样的彬彬有礼和殷勤凑趣,仍然是同样的大有收获和洋洋自得。作画的整个过程都洋溢着这样的气氛,画像进行得既顺利也很令人愉快。人人见了都很喜欢,但埃尔顿先生更是自始至终都欣喜若狂,他容不得别人的一点点批评意见。
“伍德豪斯小姐正好把她朋友惟一的美中不足之处弥补上了。”韦斯顿太太对他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和一位情人说话,“眼睛的神情表现得很准确,但是史密斯小姐并没有那样的眼眉和睫毛。这正是她整张脸的一个缺陷。”
“你当真认为如此?”他回答说,“这我可不敢苟同。在我看来,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画得惟妙惟肖。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如此逼真的画像呢。我们必须考虑到阴影的效果,你说是吧。”
“你把她身材画得偏高了,爱玛。”奈特利先生说。
爱玛明知是画得高了,但是不愿承认。此时埃尔顿先生插进来,热心地说:
“哦,不。肯定不算高,一点儿也不高嘛。你想啊,她是坐着的,这自然就提供一个不同的——总而言之是确切地表现了某种意念——而且比例是一定得保持的吧,你知道。比例啦,透视啦——哦,不!让人恰恰感觉史密斯小姐的高度——不多不少,就是这样的,真的。”
“非常之好,”伍德豪斯先生说,“画得非常之好!你画的画一直都是很好的,我亲爱的。我不知道有任何人能画得跟你一般好。我惟一不特别喜欢的是她好像是坐在户外,肩膀上只搭着一方小小的披巾。这让人担心她会不会着凉。”
“唉,我的好爸爸。画的是夏天呀,是夏天里一个暖和日子。你瞧瞧那棵树。”
“不过在户外坐着总是不大保险,我亲爱的。”
“老伯,你可以有你的看法,”埃尔顿先生都喊出声了,“可是我必须承认,我认为把史密斯小姐安排在户外这样的构思,真是最妙不过的了;而且那棵树笔触那么生气勃勃,真是妙不可言呀!换了别的任何背景都会大为逊色的。史密斯小姐神态多么纯真可爱——一切的一切——哦,真是美不胜收啊!我的眼睛简直都看不够呀。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肖像画呢。”
接下来要办的事就是给它配个画框,这做起来倒有点儿麻烦。这事得马上办,得上伦敦去配,得由一个眼光让人信得过的聪明人去办。过去一切杂差都是让伊莎贝拉去做的。此次却不宜抓她的差,因为时值十二月,伍德豪斯先生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想法:让伊莎贝拉走出家门颠儿颠儿地在十二月的浓雾里奔波。但是这件伤脑筋的事刚让埃尔顿先生知道,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他真是时刻都准备着为人效劳哪。“若是信得过,这任务可交给在下来完成。倘能如此那真是不胜荣幸之至了!在下是任何时候都可供驱策驰往伦敦的。能蒙委以如此重任内心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喻呀。”
“先生真是太客气了!那是绝对不好意思的呀!再怎么样,也是万万不可以把这样的事麻烦别人家的呀!”这样的话又引来一连串的恳求与保证——短短几分钟后,事情就敲定下来了。
画将由埃尔顿先生带到伦敦去,由他来选框。若有别的问题也都由他一并定夺。接着,爱玛就想,她该怎样包扎,好让画不会弄坏,也不致给他带来太大不便。而他呢,倒好像惟恐不方便之处不多不大似的。
“多么宝贵的一宗委托品哪!”埃尔顿先生接过画时,边轻声叹气边说。
“依我看,这人服务态度也太好了点儿,都不像是个情人了,”爱玛自忖道,“不过我琢磨陷入情网的表现方式也会是千差万别,多种多样的。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与哈丽埃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会是一个‘再好不过’,他自己不是常把这几个字挂在口边的吗。可是他长吁短叹,拿腔拿调,一心琢磨着怎么说恭维话,要是让我当女主角我可受不了。当当配角在一旁看看嘛,倒煞是有趣。反正他感激不尽云云等等,都是因为哈丽埃特才说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