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在埃尔顿先生去伦敦的那一天,爱玛又得到了为她的朋友效力的新机会。哈丽埃特跟往常一样,一吃过早饭就上哈特菲尔德来待了一些时候。之后,又回去吃午饭了。下午她比说好的时候来得早,神情显得很激动,慌里慌张的。她说,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得跟爱玛说一说。半分钟之内她就把话全都倾吐出来了。她方才一回到戈达德太太那里,就听说一小时之前马丁先生上那儿去过,发现她不在家。他原也没特别指望她会在家,马丁先生便留下他的某个姐妹交给哈丽埃特的一个小纸包,然后就离开了。她打开包包后发现,除了她借给伊丽莎白抄录的两首歌曲之外,还有给她的一封信。信是他写的——是马丁先生写的——里面直截了当地提出向她求婚。“谁能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呢?”她当时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是啊,是挺正式的一封求婚信。写得非常之好,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从马丁先生写信的口气看,似乎他是真的非常爱她——不过她也说不清楚——于是,她就尽快上这边来,问问伍德豪斯小姐,自己该怎么办。爱玛见到她显得如此高兴和惊慌失措,心里真有点替这位小友感到害臊。
“信我的话准没错儿,”她大声喊道,“这小伙子为了不失去任何东西,是决不会不好意思开口的。但凡稍好一些的关系,只要能拉扯得上,他都会死乞白赖地去攀附的。”
“你愿不愿意看看这封信?”哈丽埃特也大声地说,“请看一看吧,我非常想请你也看一看呢。”
别人硬要爱玛看,她倒真是巴不得呢。她读了信,感到不无意外。信的文笔远比她预料的要好。不仅仅是没有文法错误,而且作为一篇文章,说是上流社会绅士写的也不会让人觉得丢脸。遣词用字虽然平实无奇,却是朴实有力,毫不做作,而且所表达的感情能让人对作者产生好感。信虽然不长,但入情入理,热诚体贴,豁达大度,礼数周全,甚至感情还很细腻。她对着信沉吟片刻,哈丽埃特站在一边按捺不住,焦急地等候她的反应,嘴里不断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不是写得挺好?也许太短了吧?”
“是的,不错,是写得挺好的一封信,”爱玛答道,话是慢腾腾地说出来的,“写得这样好,哈丽埃特,因此,从各个方面考虑,我想准是他的哪个姐妹帮着写的。那天我见到他跟你说话,我简直无法相信,像那样的一个年轻人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把想说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好。不过信里的笔调不像是女人的。不,显然不是的,太刚劲太简洁了,不像女人写的那么絮絮叨叨。他无疑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我猜他必定天生有一种才能——会抓住要害、条理清晰地考虑问题——一支笔握在手里的时候,他的思想自然而然能找到恰当的言词。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是的,这样的头脑我很能理解。果断、有力,感情上也正好算不上粗糙。这封信,哈丽埃特(一边把信递回去),是写得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那么,”还在期待的哈丽埃特说,“那么——呃——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怎么办——在哪方面?你是不是说对这封信?”
“是啊。”
“那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必须得回信呀,那还用说,而且要快。”
“是的。不过我说什么呀?好伍德豪斯小姐,帮我出出主意吧。”
“噢,不行,不行。这信完全由你独自回复最为妥当。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要说的意思说得十分清楚的。首先,你不去犯词不达意的错误,这一点是头等重要的。你的意思绝对不能模棱两可,不能显得委决不下和踌躇不决。对于因你而引起的痛苦,必然会激发出一些合乎礼仪的感谢与关心的词语。这样的言词必定会自然而然地从你心中涌现出来的吧,我不由得要这样相信。你倒不一定得急于表示,你为了他的失望显得很是忧虑不安。”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拒绝他了?”哈丽埃特说,眼光垂了下来。
“应该拒绝他!我亲爱的哈丽埃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这一点你也有任何怀疑吗?我还以为——可是我请你原谅,也许我根本就理解错了。若是你连答复的主旨意思都还拿不准,那我肯定是对你产生误解了。我原以为,你来与我商量的仅仅是回信的措辞问题而已。”
哈丽埃特默默不语。爱玛态度有点冷淡地接着往下说道:
“那你是打算给他回一封表示同意的信了,我猜?”
“不;我不是的,也就是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办呢?求求你了,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会给你出任何主意的,哈丽埃特。这样的事我是连边儿都不会沾上一点点的。这个问题必须由你根据自己的感情来做出决定。”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好感。”哈丽埃特说,对着那封信沉吟了片刻。有一小会儿,爱玛保持着沉默。但她开始理会到,那封信里令人心醉的好话没准蛊惑力太大了,她想自己最好还是说上几句。
“我认为,这么一个总的原则是可以确定的,哈丽埃特,那就是,倘若一个女子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接受一个男人,那她自然应该表示拒绝。若是她对说‘愿意’都是犹豫不决的,那她就应该干脆说一声‘不’。这种事绝非能够在半心半意、游移不定的精神状态下安全地做出决定的。我想,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又比你长上几岁,自当有责任说上两句,但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千万不要以为我想影响你啊。”
“哦,不,我深知你对我完全是一片好意——不过,如果你只是提示一下我最好怎么做——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说了,对这样的事应该早早拿定主意——绝不应该犹豫不决——这可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也许,更安全的做法是说一声‘不’。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说‘不’呢?”
“我是绝对不会劝你什么的,”爱玛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说,“不论是劝你同意还是劝你不同意。有关你自己幸福这样的大事,你应该是最好的裁决者。如果比起任何别一个人,还是马丁先生更让你喜欢,如果你觉得和那么多人相处比起来还是跟他在一起时最为愉快,那你何必要犹豫呢?你脸红了,哈丽埃特。你有没有想到另外什么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呢?哈丽埃特,哈丽埃特,可别自己骗自己呀;不要因为感激与怜悯就软了心肠呀。在这样一个时刻,你想到的人是谁呢?”
出现了可喜的朕兆。哈丽埃特没有回答,却心神不宁地转过身去,心事重重地站在炉火前。那封信虽然还捏在手里,但是此刻已被机械地、不经心地扭曲着。爱玛耐心地等待着结果,仍然怀着很大的信心。终于,哈丽埃特略带迟疑地开口了:
“伍德豪斯小姐,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看法,那我只好自己尽力去处理了。我现在已经相当明确地决定,也的确是几乎下定了决心,我要拒绝马丁先生。你认为我做得正确吗?”
“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我最最亲爱的哈丽埃特。你做的正是你应该做的事。在你三心二意的时候,我只好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现在你已经完全决定了,那我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加以赞许了。亲爱的哈丽埃特,我对此感到衷心的快乐。失去你的友谊会使我极其哀伤,倘若你嫁给马丁先生,其结果必将是如此。当你还有一丝丝犹豫的时候,我一个字也不说,因为我不希望影响任何人。可是那将使我失去一个朋友。我是绝不可能去拜访修道院磨坊农庄的罗伯特·马丁太太的呀。现在好了,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你了。”
哈丽埃特还真的未曾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危险,现在一想,不免大为震惊。
“你不可能来看我!”她喊出声来,几乎都惊呆了,“不错,你是绝对不可能来的。可是我以前从未想到这一点。那真太可怕了!多么侥幸呀!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不论给我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我都是绝不愿放弃与你亲近的那份快乐和荣幸的。”
“的确是的,哈丽埃特,失去你,我也会感到非常痛苦;可这是难以避免的事。你必然会把自己置于整个上流社会之外。我也只好和你分手了。”
“我的天!那叫我怎么受得了?永远也不再上哈特菲尔德来,那简直会要了我的命的。”
“亲爱的好人儿!你给流放到修道院磨坊农庄去!你终身被禁锢在没有文化与粗俗无知的社会圈子里!我真弄不懂,那提出要求的年轻人怎么会这样狂妄自大。他必定是对自己估计过高了。”
“我觉得,总的来说他倒并不是很自高自大的。”哈丽埃特说,她从良心上接受不了这样的谴责,“至少,他脾气挺好的,而且我将永远非常感激他,非常尊重他——不过那是另一回事,绝不是说——而且,你知道,虽然他可能喜欢我,这并不等于我应该——而且,当然啦,我必须承认自从我上这儿来做客之后我见识到了别的人——要是拿他们作个比较,在相貌、举止方面,那可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呀,人家是这么的相貌堂堂,彬彬有礼。不过,我确实认为马丁先生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我对他很是敬重。他对我这么念念不忘——还给我写了这么一封信——可是说到要离开你,那是我从哪方面考虑都不愿意的呀。”
“谢谢你,谢谢你,我最亲爱甜蜜的小朋友。我们绝对不会分离的。一个女人不能仅仅因为男人向她求婚,对她表示好感,还能写出一封算是过得去的信,就答应嫁给他呀。”
“哦,不能的。而且这封信又是这么的简短。”
爱玛感到她的朋友在这一点上鉴赏力不高,但也懒得去理会,仅仅说了声:“可不是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毫无风度,让自己整天里每时每刻想起来都要生气,知道他居然写得出一封蛮不错的信,这倒还是个小小的安慰呢。”
“哦,是的,的确是的。没有人会去管信写得好不好的。永远和称心的友伴快快乐乐地相处,这才是至关重要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拒绝他了。不过,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做些什么呢?”
爱玛让她尽管放心,说回封信是件一点儿也不费难的事,还劝她要回就赶紧回,这哈丽埃特也同意了,因为她希望能得到爱玛的帮助。虽然爱玛仍然表示别人帮忙毫无必要,但实际上还是在每一句话的定稿上都出了力。重新通读马丁先生的信,回复他的信,很容易使得哈丽埃特的心软下来,因此很有必要用几句关键性的话来帮她坚定立场。哈丽埃特还特别担心会使马丁先生不愉快,对于他母亲和姐妹会怎么想怎么说,也是顾虑重重,惟恐她们认为自己忘恩负义。这使得爱玛相信,要是此时此刻那年轻人来到哈丽埃特跟前,他的求婚说不定还是会被接受的呢。
不管怎么说,这封信总算是写好,封上,送出去了。事情到此告一结束,而哈丽埃特也平安无事了。整个晚上她都是没精打采的。但是爱玛能够体谅她那牵丝攀藤的抱憾心情,于是便时而和她谈自己对她的爱,时而又把话题往埃尔顿先生身上引,以缓解哈丽埃特的不快。
“修道院磨坊那边是再也不会邀请我去的了。”这话是用一种相当忧郁的口气说出来的。
“即使你受到邀请,我也舍不得放你走呀,我的哈丽埃特。哈特菲尔德太需要你了,是不能让你分身前去修道院磨坊的。”
“我也肯定不会再想去的了。因为除了在哈特菲尔德,我在别处都不会感到快乐。”
过了半晌之后,她又说:“我想,戈达德太太要是知道所发生的事,准会大吃一惊的。我敢肯定纳什小姐也会的。因为纳什小姐认为她的妹妹嫁得非常好,可那男的也不过是个布商而已。”
“看到一个学校里有的教师比别人更为得意和优雅,总有人会不开心的,哈丽埃特。我敢肯定,即便是对你这样一个可能出嫁的机会,纳什小姐也会眼红不已呢。即便是这样一次对男人的征服,在她看来也是件无与伦比的事呢。至于你更高一层的成就,我看她必定还是一无所知。某位人士的大献殷勤,还远未成为海伯里的闲谈资料。我想,到目前为止,此公的眼神与姿态所传达的微妙用意,恐怕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看懂呢。”
哈丽埃特脸上泛起红云,微笑着嘟哝了几句,说是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想到埃尔顿先生,确实让她心情好了许多。可是,过不多久,对遭到拒绝的马丁先生,她的心又变软了。
“此刻他一定收到我的信了,”她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一家现在正做什么——他的姐妹知道了没有——要是他不高兴,她们也会不高兴的。我希望他不至于对这件事过于在意。”
“让我们想想不在眼前却为我们的事兴高采烈地忙个不休的朋友吧,”爱玛大声地说,“就在此刻,说不定,埃尔顿先生正把你的肖像展示给他的母亲和姐妹们看呢,告诉她们被画的本人其实还要漂亮得多。而且,在她们追问了五六遍之后,才让她们知道你的名字——你本人那可爱的芳名。”
“我的肖像!不过他是把那张肖像画留在邦德街了呀。”
“他会这样做么!那我就算是完全不了解埃尔顿先生了。不,我亲爱的小哈丽埃特,信我的话没错,那张画像只是在他明天骑上马背之前,才会在邦德街露上一小会儿的脸。整整一夜,那都会是他的伴侣,他的慰藉,他的快乐。这画向他的家庭揭示了他的规划,这画把你介绍给了她们。这画在那几位女士之间引发、传播着我们天性中最最讨人喜欢的感情——急不可待的好奇心与预先就有的强烈好感。她们每一个人的想象力都会多么的兴致勃勃,生动活跃,多么的东奔西突,忙个不休呀!”
哈丽埃特又笑了,这回是笑得欢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