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唯一的女儿是贝娅特斯·恩里克斯·布拉干萨,教名贝娅特斯·德·圣多明戈。公爵是西班牙大公,金羊毛骑士团[37]成员,拥有巨额财富和巨大权力,想方设法获得了阴郁孤僻、喜好猜忌的腓力二世的信赖,担任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诸多要职,表现卓越。他在两个国家都拥有宽大的府邸,出于职务,不得不奔波两地,但最喜欢待在家乡城市,陪伴妻儿,因为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家乡环境宜人、景色秀美。就是在那里,他的家族生根发芽,祖先曾成功击退围困家乡的摩尔人,自此声名鹊起。也是在那里,公爵声势显赫,无人可比,地位接近王室。纵观家族历史,他的祖上与各个有权有势的家族联姻,由此,西班牙所有的名门望族都跟他有亲戚关系。女儿贝娅特斯长到十三岁那年,他开始替女儿物色合适人选,挑来挑去,最后确定了安特克拉公爵的独生子。安特克拉公爵的祖上是阿拉贡王国斐迪南国王的私生子。罗德里格斯堡公爵打算赠予女儿豪华嫁妆,因此,婚姻大事毫不费力地就定下来了。这对年轻人订立了婚约,由于男孩才十五岁,于是双方决定,等他年龄大些再举行婚礼。贝娅特斯获准见未婚夫,前提是双方父母都在场,叔叔婶婶等远亲也需在场。男孩长得矮矮胖胖,跟贝娅特斯一般高,头发乌黑浓密,皮肤却粗糙不堪,鼻孔朝天,嘴角耷拉,一副生气的样子。一见面,贝娅特斯就不喜欢这个男孩,但心里清楚,反对也没用,因此对他做鬼脸,以此为乐,而男孩立刻还以颜色,对她吐舌头。
订婚后,公爵送女儿去阿维拉的加尔默罗化身修道院完成学业,该修道院的院长是公爵的妹妹。贝娅特斯过得很舒心,修道院有其他女孩,皆贵族出身,情况与她类似,也有许多夫人,出于不同原因住在修道院,但不受教规约束。加尔默罗会遵循宽松教规,有修女热衷于祷告和冥想,也有修女在功课之余走亲访友,有时几个星期都不在。修道院的会客室挤满了来访的客人,有男有女,因此社交生活很欢快;有人结识异性,有人讨论战事,有人聊聊闲天。这个地方平静安宁,无灾无难,有适当的消遣,修女们不必过于艰苦,也能获得永恒的幸福。
贝娅特斯满十六岁那年,被妈妈从修道院接走,在众多仆人的簇拥下,南下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夫人身体欠佳,谨遵医生叮嘱,居住在气候条件比首都马德里温和的地方。公爵因国事繁忙,很不情愿地留在了首都。贝娅特斯的婚礼临近了,父母商量好,决定先让她学学大家族的举手投足。因此,有好几个月,公爵夫人全身心投入,亲自教女儿一些社交礼仪,而这些东西是在修道院不大可能学到的。贝娅特斯出落得亭亭玉立、俊俏迷人、皮肤白净,没有受天花的影响,身材苗条,柔韧而匀称,有古典美。那时,西班牙人羡慕的是丰满身姿,有些贵妇人来拜访讨好公爵夫人的时候,发现贝娅特斯太瘦,为此深表遗憾,但傲气的公爵夫人向她们保证,婚后女儿就会胖起来,弥补这个缺陷。
在那个年纪,贝娅特斯开心快乐,热衷舞蹈,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她淘气任性,傲慢专横,毕竟深受宠溺,可以随心所欲,而且从小就清楚自己生来高贵,世界上其他人必须屈从于自己的任性善变。她的告解神父就因为她的控制欲而心绪不宁,曾跟她母亲提到她的性格,对此,公爵夫人表现出几分沉着冷静。
“我女儿生来就是统治别人的,神父,”她说道,“你总不能让她像洗衣女工那样低眉顺眼吧。就算我女儿过于傲气了,如果女婿有种,无疑会让她有所收敛;如果女婿没种,我女儿应该具备的傲气反而对女婿有帮助。”
在修道院学习期间,贝娅特斯就爱上了骑士小说,住在修道院的一些夫人也喜欢看。管理学生的修女不准大家看,但贝娅特斯还是想出办法,时不时偷看一两本,书里讲的净是些没完没了的浪漫故事。回到罗德里格斯堡后,她在公爵府上找到了几本骑士小说。妈妈时常身体不适,而嬷嬷盲目迁就,因此她可以如饥似渴地阅读骑士小说。小小年纪,想象力就点燃了,想到将来必须嫁给那个男孩,她就觉得恶心,在她眼里,那个男孩依然是个矮矮胖胖、愁眉苦脸、粗野笨拙的淘气鬼。她对自己的美貌心如明镜,跟随母亲参加大弥撒[38]时,小城的青年才俊会向她投来爱慕的目光,她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会聚集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她出来。出来时,公爵夫人陪在身旁,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仆,捧着她们跪拜用的天鹅绒垫子;她谦逊地低垂双眼,但她知道自己引起的兴奋骚动,耳朵里塞满了那些年轻人的誉美之词。这些赞美都是在她经过时,那些年轻人按照西班牙的习俗所发出的。虽然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她还是记住了他们的面容;不久之后,便获知了他们的姓名,来自哪个家族——其实,所有关于他们的情况她都了解。有一两次,有些胆子大的跑到她家窗外唱情歌,但公爵夫人立刻派下人把他们轰走了。有一次,她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封信,猜想应该是某个女仆受了恩惠,把信带进来放在那里的。她拆开信,读了两遍,接着把信撕个粉碎,借着烛火,烧了个干净。那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情书。信没有署名,她就不清楚究竟是谁写的啦。
由于身体欠安,公爵夫人觉得,每个礼拜日和宗教节日去做弥撒就足够了,但贝娅特斯每天早上都跟嬷嬷去做弥撒。一大早的,来的人也不多,但有一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从不缺席。他高高瘦瘦,神情坚定,黑亮的眼睛流露出热烈的目光。有时,她跟嬷嬷去做善事,会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
“那是谁啊?”有一天,贝娅特斯问,发现那个神学院的学生一边读书,一边朝她们缓缓走来。
“那个啊?无名之辈吧。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的大儿子。Hidalguía de Gutierra。”
这个西班牙词组的意思是“贫贱贵族”,是讽刺的称呼,指的是那些出身不错却穷困潦倒的士绅家庭。这位嬷嬷是个寡妇,跟公爵沾点儿亲戚关系,虽虔诚忠心,却骄傲自大,吹毛求疵,且一贫如洗。她大半生都住在罗德里格斯堡,等到贝娅特斯离开修道院时,公爵挑选她陪伴自己的女儿。她对小城所有的居民都了如指掌,虽然虔诚敬神,但也会说些邻里的坏话。
“这个时候,他在这里做什么啊?”贝娅特斯问道。
嬷嬷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表示不知情。
“在神学院的时候,他由于学习太刻苦而病倒了,奄奄一息,所以被送回家,调养身体——上帝仁慈,他现在恢复了健康。听说很有天分。我想,他父母希望借助你父亲公爵大人的权势,替他谋个圣职吧。”
贝娅特斯不再言语。
后来,贝娅特斯没了食欲,也没了活力,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她的脸色不再白净,而是渐渐变得苍白,无精打采的,时常被发现以泪洗面。曾经的她,欣喜雀跃、倔强任性、无牵无挂,却惹人喜爱,让阴森凄凉的公爵府也焕发了生机;现在的她,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公爵夫人束手无策,担心女儿会一蹶不振,因此写信告知丈夫,让他回家,一起商量最佳对策。公爵回到家,震惊地发现,女儿发生了很大变化。她比先前瘦多了,有了黑眼圈。两人得出结论,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完婚。但是,跟她提起婚事,她突然发疯似的哇哇大叫,他们深感忧虑,暂时不再提。他们给她服药,喂她喝驴奶、牛血,而她也乖巧听话,给什么就吃什么,却毫不见效。她还是那么苍白憔悴、灰心丧气。他们想尽办法,让她散心,请了音乐家弹奏乐曲,带她去大圣堂观看宗教剧,带她去看斗牛表演,但她依旧一天天消瘦下去。嬷嬷对贝娅特斯越来越疼爱,发现她对以前最喜欢看的浪漫小说再也提不起兴趣,自己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逗生病的她开心,于是就把有关城里人的闲话讲给她听。贝娅特斯礼貌地听着,却没有兴致。有一次,嬷嬷碰巧说到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的大儿子加入了多明我会,接着又说起其他人的闲话,忽然,贝娅特斯晕倒了,嬷嬷立刻呼救,贝娅特斯被抬到床上。
一两天过后,贝娅特斯好转了,请求去做告解。有好几周,她都拒绝做告解,说自己感觉不太好,而她的告解神父也同意了,说最好不要勉强。其实,母女俩的告解神父是同一个人。现在呢,她说想去,父母反而不同意,劝她别去,不过,她很着急的样子,伤心地哭起来,最后父母只好妥协。接着,只用于重大场合的四轮大马车登场了,在嬷嬷的陪伴下,贝娅特斯坐车前往多明我会教堂。回来之后,她基本摆脱了过去几周的状态,恢复了老样子:苍白的面颊泛起点点红晕,迷人的双眼放出新的光彩。她跪在父亲面前,请求父亲准许自己皈依宗教。公爵大吃一惊,不仅因为不想让唯一的女儿成为教会成员,而且也因为不愿放弃谋划已久的重要联姻。然而,公爵毕竟是一个虔诚心善的人,语气温和地回答,此事非同小可,鉴于她目前的健康状况,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贝娅特斯告诉父亲,已经跟告解神父说了这件事,而且神父是完全赞同的。
“毫无疑问,加西亚神父十分令人尊敬,十分虔诚,”公爵微微皱着眉头说,“不过,他是神父,或许不太清楚,出身高贵、尊享高位的家族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明天我就找他谈谈。”
第二天,告解神父被请到公爵府,拜见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当然清楚,女儿在告解中说的话,神父一个字也不会透露,他们也不会问起女儿是不是给出了什么理由,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而这一步让他们两人都难以接受。不过,他们告诉神父,平时女儿都遵守教会的清规戒律,但她是个开心快乐的女孩,喜欢各种消遣活动,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入教会。他们也告诉神父,已经给女儿安排了意义重大的婚姻,要是反悔,那么将可能带来极大不便,引起厌恨。最后,他们在尊重神父信仰的前提下表示,神父赞同他们女儿的想法是不明智的,因为那种想法显然是由那场怪病引起的。她还年轻,心态健康,若是等身体康复了,没有理由认为她不会改变初衷。他们发现这个多明我会的神父出奇地固执。神父认为贝娅特斯的愿望十分强烈,不应该加以反对,而且她有着真正的使命感;他甚至告诉两位贵胄,他们无权阻止他们的女儿加入教会,因为教会将给她今生带来宁静,给她来生带来幸福。之后,他们和神父又商量了好几次。贝娅特斯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愿望,而她的告解神父也竭尽所能,提出信服的论据支持她。最终,公爵应允以三月为限,若到时女儿还是想加入修道院,那他也会同意的。
自此之后,贝娅特斯逐渐好转。三月期限已至,她以见习修女的身份加入了阿维拉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她身穿缎子丝绒的华服,佩戴珠宝玉石,在家人和最尊贵的小城骑士簇拥下,来至修道院,站在门口,高兴地同他们告别,然后由修道院院长领进门去。
然而,此种情况之下,公爵自有应对之策。为了顾及个人名誉,也为了弘扬上帝荣耀,他决定在罗德里格斯堡建造一座修道院,只等女儿见习期结束,就可以回到这里,时机成熟之际,成为修道院的院长。公爵在城里有产业,于是挑选了一处恰当之所,建造了一座带回廊的富丽堂皇的教堂,旁边修建了几幢适合隐修生活的建筑,设计了一个花园。公爵尽心尽力,雇请了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雕刻家,最好的油漆匠。万事俱备之后,贝娅特斯回到公爵府小住——那时,她已有了教名,即贝娅特斯·德·圣多明戈,随行有几位从阿维拉来的修女,皆是凭着自身的品德、聪慧、地位挑选出来的。公爵之前就已决定,如果修女没有高贵出身,就没有资格陪伴他女儿。公爵选出一位就任修道院院长,让她提前明白,只要女儿贝娅特斯·德·圣多明戈到了合适年龄,她就该退休,由女儿接班。嬷嬷也在公爵有些急切的说服下,在贝娅特斯去阿维拉的修道院的同时,加入了罗德里格斯堡的一家修道院;现在,嬷嬷已经准备好,要陪伴贝娅特斯了。加西亚神父主持弥撒,院长即位,修女们在新的修道院安定下来。
本故事发生之时,贝娅特斯·德·圣多明戈成为小城修道院院长已经好多年了。她赢得了罗德里格斯堡居民的尊敬和修女们的钦佩,甚或是爱戴。她从未忘记自己的高贵血统,也没忘记修女们出身名门。就餐的时候,她们论资排位,但有时会发生排位争论,贝院长就会严厉处置。她厉行法纪,要是有修女违背自己的命令,不管其出身如何高贵,都逃脱不了一顿鞭笞。不过,只要没有人质疑她的权威,她就是和蔼可亲,甚至是宽宏大量的。小城修道院遵循教皇犹金四世[39]规定的宽松教规,只要修女们履行宗教义务,贝院长认为没有理由剥夺她们被赋予的权利。她们可以拜访城里的朋友,如果理由充分,也可以拜访住在其他地方的亲人,在亲人家里住很长时间。许多访客,既有世俗的也有教会的,前来参观小城修道院;就像在阿维拉的修道院一样,也有几位夫人出于个人喜好住在小城修道院。因此,大家相处十分融洽。只有从晚祷到晨祷[40]之间需要保持安静。庶务女教友承担粗活琐事,让修女们有更多时间祷告,做更受尊重的事情。虽然这座修道院十分自由,也有着世俗的诱惑,但这些修女品行端正,她们的好名声从未受到任何丑闻的玷污。整座修道院的声誉极高,想加入修道院的申请者实在太多,院长忙都忙不过来,因此她可以对候选人十分挑剔。
贝院长忙忙碌碌,除了履行宗教义务,还要主管修道院的开支,关注修女们的行为举止、身心健康。小城修道院获赠大量房屋和土地,因此贝娅特斯不得不跟收房租的管家们来往,跟租种土地的农夫们打交道。她经常巡视,确保一切正常运作,庄稼收成良好。按规定,贝娅特斯可以持有私产,于是公爵将几幢房屋和一座漂亮的庄园移交给女儿,公爵去世后,贝娅特斯继承了更多财产。她管理出色,收入大涨,每年将大量款项用于慈善,剩余部分则用于装饰教堂、食堂和谈话室,以及在花园里建造祈祷室,作为修女们的冥想之所。装饰之后,教堂变得富丽堂皇,教堂内的器皿纯金打造,圣体匣[41]镶嵌珠宝。多处圣坛上面悬挂的油画,都装在精工雕刻的镀金木质画框里。救世主耶稣基督和圣母马利亚的圣像披着绣有金线的天鹅绒披风(出自玛丽亚·佩雷斯之手),而圣像的王冠镶嵌各种宝石,光彩夺目。
为庆祝自己加入教会二十周年,贝院长建造了一座圣多明我教堂,因为她对圣多明我极其崇拜。她听一位来自托莱多[42]的修女说,当地有位希腊人,擅长画画,他的画作能极大提升敬神者的虔诚。于是,贝娅特斯写信给承袭了公爵爵位的哥哥,让哥哥帮忙预订一幅油画,用于装点圣坛。为了提高效率,贝娅特斯在信中写明了所需油画的尺寸大小。但哥哥回信说,国王也从那位希腊人手里预订了一幅名为《圣莫里斯与底比斯军团》的油画,用于装点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43]的新教堂,但油画送到后,国王很不满意,就不让悬挂了。鉴于此,公爵哥哥认为现在委托那位画家作画不太慎重,因此寄了一幅意大利著名画家洛多维科·卡达奇的油画,作为礼物送给贝娅特斯,巧的是,那幅画的尺寸正好合适。
贝娅特斯的父亲,也就是过世的公爵,在当初兴建修道院时,设计了一套寓所,等她成为院长后供她居住。这套房子精致典雅,既适合办公,也符合她的身份。寓所的某一层有个小房间,只有庶务女教友才准进入,以履行其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的职责。里面有一道小巧的楼梯,通往上一层的祈祷室。在这里,贝娅特斯进行个人祷告、处理事务、接待访客,室内装饰简朴而不失典雅。祷告的小圣坛上方,有一尊硕大的耶稣受难像,木头雕刻,几近真人大小,十分逼真;工作台上方,挂有一幅加泰罗尼亚画家的《圣母的荣光》画作。贝院长此时大概四五十岁,细瘦高挑,面容憔悴,眼神忧郁,几乎没有皱纹。岁月雕刻之下,她容貌优雅,嘴唇薄薄的,有着哥特式棺椁上雕刻的骑士夫人的美丽——从容淡定,不苟言笑。她身姿挺拔,神态流露出些许傲慢,表明在她眼里,没有人能在她之上,也鲜有人能与她平起平坐。她有着一种阴冷的,甚至带有嘲弄意味的幽默感,虽时常微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严肃的迁就;她很少笑出声,笑声之中有着痛苦的感觉。
原来,耳闻卡塔丽娜·佩雷斯故事的就是这样一位女士,她听说在加尔默罗会教堂的台阶上,圣母马利亚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