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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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多说点儿汪曾祺老师的趣事[10]

圈里的人都知道我和汪曾祺老师交好深厚,这原因:第一,汪老师是我们《新剧本》杂志的顶梁柱作者,要索稿、要请老先生出席座谈会,都是我去办这些事儿……求稿子,要来以后我是他作品的责编;第二,汪老师与我爱好相同,都是爱戏曲、爱京剧、爱侃大山,畅谈各种有趣的故事和轶闻逸事;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我经常陪汪老师去吃饭,汪老是爱吃川菜的,我的朋友很多都是开川菜馆的,因此我们一起去朋友处打牙祭的活动非常多,所以关系也越来越近。汪老师后来搬家搬到北京京剧院附近的木樨园人行过街桥下,一座不起眼儿的小楼内一个不太宽绰的三居室,好像还是夫人施老师所在的新华社外文部分的宿舍。我也是经常光临的常客,赶上饭口,偶尔汪老师还亲自下厨房,做个不错的干烧鱼什么的以飨我大啖,所以我知道汪老师的秘密之事较多,许多朋友和我的学生都希望我把汪老师的事多说一点,今天我就把我知道的有关汪老一些有趣味的事都抖露出来,供大家欣赏。

首写京剧《范进中举》红了

汪曾祺老人,江苏高邮人。祖父居官,父亲为贾,只是不善经营,偏喜琴棋书画,故而将百亩粮田、几处宅院,俱都赔光花尽,到他在西南联大读中文系时,虽不说一贫如洗,却也囊中羞涩,勉强度日而已……新中国成立后他来到北京,几经辗转落在北京市文化局,充当《说说唱唱》杂志的一名编辑,在此之前,他只有一本小说集《邂逅集》出版。但北京人初知汪曾祺,却是靠了他的一个京剧剧本,20世纪50年代中期,市文化局一位领导王亚平对他说:“这几年你为何不写东西了?”“领导不是要求写东西要下去生活吗?我一期一期地编刊物,没时间下去体验生活呀!”汪老师用他那高而尖的细嗓门在喊!“你可以写一个历史题材的剧本吗?”于是他把自己关了几天,写出了他的第一个京剧剧本《范进中举》,他并没打算怎么着,写完了就锁在抽屉里,一锁就是几个月。

当时北京市的领导彭真、刘仁、邓拓……一大批人都与戏有缘,爱看戏,关心戏,还有个副市长王昆仑,自个儿还能创作剧本,最成名的是他为北昆写的昆剧《晴雯》,可是“火”了一大阵子。王昆仑副市长找大家伙儿开会,号召大伙儿写戏,并好像先知先觉似的,说:“我看你们抽屉里都有剧本,翻翻看……”

汪老师捅开锁,他把睡着的《范进中举》剧本交给了市长,过两天来了电话说写得好,他说:“好!那谁来排?”副市长说:“我来安排……”

四大须生中的奚啸伯是八旗显宦的后裔,票友下海,有文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奚啸伯还有个高徒叫欧阳中石,大知识分子,字写得更棒,爷俩一看市长推荐来的剧本,不敢怠慢,赶紧看……“好喜欢……排!”范进心上的那点酸甜苦辣,他们多么熟,他们都懂……奚老板唱了半辈子戏,是好老,可是始终未能大红大紫。吃亏在扮相,太瘦太苦,嗓门又窄了点,声音又细了点,音量有些弱……可演范进这个吃不上饭的倒霉蛋的秀才,却再合适也没有了。《范进中举》红了,创作、演出,都是一等奖,从此奚老板带团演出,打炮戏就是它:《范进中举》!

多年过去了,至今搞奚派的演出,《范进中举》仍是不可或缺的,我多说一点儿:如今唱《范进中举》最享名的,是国家京剧院的著名老生表演艺术家张建国,他是奚啸伯先生的第三代优秀传人。至今距离该剧初演已经有60多年矣……可谓久演不衰,成了奚派最重要的保留节目。

但是曾祺先生对当时的演出本并不满意。他虽然非常挚爱京剧,但对传统京剧人物性格塑造得比较单一和类型化不满意。他喜欢《四进士》《一捧雪》这类注意人物性格及其心理描绘的剧目,对宋士杰这类复杂心理人物很欣赏,他写范进加进了一些心理描写、意识流的东西,范进在中举之后,心驰神往,忆起童年往事:如何逃学,如何受到母亲的责罚,打骂,演员可以载歌载舞,用这段天真稚气的心态,和疯魔后的浑浑噩噩,造成强烈的对比……

但是由于奚老板年事已高,又系票友从艺,缺少幼工,这段给删掉了。

汪才子画马铃薯画谱 绝了

1958年,曾祺先生被发配张家口农场劳动改造。张家口属半山区,地高天寒,不称什么……口外出了名的特产是马铃薯(北京人俗称土豆或山药蛋)、口蘑丁儿等山货,种植马铃薯这东西事儿还挺多,过一两年就得换种,不然就给你个样儿瞧瞧,越长越抽抽,它不怕冷,高寒地带待着它才舒服,所以,育种也必须在高寒地带。汪曾祺那时在张家口的坝上,每年各地都来此换种,他受命画那些马铃薯的剖面,画完以后他就用火烧熟吃了,这东西没烧熟以前,硬得可以把人脑袋瓜儿开了,烧熟以后是面的,甜丝丝的,很好吃。

因为这种工作,他吃过全国所有品种的马铃薯,他自称是“土豆品尝专家”。他的一项重要科研成果,就是边去烧土豆,边画一本马铃薯画谱。

他的国画很有基础,何况马铃薯很好画,他说:“马铃薯叶子都那样,一个叶子,两个叶子,三个叶子,你有手就能画……”他时常对人这么说。

其实并不这样简单,他还画了一本口蘑画谱。两本画谱,全是厚厚的,都已列入出版计划,最终并未出版,他也并不遗憾……

进了北京京剧团 转运了

他去张家口,北京留下了他的夫人——也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和汪老师是地地道道的同学,能说一口流利的洋话,在新华社外文部工作,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过着艰难的生活。

在北京他还有一些同学和好友惦记着他,想把他弄回北京,合家团聚。机会终于来了。当时北京市委有个领导孙房山,既是官又是文学家、戏剧家,他也弄剧本,最出名的是他创作的京剧剧本《洛阳宫》,不但文字够水平,而且还推上了舞台。他常慨叹眼下缺作剧的人才。曾祺先生的同学及好友:北京京剧院的杨毓珉和薛恩厚,便把他的材料连同他的《范进中举》一起“递”了上去。这位孙房山孙领导,真是思贤若渴,看了剧本大喊一声:“人才难得!”于是竟破例把一个摘帽“右派”从口外调回当时要搞成像玻璃一样“纯洁”的首府。

他被安置在北京京剧团(后改院),他的进见之礼是京剧剧本《王昭君》,由当时杰出中年演员李世济、高宝贤等演出,尽管唱词写得文采斐然,像一首首诗,可演出并不成功,没演了几场就“圈”了。因为上面规定了主旨:王昭君要一改常态,不是悲苦无奈,而是高高兴兴自己请缨去和番……

“王昭君欢欢喜喜去和番,没那八宗事儿,上边定了调,我一点儿辙没有,虚假的主题、瞎编的细节,能好得了吗?当时要我写这个戏是为了表示和蒙古国友好,可是王昭君和的番,指的是匈奴人,本来是两码事,愣往一块儿生捏……曹禺后来写王昭君,也跟我犯下同样的病,所以王昭君写不好,配角孙美人倒笔下生花,眼下要出我的文集了,这个戏我不准备选进去。”最近他才把这段苦水倒出来……

第二个戏便是炙手可热的《沙家浜》了,1963年冬天,上面从上海带回来沪剧剧本《芦荡火种》,交北京京剧团改成京剧。剧作者是汪曾祺、杨毓珉、肖甲、薛恩厚。《智斗》一场,那脍炙人口的唱词:“擂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口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便是他的大手笔。

《沙家浜》公演,由上至下一片喝彩之声!大“火”!

1964年全国现代戏汇演,《沙家浜》有口皆碑,大“火”。

1965年“五一节”《沙家浜》在上海演出。经上面审查批准,作为“样板”,从此,《沙家浜》便获“样板戏”殊荣。

然而汪曾祺老先生竟得意不起来。依然书生本色,我行我素。

上海演出后,据说要补上“深入生活”这一课。《沙家浜》剧组,来到常熟阳澄湖芦苇荡里体验生活。剧团装模作样搞调查,做辅导,他却常趁人不备,溜到镇上,大啖他家的糟鹅、活蟹,再喝二两百花酒。好不逍遥自在。

1966年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后,剧团大造其反,《沙家浜》四名作者无一幸免。薛恩厚、肖甲属“走资派”,在人民大会堂被上面以破坏革命样板戏罪点名批判!杨毓珉出身不好下放劳动;汪曾祺摘帽“右派”留在团内,接受劳动改造。

时过不久,上面要把《沙家浜》的二号人物郭建光树成一号人物,把阿庆嫂降格为二号人物,这是关系到武装斗争领导秘密工作,还是秘密工作领导武装斗争的大问题,一点不能含糊,于是他们想到了劳动改造的汪曾祺。

那天汪老正在北京工人俱乐部的样板团里“捣煤”。脸上挂着灰,手上满是煤,衣服更是脏兮兮的,一位军代表气喘吁吁地跑来,对他说:“有位中央首长要你马上去!”旁的却什么也不讲,已成惊弓之鸟的他,看了看这位军代表的脸,却是毫无表情,窥不出丝毫端倪,只好请求能否换件干净衣服再去?“不成!”刻不容缓,只好胡乱洗了把脸,跟着上了汽车。

人民大会堂某个厅,开《沙家浜》剧本定稿会。抬头只见台上第一排坐着江青、姚文元、叶群等,第二排坐着样板团的军代表、领导,和当时国务院文化组的官员。台下坐着京剧团的主要演员,谭元寿、洪雪飞、马长礼、万一英等主演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空荡的大厅鸦雀无声,连掉根针也能听得到……好不紧张,真是怕人。

每人发一本4号仿宋体大字印刷的剧本,由洪雪飞、万一英这些演员朗读,其实坐看这么多人,都是聋子的耳朵——配搭,一点用都没有,主要是听江青一个人的,她不吭声就往下念,只要她鼻子一吭气,就停下来等,听候女皇的“御旨”。

江青时不时让停下来说:“汪曾祺,这两个字要改一改。”汪曾祺却也不含糊:当场就改。有时她满意了就往下念,有时为一两个字或一句词的改动,要反复几次,直到她不再摇晃小脑袋为止。终于散会了,汪曾祺的感受,就像死刑犯得了大赦一般。然而从此他就获得“解放”了,可以不住牛棚了,可以回家与亲人见面了。那一天他的“应试”表现如何呢?所有的人都说他应对得体,对答如流。

汪老师啊,您就是才子,不服不行!这一段趣文,我在其他文章中也曾写过,不过详略不同,这里是简写。此次“应试”,不但汪曾祺获得“解放”,好事还不止于此。不久汪曾祺竟被邀请上了天安门城楼。《人民日报》登了所有上城楼的人的名字,他的名字也赫然在上,尽管是排在后面……摘帽“右派”得此殊荣美誉的,仅他一人。

有得便有失 均由不得他

当然为此他也付出了代价,“四人帮”被粉碎后,他好几个月都要留在剧团里所谓“说清楚”。不过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似乎不太要命,在这期间,我曾到剧团去看望过他。他住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的一间小屋里,我见到他,我们没有谈这些事,只是谈了一些稿子上的事,我见他笑嘻嘻的,甚至是胖了一些,似毫无损失。

其实曾祺先生是个散淡的人,无意追逐功名利禄,对于上不上天安门城楼定然是无所谓的,可是当时如果敬酒不吃定要吃罚酒,那是谁也够喝一“壶”的,敢不从命!

其实江青就是看中了汪老手中那根笔,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使用的人才。她从来也没有把汪老看成自己人,始终认为汪曾祺是一个可以控制使用的摘帽“右派”!汪老虽然有一些古代知识分子的风骨,对于江青“解放”了他,多少有一点“感恩”的思想,但是他更觉得这个女人翻脸无情,在她身边工作,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沙家浜》以后,又一力作便是现代戏《杜鹃山》。作者也是四个,从上海调来的王树元、黎中城,北京的汪曾祺、杨毓珉。京剧《杜鹃山》是根据王树元同名话剧改编,原作者自己改自己的作品,当然可以驾轻就熟。但该剧的唱词则有相当一部分出自汪曾祺之手,柯湘那风靡一时的[二黄]唱段:“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枪声紧,军情急,肩头压力重千斤,团团烈火烧哇,烧我心!”这词儿多棒啊,人辰辙,韵辙压得多好啊。这是汪氏杰作。

但是这个戏在署名上没有汪曾祺,原来该剧在定稿时,江青要审阅,她看到剧本上写了四个剧作者的名字,脸一拉,狠狠地说:“写这么多名字干什么?就写王树元等吧。”后来如今已任上海京剧院院长的黎中城笑对汪曾褀说:“‘等’就‘等’,不管是等内品,还是等外品,反正是‘作品’!”

“文革”后,汪曾祺仍为北京京剧院编剧,又编写了四五个京剧剧本。《梁红玉》昆乱并重,由北京京剧院著名张派旦角演员杨淑蕊主演,获得成功,并成为她的保留剧目。这个戏我有幸看了:文武并重,昆乱不挡,一出好戏……

京剧《裘盛戌》则是他创作的现代戏力作。“文革”兴、妖风虐,人性被扭曲,尊严被践踏。致使亲如父子的师徒,反目成仇,酿成悲剧,荡涤妖风后,徒儿人性复归,与裘家情谊如初,只可惜老师已长眠地下,抱憾终生。剧本写得极感人,读来令人潸然泪下,曾由我们《新剧本》刊发,并且已经排练。最终却未能公演。至于什么原因?时日已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另一改编的京剧《一捧雪》。剔除了奴隶主义的糟粕,增加了莫成替主受戮时的痛苦、矛盾、动摇甚至后悔的复杂心情。唱词华彩熠熠,惟妙惟肖。该剧公演了,由著名马派老生艺术家马长礼主演,扮演莫成,该剧我有幸也看了,在“法场”一场,大段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反二黄]唱段,十分悦耳动听,却又感人肺腑,应该说此剧的改编是成功的……

新中国成立后曾被文化部明文禁演的15个坏戏之一的《大劈棺》,汪曾祺老先生另赋新意予以改编,该剧内涵深邃,观念新颖,算是京剧的探索剧目吧,我们《新剧本》杂志没有抢到这个文学意蕴较强又个性化的剧本,先生交《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1996年他为本刊撰写了戏剧小品《讲用》,一如汪氏风。

说点儿实在的,汪老师的剧作有高深的文学魅力,不是一览无余的快餐文学。尤其是他斟酌再三写的唱词,文采翩翩,一般剧作者如我等之辈是很难望其项背的。然而汪老剧作在结构方面,在出“戏”方面,是不是差了一些?不够跳跃、不够火炽,中规中矩、按部就班,似乎与今天观众的审美有一定的距离。

这大概也是汪氏剧作的风格……下面我将转到分析汪先生高深的文学作品上。

文似天成非可模

他的小说、散文集,迄今已先后出版了10多种(时为20世纪90年代中,现在大概有几百种之多了)。其中包括《受戒》《异秉》《大淖记事》《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等动人心魄的名篇。他有那么多的读者,汪丝、汪粉、汪铁粉……有那么多的人研究他的小说、散文,发表了那么多有关他的专论、专号,还成立了那么多有关他的这个会、那个会……

有人这样评论他的作品:年轻时“空灵”,近年渐趋“平实”。

他说:我的一些作品是写得颇“空灵”的,“空灵”不等于脱离现实,我不是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人。

人家说他写得平实的一篇小说,他女儿看了却说:“一点才华没有,这不像是你写的。”他却负气地说:“我就是要写得没有一点才华,是一个真人,我只能直叙其事!”

是的,他的作品有时很“空灵”,有时又很平实,他说:“一种生活用一种方法写,这样一个作家的作品才能多样化。”

他的散文,潇洒、飘逸,如行云流水。

不久前,他打电话给我,要我送几本有他作品的《新剧本》杂志,他说:“江苏出版社一个小同乡,非要出我的文集不可,四本,一百二十万字。分成小说、散文、文论、戏曲四卷,三天两头催,把我赶落得够呛……”

汪老师上百万的文字,有他自己的特色,或“空灵”或“平实”,或潇洒或朴拙,逮不着、学不了,文思天成非可模。

我等着那四卷集的煌煌巨制。

星月溶溶一片情

汪曾祺是沈从文先生高足,这几乎是人所尽知。

至于交友,据笔者所知,他很慎重。和人接触,都是不冷不热,不即不离,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一旦谛交,必然剖心相待,如他和几个西南联大同学的友谊,笃爱之深,非一般人可以做到,特别是他与1993年逝世的原北京大学副校长朱德熙的友情,更是情逾骨肉。我在报纸上看到他写的怀念德熙的文章,很短,却是一字一泪,令人掩鼻,没有极深的情意是写不出这样真的悼文的……而几乎在同时,朱德熙的夫人何孔敬写的一篇悼文《长相思》中又多次提到曾祺先生,其中一处说到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个春节,曾祺夫妇去德熙家过年,老同学家只有一只用白面换来的鸡,主妇窘极非常,自思无法待客,然而他却喊道:“有鸡还要什么菜?”于是两个女人便去造厨。简单的年饭端上来,两位老同学便吃喝起来……据朱夫人回忆,这顿寒酸的年饭,竟直吃到下午太阳压了山。

在他的一本散文集里,有三篇是写他老师沈从文的。写沈先生的大学问,写沈先生的小说,写沈先生的后来搞文物研究的成绩,特别写到沈先生一生的为人处事、道德文章。

他念念不忘沈老师对他的好处,他的学问得自沈先生,他1946年前发表的小说,都是通过沈先生刊发的。他在上海因找不到工作情绪很坏,沈先生便写信把他臭骂一顿,竟把他“骂”振作起来……

他喝醉了,坐在路边,沈先生把他扶回去,灌他热茶。

他牙肿了,沈先生看见了,出去给他买最大的橘子回来。

他为他的老师过去受到冷遇、误解、歧视,而愤愤不平,他呐喊:“沈从文先生是一个爱国的作家,应该对他的作品做出公正的评价!”那年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请老师到家里来,亲自为老师做了一只烧羊腿、一条鱼,老师回去对师母说:“真好吃!”因为老师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

闲情绘出春色来

汪先生多才多艺,一般人是比不了的。他的字是学宋代米、黄、苏、蔡之首的米芾。米字俏利峻奇,在古代书法家中很有特色,汪老字清秀、隽永、峭拔、洒脱,看似笔道较软,实则骨气内含,字如其人。他最喜欢赵朴初居士娟秀玲珑的行草,赞而又赞之。大概这种字,融文人书卷气的内蕴,使他钦佩有加,他对于刘炳森、李铎的书法则不肯恭维,道理也可能在此。

他曾给远在美国的挚友朱德熙写了一个斗方寄去,朱视为珍宝,托裱后装在镜框里高悬在壁上。来人便作介绍,并对夫人说:“曾祺就是天才嘛!”

他的画,自成风格,我看过一幅他画的淡墨荷花,铁线银钩,淡雅清奇,美极又很空灵,不题字,留给观赏者大片联想的空白。

我还看过一幅画,那是因为他写了一篇奇妙的小说,很多细节,都是某京剧院一位大导演对他叙述的亲身经历。小说刊出来,大导演不干了。曾祺先生便画了一幅画送给他,事情便了了,我在这位大导演家看到这幅已然精裱起来的画:一枝斜挂下来的柳枝上,蹲着一只翠鸟,眼睛是半眯的。懒散而闲适……

我夸这幅画,和汪先生连说了三回,他也不说什么,没过几天我收到一封他寄来的信,里面有一张他画的同样的一幅画,我欣喜之余,却又有点惭愧,便花最多的钱精裱,把一点小意思裱进里面去……他作画极少,不久他将要出版的文集,有曾祺先生画的四幅画,插印在里面……

他爱京剧,但更热爱昆曲,“上昆”来京演出,他是每场必到,据说,他会吹笛,也能拍曲,开始我还有点纳闷儿……后来看文章,才知他师母张兆和一家,与他好友朱德熙一家,都是又能唱,又会吹笛的昆曲名票,原来根儿在这里……

他还是位美食家,会吃还会做,水平很高。朱德熙也是美食家,但只会品尝不会做。然而后来,汪先生岁数大了,他不爱做饭了,懒,就煮方便面吃。幸好汪先生是大名人,经常“吃请”,用他的话说,如今我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不缺嘴了……”

汪先生坎坷半生,后半生能活得这么好,也是很不简单了……晚年也该有点口头福。汪先生1994年10月1日去台湾,十天后返回燕都。他要做的头件事,是写一篇昆曲《痴梦》的评介文章,可见他的屁股并未完全坐到文学一边去,起码还有一半留在戏剧这一边,这每每让我们高兴。尤其让我这个想跟他学写唱词儿本领的学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