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悼师友[11]——想念汪曾祺
古人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曾祺老师享年七十有七,寿禄不能说不永,然而我却觉得他走得还是太早、太急。我老觉得他没事儿,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哪料竟几天的工夫就“走”了呢……
我是最早知道噩耗的少数人之一。
1997年5月16日上午10时左右,我正在北京京剧院大排演厅看京剧《风雨同仁堂》的串排。在座的还有同仁堂集团的几位老总、北京京剧院的领导。突然,北京京剧院副书记李永平闯了进来,急匆匆地说:“汪曾祺老师家属来电话了,汪老师胃大出血,输了一千多毫升的血还止不住,人快不行了,咱们赶紧瞅瞅去吧……”话音未落,一片大乱,京剧院的几位领导慌忙起身。同仁堂集团党委书记田大方低声问道:“汪曾祺是谁?”我说:“就是京剧《沙家浜》的作者,当今文坛上名噪一时的大作家。”大方同志又略一沉吟,便对王玉珍院长高声说:“请王院长带去同仁堂的问候,需要什么中药,尽管说,我们也要做点贡献。”
就在这时,李永平像箭一般又跑了进来:“别去了,来电话了,人已经没了……”
大家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想到了他和《新剧本》的往事。
1985年,我们《新剧本》创刊。新开张的买卖,得有好货,才能创出品牌来。听说汪老师正在创作一个现代戏,便去找他。
那时,他住在城南蒲黄榆一座12层的高楼上。房子是新华社的,房子不大,小三居室吧,户主还不是汪曾祺,是在该社对外部工作的他老伴儿施松卿。这位施老师是新华社特稿部的高级记者,也是汪老师的同学,老两口伉俪情深,好了一辈子……这房子呢,用汪老师的话,他是沾媳妇光,是借住。
汪老师说:“我是在搞个现代戏,《裘盛戎》,不过,一些文学刊物也想要这个本儿,他们又是先说的。我得考虑考虑……”
我一听,这事要“黄”,得用点儿水磨工。我不接汪先生的话茬儿,绕个弯说他爱听的。
“您干嘛要写老裘呀?他连话都不爱说,人家都管他叫裘傻子,这得有多难……”
“你也知道这事呀,可我跟老裘有交情呀。”
“您怎么会跟他有交情呢?”
“这你就不知道啦。北京京剧团初演现代戏《杜鹃山》,是我跟老薛(恩厚)、(张)艾丁、肖甲几个人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唱词我写的多一些。这个戏的主要角色乌豆是老裘扮演的。我们俩经常一起研究唱词的内容、字数、辙口等等。别看老裘平时不说不道,可他在艺术上是真有两下子,有主见、有办法。一来二去,我俩成了好朋友。后来戏演出了,老裘唱的那段‘大火熊熊照亮天,滚滚的浓烟越过河山……’唱得真美真好听,迷倒了多少新老京剧迷。要说这是绝唱也许过了点,可要说这是现代戏中最美的唱段,谁也得承认。我有点崇拜他了,那友谊呢,自然更深了一层。可是后来‘文革’来了,老裘可惨了。住牛棚、挨批斗……更后来,他又得了肺癌,唉,不说了……”
汪老说到了伤心处,我似乎看到他眼角的泪。我原想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没料到,汪老却又打开了“话匣子”。
“我和‘傻子’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医院里。他已经不行了,但脑子依然很清楚。他见我来了,没有和我说半句话,只流了泪。我看‘傻子’瘦得只剩了一层皮,心如刀绞,我实在待不下去,我是流着泪走的,但是我的心始终在他身上。你说,我能不写他吗……”
“那是那是。”我说,“我跟裘先生虽没交情,岁数够不着,可是我跟裘先生的大女婿刘跃春、二女婿杨振刚,女儿裘红却有交情。我们都是风雷京剧团的同事。所以,间接地说,跟裘先生也算有点儿交情。这个剧本您要再给别人,这不是让我对不起朋友吗?跃春两口子那儿,还有振刚……我怎么说……”
“噢,在这儿等着我哪。得,咱们都是为朋友,《裘盛戎》给《新剧本》了,留下你们的电话,听信儿。”
“哟,我们的电话还用留,您那有,打了多少回了,您哪,真是贵人多忘事……”临走,我又捧了老先生一句。
年后,汪著现代京剧《裘盛戎》,刊登于《新剧本》上。
接着,汪著根据同名传统戏改编的京剧《一捧雪》、汪著根据同名传统戏改编的京剧《一匹布》,连同汪老在本刊前身《北京剧作》发表的京剧《梁红玉》,他在“四人帮”粉碎后创作的所有戏曲剧本,全部在本刊发表。
汪老给本刊的最后一篇文章,也是写的裘盛戎。是给裘盛戎画册写的序言。不知是不是巧合?
汪老师最后一次参加我们的聚会,是1996年冬天。那次参加的作家人多且名头大,年岁最长的是八十七岁的张中行老先生,下面按齿序,大概是冯亦代、吴祖光、汪曾祺、黄宗江、黄宗英等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作家,再下面便是董乐山、舒展、邵燕祥、冯宗璞、姜德明等几位也快七十的文坛大蔓儿。
汪先生那天是自己打车到建国门外永安西里“四川家乡酒家”的。这家餐厅位于深巷之内,但由于川菜做得地道很合其中几位如冯、吴、汪、二黄等昔日客居过重庆的老师们的口味。我一直担心地方偏僻,自己来都找不到,汪老居然是第一个到达。我说:“汪老师您真行。”汪老一笑,说:“我来北京也四十多年了,哪儿找不到?尤其是吃饭,你说个地方,准落不下我。”
人们都知道汪老师是京城有名的美食家,北京有名的各种菜系的馆子,绝对落不下这位饕餮大食客,今儿个他说的是实话,我绷不住了一阵大笑……可笑过之后,这次见面他的背更驼了,尤其是面色不对,不是黄也不是白,而是黑得怕人,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股不祥之兆。
那天大家极愉快,汪老还喝了两小杯白酒,按说,汪老肝不大好,应禁酒,不过,那天所有与会之人都或多或少与酒沾了边,我们只是没有死乞白赖地劝大家多喝而已。
饭后,大家留影纪念,这些忙人能聚在一起,极不易,弥足珍贵。
不久,听说汪老应邀去了云南一趟,我们都担心他的身体,不想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概是年初的事。有些报纸刊登了汪老与沪剧《芦荡火种》作者文牧家属就署名问题的笔墨官司,后来竟闹得沸沸扬扬。本刊主编(徐)恒进和我都是汪老的朋友及忠实读者,心里有些不平:已是历史旧案,舆论界何必小题大做。我便给汪老打个电话慰问。
汪老显然很不开心,身心很疲惫。声音很低,失去了往日的轻松。开头第一句话便说:“今年流年不利。”说这些日子饭吃不好、觉睡不安,并说对方要四万元的赔偿费,没想到一时疏忽竟弄出这么大的不是……
我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讲了些宽慰的话,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唉,唉”的叹息声。听着难受,只好赶紧挂了,不想这却是听到汪老师的最后声音。
汪老追悼会那天,我恰恰因事不在北京,不能再看汪老最后一眼,我内心痛楚万分。那天早晨,天刚亮,我给恒进兄打电话,要他替我签名,并请他替我鞠三个躬。
至此,我才真的相信,一个好人走了,一个朋友走了,一个老师走了……
秋已临近,窗外的树上飘飘忽忽落下几片树叶。
汪曾祺老师,算来长行己二十三年了,似乎只是一瞬间,然而报纸杂志不断发表他的大作,或是发表与他有关的轶事。他似还在人世一样,尤其今年2020年是汪老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他的文章好多好多呀……
这个时候我也应该当仁不让。前段时间,我在《北京晚报》发表了一篇名为《听汪曾祺老师“哨”京戏趣闻》的文章。另外我还有几篇写汪老师的文章,主要想把汪老师潇洒透亮的文人性格写出来。这些将是我一部文集中的主要文章,我已交给华文出版社,估计不久的将来就能与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