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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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同盟:西班牙与法国、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的战略博弈

奥斯曼帝国之所以敢于正面挑战威尼斯在东地中海的霸权,不仅在于其韬光养晦多年,麾下舰队船坚炮利;很大程度上更是吃准了此时欧洲诸国钩心斗角,根本无心合作。果不其然,奥斯曼帝国正式向威尼斯人发起挑战的同时,法国军队再度侵入意大利,威尼斯共和国虽还未被正式卷入战团,但也不得不处处留意形势的发展,因此无法集中力量与奥斯曼帝国抗衡。

法国人之所以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与其王权更迭不无关系。查理八世回到法国后不久便死于一起意外一般认为,查理八世是在1498年4月7日通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时,不幸撞上了门框而死。但一些史料宣称查理八世身材矮小、双腿佝偻,很难够到门框,因此也有人认为其死于在那不勒斯感染的梅毒。,由于没有留下子嗣,王冠随即被戴在了瓦卢瓦王朝旁系奥尔良公爵路易十二(Louis Ⅻ,1462—1515年)头上。由于得位不正,路易十二格外重视文治武功:对内,他改革司法,减轻税赋,以获取民众的支持;对外,他翻出族谱,宣称其祖母出生米兰公爵斯福尔扎家族(House of Sforza),理应领有米兰,以此为借口向米兰发兵。

率部远征意大利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

由于昔日查理八世进军那不勒斯时,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Ludovico Maria Sforza,1452—1508年)首鼠两端,先是充当“带路党”,邀请查理八世入主意大利;但当形势发生逆转后,他又率军拦截法军归师。因此,当路易十二宣称将夺回米兰这座本属于自己的城市时,法军上下无不因此前仇而格外卖力。另一方面,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也审时度势地站在了法国人这边。在法军的强攻下,1499年9月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弃城而逃。此后,他曾一度投靠哈布斯堡王朝试图纠集力量展开反攻,但最终兵败被俘。

眼看席卷米兰的战火,随时有可能再度燃烧到那不勒斯境内,西班牙人决定暂避法军锋芒。他们一方面通过外交手段,于1500年与法王路易十二签署《格拉纳达条约》,形成与法国瓜分那不勒斯的局面;另一方面则加紧外部布局。西班牙人深知,法国在意大利的扩张离不开威尼斯的支持,而对以海上贸易立国的威尼斯而言,在意大利半岛上扩张领土,远及不上地中海贸易网络中关键性岛屿的得失。因此,当地中海东部的势力范围遭到奥斯曼帝国的侵蚀后,威尼斯急切地希望得到欧洲强国的支持。为笼络威尼斯,西班牙人在稳定了那不勒斯的战线之后,随即委派圣地亚哥骑士团团长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前往威尼斯在希腊沿海的殖民据点,以便进行支援。

1500年9月,科尔多瓦率部抵达地中海东部战场。此时威尼斯的形势越发危急:控制了勒班陀之后,奥斯曼帝国海军可以在东地中海长期逗留,并以1479年夺占的凯法利尼亚岛(Cephallenia)为前进基地,将整个希腊半岛西部海域收入囊中。

凯法利尼亚岛位于希腊南部,是一处紧要的海上咽喉,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相传为荷马史诗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因此,西班牙援军一抵达战场,威尼斯方面随即集中两国联军猛扑凯法利尼亚岛。但威尼斯人不善陆战,科尔多瓦麾下亦不过千余兵马,对于动辄出兵上万的奥斯曼帝国而言,如此孱弱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撼动其在凯法利尼亚岛修建的防御工事。是以正忙于挥师横扫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巴耶济德二世并没有急于向该地派出援军,甚至授意海军司令凯马尔·列伊斯趁着威尼斯和西班牙舰队进攻凯法利尼亚岛之际,将舰队集中于伯罗奔尼撒南端的莫顿岛(Methoni),以保护己方的海上补给线。

地处战略要冲的凯法利尼亚岛

巴耶济德二世的抉择,从战略上来看无可厚非。奥斯曼帝国舰队移师莫顿之后,遭遇了威尼斯海军主力。面对三倍于己的星月舰队,威尼斯人识相地卷旗撤退。但是在另一条战线之上,西班牙人却创造了奇迹。在工程兵大师佩特罗·纳瓦罗(Pedro Navarro,1460—1528年)的帮助下,西班牙远征军用炸药摧毁了凯法利尼亚岛上奥斯曼帝国的城堡,短短两个月内便攻占了这座战略意义非比寻常的岛屿。威尼斯共和国由此在希腊沿海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此后,威尼斯与奥斯曼之间的战事转变为了规模较小的海上破交战。凯马尔·列伊斯派出大批小规模私掠舰队去袭击威尼斯商船及其护卫舰队;威尼斯人则使用新型的西班牙式大帆船,将水手人数减到最低,改挂中立国的旗帜,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化整为零地航向东方,并加紧动员自己在北非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埃及马穆鲁克王朝(Mamluk Sultanate of Egypt)参战。

为了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1503年奥斯曼帝国迅速接受了威尼斯的和谈请求。根据和约规定,威尼斯被迫放弃其在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诸多据点,但可以保留西班牙远征军协助夺回的凯法利尼亚岛、伊萨基岛等希腊沿海诸岛。东地中海的战线虽然依旧犬牙交错,但是经此一役,奥斯曼帝国用事实证明了其海军有实力在主力决战中击败欧洲舰队,这一份信心远比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领土更为宝贵。西班牙作为这场战争的参与者,不仅履行了其对罗马教廷的宗教义务,换取了更多政治上的支持,更进一步确立了其在地中海帮助威尼斯、压制奥斯曼帝国的国家战略。当然,随着战事的发展,西班牙人所要投入的兵力和资源也将呈几何级增长。

不过,早在威尼斯与奥斯曼帝国的和平协议签署之前,科尔多瓦及其麾下的西班牙远征军便撤离了战场。因为在意大利半岛南部,不满足于仅收获半个那不勒斯的法国再度蠢蠢欲动。1502年夏,法国内穆尔公爵路易先发制人,以上万马步精锐围攻西班牙驻军。仅有4000人的科尔多瓦且战且退,龟缩于那不勒斯东南部的巴列塔港(Barletta)。

法国军队围攻巴列塔港长达半年之久,但科尔多瓦不断从西班牙本土获得增援,最终成功反客为主。1503年4月21日,科尔多瓦主动撤离巴列塔港,移师内陆的切里尼奥拉。法国军队不知是计,尾随而至,最终踏入了科尔多瓦精心布置的圈套。西班牙人早已在切里尼奥拉抢占高地、挖掘壕沟、布置鹿砦,由重甲骑兵和瑞士长矛手组成的法国陆军一进入战场,便已然受制于人。但明知地形不利的法军统帅内穆尔公爵路易自恃兵多将广,随即摆出以重甲骑兵冲垮西班牙人两翼、瑞士长矛手中央突击的阵形。结果大批法兰西骑士刚冲入战场,便被鹿砦和壕沟所阻,成了科尔多瓦布署于工事后的上千火绳枪手的活靶子,包括法军统帅内穆尔公爵路易在内的数百名法国骑士当场倒毙。

科尔多瓦检视内穆尔公爵路易的尸体

击退法国重甲骑兵的进攻后,西班牙人的轻骑兵主宰了战场。他们灵活地袭扰着对手阵中的瑞士长矛手,直到己方火绳枪手回到中央战场,西班牙军队才以长矛手和火绳枪手混编的战阵冲出阵地,用一场正面对决将瑞士长矛手陆战无敌的神话撕了个粉碎。溃不成军的法国人被迫全线后撤,而科尔多瓦则趁势追击,一个月后攻占了那不勒斯。但此时路易十二派遣的援军已经赶到战场,双方于加里利亚诺河(Garigliano)一线展开对峙。

科尔多瓦深知法军兵力雄厚,利在速战,因此故意掘沟筑垒,不与法国人正面交锋。吸取了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失败的教训后,法国人逐渐改进了自己的后勤系统,因此当两军僵持于加里利亚诺河之际,法国舰队便开始为陆军运送补给。但连日的绵绵阴雨,很快便令法军锐气尽失。科尔多瓦抓住战机,于圣诞节当天突然发难,最终令法国军队全线崩溃,不得不撤入海边的加埃塔城,并以极为屈辱的方式从海上撤离意大利。

科尔多瓦的赫赫战功为西班牙赢得了整个那不勒斯王国,但他本人却未必感到欣喜。就在西班牙与法国签署《布卢瓦条约》前不久的1504年11月26日,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离世,一生为女王鞍马征战的科尔多瓦怅然若失。与此同时,西班牙国内掀起了一场争夺王位的暗斗,女王的丈夫——西班牙国王斐迪南自认是政权的合法继承者,但女王在遗嘱中除了要求他不再续弦之外,还将王位传给了三女胡安娜。

在一片波诡云谲的气氛之中,胡安娜和丈夫“美男子”腓力从尼德兰启程回国。数月之后,“美男子”腓力离奇死于斑疹伤寒。本就精神不太正常的胡安娜无法接受这个打击,久久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已经死去。斐迪南随即以爱女已经发疯为名,将其软禁在托尔德西里亚斯城堡之中。

伊莎贝拉女王和“美男子”腓力的相继去世,对西班牙王室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在政治领域的影响更在日后持续发酵。作为与伊莎贝拉共同执政的“天主教双王”之一,西班牙国王斐迪南的才干,长期以来都倍受质疑。后世曾有这样的说法:如果无法分辨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在共同治国期间各自所起的作用,不妨看看斐迪南单独执政时的功绩。这个说法固然有其道理,但失之公允,毕竟伊莎贝拉女王逝世之时,斐迪南已然52岁,才智勇气均开始走下坡路;更何况他所要面对的外部格局,较之与伊莎贝拉共同执政时更为复杂和凶险。

另一边,就在西班牙与法国争夺那不勒斯之际,奥斯曼帝国海军开始大举西进。1501年6月,凯马尔·列伊斯亲率舰队杀入隶属于佛罗伦萨的托斯卡诺群岛(Arcipelago Toscano),并以之为基地袭扰意大利本土。但此刻正身处法国与西班牙角力中心的意大利人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向上帝祈祷异教徒们饱掠之后,尽快离去。

在蹂躏了意大利沿海两个月之后,凯马尔·列伊斯率领舰队继续西行,开始袭扰隶属于西班牙王国的撒丁岛和马略卡群岛,并最终将战火烧到了西班牙本土。在此期间,奥斯曼帝国海军曾劫掠了一艘来自美洲的西班牙商船,并在船上第一次看到了代表印第安文明的羽毛头饰和黑曜石武器。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凯马尔·列伊斯率领舰队通过了直布罗陀海峡,但辽阔的大西洋很快便磨灭了这位海军将领的热情,他的舰队最终止步于西班牙的加纳利群岛。此次远航,带给了奥斯曼帝国无尽的想象空间。凯马尔·列伊斯的侄子皮里·列伊斯根据西班牙俘虏的口述和自己的理解,绘制了奥斯曼帝国史上的第一幅世界地图——皮里·列伊斯地图(Piri Reis map)。当然,关于这幅地图未来的争议,那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皮里·列伊斯地图被发现于18世纪中叶,由大量局部航海图和一张完整的美洲地图组成。由于图上如南极洲等地区在当时都尚未被发现,因此一度被认定为是后世托古伪作,但经过考古鉴定却意外发现其的确为16世纪早期产物,于是各种离奇解读层出不穷。除了比较主流的外星文明遥感监测之外,还有人认为此图出自中国明代航海家郑和之手。

尽管凯马尔·列伊斯结束此次远航后归国不久便病倒了,此后两年里奥斯曼帝国海军也未再主动出击,但盘踞北非各地的海盗集团却受其鼓舞,开始染指西班牙及意大利沿海地区。不胜其扰的西班牙王国,最终决定秉承“寇可来,我亦可往”的精神,向北非沿岸派出远征军,扫荡海盗巢穴之余,在当地建立起了一道防线。

皮里·列伊斯按照西班牙俘虏口述和想象绘制的南美洲地图

年轻时的儒略二世和他的叔叔西克斯图斯四世

1505年,西班牙远征军跨越直布罗陀海峡,攻入今属摩洛哥的丹吉尔(Tangier)地区,并在当地建立起了名为“凯比尔堡”的军事据点。3年之后,他们又在西班牙南部的贝莱斯地区建立要塞。1509年,西班牙开始对阿尔及尔沿海用兵,先后夺占奥兰(Oran)、穆斯塔加奈姆(Mostaganem)、特莱姆森(Tlemcen)等地并派兵戍守,形成了一条从直布罗陀海峡一直延伸到突尼斯的狭长防线。

在主持远征北非的西班牙国王斐迪南看来,经过他的一番调兵遣将,地中海对岸的主要良港已悉数握在手中,当可保本土不再有穆斯林海盗袭扰之忧。与此同时,在漫长的“收复失地运动”中,西班牙人也习惯了征服新领地、建立庄园、奴役异教徒的扩张模式。遥远的美洲尚且挡不住西班牙人如火的热情,地中海对岸的北非在其看来也必将成为新的乐土。殊不知煽动西班牙人前往美洲的是当地遍地黄金的想象,而荒芜的北非唯有黄沙扑面。再加上,孤立的据点之外又有磨刀霍霍的异教徒大军,一时间被派往北非被西班牙士兵视为危途,逃兵现象屡禁不止,更谈不上进一步向内陆扩张。而更为致命的是,西班牙乃至整个欧洲随即卷入到了一场亲者痛、仇者快的战争之中。

1503年8月18日,西班牙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终结了其备受争议的人生。这位教皇贪财好色,公然为自己的私生子谋取爵位和封地,被后世公认为私德极差。但另一方面,他和他的家族又鼓励、资助文艺复兴,同时支持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外开拓事业,做了一些有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好事。而作为其继承者的儒略二世亚历山大六世死后,罗马教廷事实上选举庇护三世为新任教皇,但这位64岁的教皇仅仅在位29天便一命呼呜,联系当时意大利的政治格局,很多人认为其与亚历山大六世一样是被人毒死的。,在个人品德方面其实也未必强于前任。这位来自热那亚的教皇,之所以能够跻身罗马教廷上层,只因其与担任过教皇的西克斯图斯四世是叔侄关系。而在身为红衣主教期间,儒略二世与情妇诞下三名私生女也从来不是什么新闻。

凭借着叔叔西克斯图斯四世的照顾,儒略二世获得了6个法国主教区、3个意大利主教区的“封地”。由于自己的主要“产业”都在法国,儒略二世早年便与法兰西王室保持着同盟关系。1492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当选后,儒略二世随即逃往法国,并先后跟随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南征意大利。此刻,儒略二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教皇,自然要报答长期庇护他的法兰西。

1508年12月10日,儒略二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会盟于法国北部城市康布雷,以威尼斯擅自吞并教皇国领土、长期空置多座城市主教之位为名,向全欧洲发布了针对威尼斯的圣战令。号令一出,葡萄牙、英格兰、苏格兰、瑞士、匈牙利以及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米兰等城邦纷纷加入,史称“康布雷同盟”(League of Cambrai)。

儒略二世之所以组建“康布雷同盟”,表面上看,是因为威尼斯在意大利北部的势力扩张已经侵犯到了教皇国的利益,但其背后却有着诸多欧洲大国的政治算计。自出兵控制米兰以来,路易十二始终希望能在意大利进一步拓展势力,但两次被西班牙人赶出那不勒斯的经历,却令法国军队不敢轻易南下,于是先行解决与米兰接壤的威尼斯便成了最佳选择;而已经打通了绕过非洲直达印度航线的葡萄牙,同样希望能够干掉威尼斯这一竞争对手;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则急需一场胜利,来应付国内诸侯的不满情绪。

但对西班牙而言,加入“康布雷同盟”,对威尼斯宣战,却是弊大于利。毕竟一旦威尼斯被打垮,不仅法国的势力将全面控制意大利北部,对那不勒斯形成威胁,更会令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东部的扩张失去牵制。可惜的是,西班牙国王斐迪南并没有高远的政治眼光来破解面前的难题,只能随波逐流地加入到对威尼斯的围攻。

1509年4月15日,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率先从米兰出兵,领5万大军直扑威尼斯。面对来势汹汹的法兰西铁骑,威尼斯虽然集结了倾国之兵——约1.5万民兵和2万雇佣兵进行对抗,但兵力上的巨大差距最终令威尼斯人饮恨阿纳迪洛(Agnadello),损失了最有战斗力的8000精锐。威尼斯战败的消息传开后,欧洲各地开始疯狂抛售威尼斯国债,以商业立国的威尼斯面临着货币与政府债券全面崩盘的风险。

不过,威尼斯人并没有放弃希望,他们全力运转外交,不停奔走于欧洲各地,被人讥笑为:“跪倒在地,四处爬行,凄惨无比。晓得他们过去妄自尊大的人,无不感叹今非昔比,有若天壤之别。”但这种示弱的姿态确实有用,“康布雷同盟”中的许多强国纷纷被麻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也错误地预判了形势,认为威尼斯已不堪一击,草率地率领3.5万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南下,最终屯兵于威尼斯北部重镇帕多瓦(Padova)。威尼斯外交官所展现的惨状也引起了教皇儒略二世的警觉。毕竟组建“康布雷同盟”从他个人角度出发,是为了彰显教皇权威,但法国人如此轻松地便将威尼斯打倒在地,显示出的实力实在令人心惊,那么路易十二未来又何需教皇这面大旗呢?

权衡利弊之后,儒略二世于1510年2月24日宣布接受威尼斯人的忏悔和歉意,中止了对其展开的圣战。随即,教皇话锋一转,表示法国军队在圣战过程中,借天主之名烧杀抢掠,形同匪帮,天理难容,号召天下忠义之士联手伐之。早就对法国人在讨伐威尼斯的战争中独占大头心有不甘的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和英格兰等国纷纷响应,迅速组建起拥戴教皇的“神圣同盟”(Holy League)。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法国王室如果有威尼斯人一半的外交手腕,完全可以主动向罗马教廷请罪,从而摆脱被围攻的命运。但路易十二自恃兵强马壮,又愤懑于儒略二世的背叛,随即气冲牛斗地集结米兰等附庸共同对抗“神圣同盟”,同时纠集教廷中反对儒略二世的各派势力高调弹劾教皇。如此一来,战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1511年2月,路易十二任命自己的外甥——新任内穆尔公爵加斯东·德·富瓦(Gaston de Foix,1489—1512年)为主帅,挥师直取罗马。富瓦虽然年仅21岁,却深谙战争之道。他深知,法国军队之所以频频被赶出意大利,根结在于军纪糜烂,所到之处无不天怒人怨。因此在接掌帅印之后,富瓦便开始大举整饬军纪。在其领导之下,法国军队果然无往不利,迅速横扫意大利中部地区,于1512年3月围攻重镇拉文纳(Ravenna)。

拉文纳地处距亚得里亚海13公里的沿海平原,有运河与海港马里纳迪拉韦纳相连,堪称水陆要冲。公元前49年,恺撒便是由此出发进军罗马的。儒略二世眼见形势不好,连忙要求西班牙王国派遣那不勒斯总督雷蒙·卡多纳(Ramón de Cardona,1467—1522年)统领西班牙—教皇国联军前往解围。

雷蒙·卡多纳深知,儒略二世虽然交出了教皇国压箱底的700重甲骑兵和2000重甲步兵,但这些罗马纨绔子弟的战斗力远不能与骁勇的法国游侠相提并论,己方兵力处于劣势。因此他抵达战场之后,干脆背对隆科河布阵,以求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激怒富瓦,使其跳入布置好的阵地决战,卡多纳还特意向他下了战书。

1512年4月11日,年轻气盛的富瓦率部南下。面对西班牙人惯用的壕沟和鹿砦,富瓦吸取了前任内穆尔公爵路易在切里尼奥拉战役中的教训,集中己方炮兵密集轰击西班牙人的阵地前线。两个小时的炮击之后,富瓦率领法军精锐铁骑猛攻西班牙人的右翼,上万瑞士和德意志雇佣兵则手持长矛试图突破对手的正面防线。

富瓦虽然成功从西班牙人的鹿砦与长枪手中撕开了一道突破口,但正面突破的法国步兵却被西班牙人的密集炮火杀伤。此时卡多纳自认时机已到,随即下令以教皇国重骑兵为主力的预备队突入战场,直扑法国人的炮兵阵地。但卡多纳还是高估了这些罗马贵族的战斗力,面对法军投入的千余铁骑,教皇国重甲骑兵一触即溃。卡多纳扭转战局的最后幻想就此破灭。

当看到法国步兵冒着炮火冲入西班牙阵中后,卡多纳自知回天无力,开始组织部队有序后撤。最为精锐的西班牙长矛手奉命断后,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一马当先、追杀残敌的富瓦,这位年轻的法军主帅身边仅有少数亲卫。双方混战中,富瓦不慎落马,被乱枪捅死。

后世对富瓦有颇多溢美之词,认为他若不是太过年轻鲁莽,日后必能成为一颗照耀欧陆的将星,更将路易十二的全线撤军也归咎于富瓦的战死令其心智混乱、错失良机。但从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富瓦最大的错误并不是轻骑追击,而是不该在没有夺取拉文纳的情况下,选择与西班牙人决战。最后,法国人虽然获得了胜利,但损失了近万名士兵,即便能够继续围攻拉文纳直至城破,也失去了攻入罗马的资本。

事实上,最终导致法国军队全线后撤的,除了准备出兵攻击其后方的神圣罗马帝国带来的威胁外,还有倒戈相向的瑞士造成的形势急转。另外,英国军队开始袭扰法兰西北部沿海地区,甚至连原本俯首帖耳的米兰立场也动摇起来。忙于四处救火的路易十二,不得不选择全线龟缩。广义上的“第一次意大利战争”由此方始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就在此时,威尼斯突然宣布退出“神圣同盟”,转而与法国结盟。威尼斯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无非是希望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三方继续撕咬。但就在欧洲各国忙于征战攻伐之际,奥斯曼帝国海军趁势加紧了对罗德岛上医院骑士团的围攻。1509年2月,奥斯曼海军终于攻上罗德岛,虽未能攻取医院骑士团总部所在城堡,但昔日其频繁袭扰奥斯曼帝国沿海的局面也变成了历史。

之后,由于巴耶济德二世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奥斯曼帝国内部爆发了艾哈迈德(Sehzade Ahmet,1466—1513年)与塞利姆一世(Selim Ⅰ,1470—1520年)争夺王位的内战,对外扩张事业由此陷入停滞。但当1513年塞利姆最终胜出之后,奥斯曼帝国进入了飞速扩张期。1514年,奥斯曼帝国击败伊朗萨非王朝,巩固了在幼发拉底河流域的统治。1517年,塞利姆一世统率近卫军攻入开罗,彻底灭亡了延续近三百年的马穆鲁克王朝。此举不仅将从叙利亚直到埃及的大片土地收入囊中,更彻底断绝了威尼斯等地中海国家通过波斯湾和红海获得东亚商品的通道。

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这头的开疆扩土,并没有影响到欧洲各国君主之间互相厮杀的热情。1515年1月1日,路易十二去世,女婿弗朗索瓦一世(FrancisⅠ,1494—1547年)继位。这个时候,由于威尼斯和英格兰的先后倒戈,法国已经熬过了惨遭“神圣同盟”围殴的艰苦岁月。于是,弗朗索瓦一世再度雄心勃勃地挥师阿尔卑斯山脉以南,在威尼斯人的帮助下于马利纳诺会战(Battle of Marignano)中大破瑞士—米兰联军。在法国人的重炮面前,瑞士长矛手称雄一时的白刃突击变成了一场自杀式冲锋。

马利纳诺会战中法国军队用新型火器屠戮瑞士长矛手

年轻的查理五世

此时,与法国恩怨颇多的教皇儒略二世已于1513年去世,继任者利奥十世(Pope Leo Ⅹ,1475—1521年)来自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治豪门——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诞生于1434年,直到1737年因为绝嗣而解体,曾长期主导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治走向,更是文艺复兴时期诸多意大利艺术家的赞助人。。这位38岁便当选的教皇,审时度势之后于1516年决定与法国媾和,不仅承认法国在米兰的特殊利益,更任命弗朗索瓦一世为罗马教皇和美第奇家族的保护人。

可惜的是,这位教皇的卖身投靠,并不能熄灭意大利半岛的战火,反而令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矛盾更加无法调和。因为就在这一年的1月23日,西班牙国王斐迪南去世,作为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疯女”胡安娜和“美男子”腓力的长子——查理五世(Charles Ⅴ,1500—1558年)从尼德兰启程前往西班牙即位。这位年仅16岁的年轻人刚出现在西班牙人面前时,据说表现得颇为腼腆,几乎没有人会想到他将带领这个王国走向霸权的巅峰。

无独有偶,西班牙国王悄然更替后没几年,地中海对岸的奥斯曼帝国也迎来了新的君王。1520年,塞利姆一世在亲征罗德岛途中突然去世。由于此时奥斯曼帝国的继承制度已然成型,王储苏莱曼一世(Suleiman Ⅰ,1494—1566年)不仅顺利继位,更迅速扑杀了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在内的所有兄弟。奥斯曼帝国的战车不仅没有因为统治者的更迭而刹车,反而加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