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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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创作:包蕴广阔,不拘一格

王昌龄在诗歌创作中的成就很高,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他的诗作一直备受人们推崇。与王昌龄同时代的诗选家殷璠盛赞道:“昌龄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曹植、刘桢、陆机、谢灵运),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游。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至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庆云从东来,泱漭抱日流’;又‘云起太华山,云山相明灭。东峰始含景,了了见松雪’……斯并惊耳骇目。今略举其数十句,则中兴高作可知矣。”(《河岳英灵集》)晚唐司空图称赞道:“国初,主上好文雅,风流特盛。沈、宋(沈佺期、宋之问)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王昌龄),宏肆于李、杜(李白、杜甫),极矣!”

七绝圣手

王昌龄现存诗歌181首,其中七绝74首,七古6首,七律2首,五绝14首,五古68首,五律13首,五排4首。就体裁而言,王昌龄创作最多、成就最高的当属七绝与五古,尤以七绝成就最高,被尊为“七绝圣手”。可以说,王昌龄是盛唐诗人中倾力于七绝创作并取得空前成就的第一人。他的七绝诗内容十分广泛,边塞诗、怀古诗、赠别诗、宫怨诗、闺怨诗无所不包。这当中,又不乏千古流传的名篇。例如边塞诗中的《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又如他的送别诗《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的宫怨诗《长信秋词五首·其二》: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诗人在这些完全不同主题的诗作中,都能创作出十分鲜明动人的形象,呈现出多样化的艺术风格。诗中的意境或深邃幽远,或雄浑气魄,或含蓄哀怨,这种种表现形式都被诗人信手拈来。

明代文学家李攀龙编《唐诗选》时,推王昌龄《出塞》压卷,称之为“唐绝第一”。后来诗论家们便不断有关于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争论。有推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有推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有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有推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有推王昌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还有推诸如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等,诗论家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一。

清代诗论家沈德潜编选《唐诗别裁集》时,曾经收集这些明清诗论家们关于唐人七绝的压卷之说:李攀龙推王昌龄《出塞》二首中的第一首;王世贞推王翰的《凉州词》;王士禛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李白《早发白帝城》、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中的第二首和王之涣的《凉州词》同为压卷之作。其中,王昌龄独占两篇。

可以说,王昌龄在七绝创作上的成就是空前的,甚至在与其同时代的大诗人中,也仅有李白、王维等少数人可以与之比肩。明代诗论家胡应麟《诗薮》中说:“七言绝,如太白、龙标,皆千秋绝技。”清初诗论家叶燮《原诗》中说:“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至处。”

古代诗歌极讲求意境之美,王昌龄的诗歌恰恰是立意深婉、韵味隽永的代表。在他的诗中,常常不直言其事,而是融情入景,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委婉道来,让读者感受到极其含蓄又无限悠长的韵致。例如《送魏二》一诗: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作者与友人魏二在江楼上把酒话别,这时节橘柚飘香,这一刻正是江风吹雨、入舟寒凉。作者未着一字去写自己与友人的深情厚谊,也未写二人分别时是多么离情依依,而是遥想自己与友人分别之后的情状:潇湘水上一轮孤月,清猿声声啼叫如响彻梦中。全诗将嗅觉——橘柚香、触觉——风雨凉、视觉——潇湘月、听觉——清猿长等多种感官交互作用,构筑出独特的审美意象。又如《听流人水调子》一诗:

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这首诗作于诗人被贬龙标的途中。诗人无故遭贬,一腔忧愤郁结都诉诸笔端,将悲凉幽怨的情感都赋予诗中。首句中孤舟、微月、枫林三个意象,便已经构建了一个深幽孤寂的情境,随即流人的古筝曲调便如同月光一样,沁入此时的环境,同时也沁入了被贬谪之人的内心。而远处层层山岭笼罩在雨雾之中,更加深了作者内心的愁苦,弦断、音绝、泪痕深深,情与景相互渗透交融,读来令人黯然销魂。

王昌龄不但擅长融情于景,他的七绝中还常常具有蕴藉深永、以浅藏深的含蓄之美。例如《闺怨》一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诗语言简练通俗,描摹质朴,讲述了一个闺中少妇盛装登上翠楼,却在一瞥陌头杨柳青青之后,生出了愁绪。由“不知愁”到“悔”,从字面上看仅仅是一瞬间,实际上,作者正是用“不知”来说“知”,可谓语虽近,意却远。这种表现手法也常常出现在王昌龄的宫怨诗中,如《西宫春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在夜深人静的宫殿之中,百花飘香,一个寂寞的宫嫔,只能斜抱着琵琶,望着孤月,自己长久地沉浸在愁怨中。而自己日夜期盼的君王呢,却在被朦胧树色隐没的昭阳殿里。这朦胧树色遮住的,不仅仅是君王的身影,也是君王曾经的恩宠之心。读来仿佛使读者也能感受到主人公的寂寞与空虚,意韵无穷,耐人寻味。

如果说送别诗、闺怨诗、宫怨诗体现的是一种含蓄隽永的深永意境,那王昌龄的边塞诗则既包含雄浑壮烈的盛唐气象,同时又兼具含蓄托讽的思想格调。例如《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诗歌前二句写边塞环境的苍凉与艰苦,青海湖的上空,茫茫的云雾使雪山都变得暗淡;越过雪山,是矗立在荒漠中的一座孤城,而玉门关与孤城遥遥相望。寥寥数语,便将西北边疆战士们生活、战斗的环境刻画出来。后两句则是对戍边将士们的战斗生活和胸襟抱负的表现和抒写。身经百战,身上的盔甲都已经磨穿了,然而,只要边患仍旧没有止息,将士们战斗之心便不会停止。作者在末句化用了楼兰的典故:汉代楼兰国王与匈奴勾结,多次拦截、杀害汉朝出使西域的使臣。公元前77年,大将军霍光派平乐监傅介子前往楼兰,智取楼兰王首级得胜归来。全诗境界开阔,情感悲壮,高亢雄浑之中蕴含着深沉低徊的苍凉之意。又如《从军行七首·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琵琶、歌舞、新作之曲,本应该是一派歌舞翩翩、纵情欢乐的景象,然而每每听到《关山月》的曲调,边关将士们的思乡之愁便密密升腾,无尽无休。末句描写了一派静谧安宁的景色:一轮秋月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冷冷的月光洒照在长城之上。“新曲调”和“旧别情”,可谓剪不断、理还乱;热闹的歌舞与冷月照长城,一动一静,对比鲜明。作者在这几笔当中,刻画了征边将士们丰富的内心世界,既有立功边塞的雄心,亦有离乡背井的凄楚;既有对山河家乡的眷恋与热爱,也有目之所及一片苍凉所引发的感伤。王昌龄之七绝,不可谓不“绝”。

唐代李肇《唐国史补》中称王昌龄“位卑而著名”。王昌龄一生仅做了些小官,既而不断被贬,他之所以能在极其发达、才人辈出的盛唐诗坛脱颖而出,占得一席之地,主要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诗歌创作。

五古名家

王昌龄不仅在七绝的创作上有杰出成就,他的五言古诗亦不乏名篇佳作,成就仅次于他的七绝。清代学者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评价道:“王昌龄五古,或幽秀,或豪迈,或惨恻,或旷达,或刚正,或飘逸,不可物色。”殷璠《河岳英灵集》中收录了唐代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等二十四位诗人的229首诗,其中王昌龄的诗有16首,数量最多。这16首诗中,五古又占13首。

王昌龄的五古,同样具有题材广泛、内涵深刻丰富、风格鲜明多样的特征。在思想内容上,除了表达自己积极入世、渴望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以及反映复杂艰苦的边塞生活外,他的五古中还有一类表明自己向往清虚寂静,暗含佛禅、道理的诗。这类诗多作于他与禅师、道士交往之时,如《静法师东斋》:

筑室在人境,遂得真隐情。

春尽草木变,雨来池馆清。

琴书全雅道,视听已无生。

闭户脱三界,白云自虚盈。

首句化用自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将春尽、雨来的时节变换,与一琴一书的雅趣结合,一旦关上房门,如同离开三界之外,表现出内心一旦空虚寂静,外界的时序之变,则对自己没有影响的理趣。又如《同王维集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五韵》一诗:

本来清净所,竹树引幽阴。

檐外含山翠,人间出世心。

圆通无有象,圣境不能侵。

真是吾兄法,何妨友弟深。

天香自然会,灵异识钟音。

诗人身处青山翠绿、竹树幽阴的居所,生出了远离凡尘的出世之心。感受着圆通的境界,领略着圣境的高妙,闻天香,听钟音,这世外种种无疑对诗人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诗人之所以生出遁世归隐之心,这与其平生遭际是分不开的。王昌龄一生虽然未曾真正脱离尘世,然而在他艰难的求仕之路以及仕途遭遇百般不顺的情况下,他也时常希望自己能够从人生际遇的困顿中解脱出来,哪怕只是寻求到片刻的安宁。盛唐时期是政治开明、经济繁荣的时代,也是多元文化融合与发展的时代。儒、释、道思想并存,对当时的士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许多文人雅士在修习其中一派思想的同时,也会浸染到其他流派,例如李白,既有从政的愿望,也有学道的爱好,希望“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而后则“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王维一生虔诚奉佛却未远离官场,可谓大隐隐于市。不过与李白醉心求仙问道和王维虔诚奉佛不同,王昌龄的思想虽然也受到儒、释、道三教的影响,但是影响的程度却是有限的。他虽然也参禅问道,但并不执迷;他虽有修齐治平的从政理想,但在受到现实的挫败后,便容易陷入彷徨、消沉的境地,转而寄希望于佛家、道家的思想来躲避尘世的羁绊和痛苦。如《送东林廉上人归庐山》:

石溪流已乱,苔径人渐微。

日暮东林下,山僧还独归。

常为庐峰意,况与远公违。

道性深寂寞,世情多是非。

会寻名山去,岂复望清辉。

在傍晚时分,诗人送别自己的僧友廉上人。在石溪纷流、苔径人稀的时刻,诗人不禁心生出皈依佛门的想法。世情往往纷乱不堪,令人劳心劳神,不如自己也遍寻名山,沐浴清辉,求得心中一片清宁寂静。

与此同时,王昌龄还以五古的形式,创作了不少咏史怀古的篇章,用以讽谏时事、借古喻今。例如《杂兴》:

握中铜匕首,粉锉楚山铁。

义士频报仇,杀人不曾缺。

可悲燕丹事,终被狼虎灭。

一举无两全,荆轲遂为血。

诚知匹夫勇,何取万人杰。

无道吞诸侯,坐见九州裂。

这是一首咏荆轲刺秦王的诗。诗人并未像世人一般对荆轲勇刺秦王的舍身精神表示颂扬,而是以自己独到的视角,从广阔的历史视野去品评此事。他认为荆轲刺秦王实际上是逞匹夫之勇,这种行为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万人杰所不取的。又如《咏史》:

荷畚至洛阳,胡马屯北门。

天下裂其土,豺狼满中原。

明夷方济世,敛翼黄埃昏。

披云见龙颜,始蒙国士恩。

位重谋亦深,所举无遗奔。

长策寄临终,东南未可吞。

贤智苟有时,贫贱何所论。

惟然嵩山老,而后知我言。

本篇吟咏十六国时期王猛之事。王猛少时贫贱,以卖畚箕为业。后桓温北伐,受到器重,署为军谋祭酒。桓温将还时,邀王猛一同南下,王猛认为追随桓温等于助其篡晋,于是隐居读书。后来王猛做了苻坚的谋士,历任中书侍郎,迁尚书左丞、京兆尹。他政绩卓著,一年中五次迁升,任职十八年,鞠躬尽瘁,励精图治。他去世后,追赠大将军、冀州牧,谥号为武。名列“唐朝武庙六十四将”“宋朝武庙七十二将”。诗人便借歌咏王猛,表达了自己对功成名就的历史人物的仰慕之情。

总体而言,王昌龄的五古在内容上,包蕴深广,题材丰富;在风格特点上,或雄浑豪迈,或超逸放旷,或清新自然,或沉郁苍凉,他不仅在七绝上有极高的成就,同时也是名副其实的“五古名家”。

诗家夫子

王昌龄不仅在诗歌创作上拥有杰出的成就,同时他也是一位诗歌理论家。王昌龄收徒讲学、培养诗才,在诗歌创作的推广和普及上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在理论传授的同时,他还以诗为例,联系实际,这对于生徒来说,是很好的现实范例。

王昌龄收徒授诗的时间大概是在其谪宦江宁时,此时他早已诗名卓著,当时慕名求教的士子不在少数,于是诗人便接受拜求,开课讲学。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云:“时称‘诗家夫子王江宁’。”王昌龄讲授作诗之法及作诗的避忌等内容,见录于其所著《诗格》一书。《诗格》的成书时间约在天宝九载到十载(750-751),即王昌龄被贬至龙标这段时间。《诗格》既有对前代诗学理论的继承,也有对盛唐诗歌创作实践的总结,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诗格》中记录诸多王昌龄关于诗的作法及对诗歌美学品格的探讨。王昌龄首次明确而完整地提出了“意境”这一诗学范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王昌龄将诗境分为物境、情境、意境三层,并且探讨了它们各自不同的特征,将意境理论从佛学领域转移到诗歌领域。

王昌龄十分重视诗歌的立意,将“意”作为诗歌创作的核心。不仅注重“立意”,还注重“炼意”,“凝心以通物”,“养神以待兴”,诗人的身心所历才是诗歌产生的根源,没有身心所历便不能产生意、兴,没有意、兴便不能称其为诗。现代学者普遍认为,王昌龄已经准确地把握了诗歌创作的核心问题。

关于如何营造出诗歌的意境,王昌龄提出了“景与意相兼始好”“景入理势”“理入景势”等诗学观点。王昌龄在追求诗的美学品格上已经不是单纯地创造审美意象,而是追求一种融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境界,这在他的诗歌中有充分地体现。

王昌龄是盛唐时期唯一一位有诗学著作留存至今的诗人和诗论家。他的七绝与五古都有冠绝当世的水平,他提携后进、倾囊相授,是名副其实的诗家夫子。在一生孜孜以求的仕途上,他并未有所建树,还屡遭贬谪,但是在诗坛上,他的作品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