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科技性失业带来的问题与应对
人们应该仍对 19 世纪 90 年代发生的“马粪危机”记忆犹新。1那个时期,在伦敦和纽约这样的大城市里,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都是马匹,大量的马匹在街道上拉着出租车、货车和其他各种交通工具。作为交通工具,马匹的效率并不是特别高:它们必须每隔几英里[1]就休息一下以恢复体力,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时人们需要这么多马匹。2例如,驾驶一辆普通的马车,至少需要三匹马:两匹轮流拉着它前进,另外一匹备用,以防出现故障。马拉有轨电车是当时纽约人的首选交通方式,以 8 匹马为一个小组轮流在一组专门铺设的轨道上拉动车辆。在伦敦,有数千辆双层马拉公交车(今天红色巴士的中型版本),每辆都需要十几匹马来合作拉动。3
这些马匹带来了大量的粪便。一匹健康的马每天会产生 15~30 磅[2]的粪便,几乎相当于一个两岁孩子的体重。4一位在纽约州罗彻斯特工作的卫生官员计算,仅他所在的城市,马匹一年的粪便产量就足以覆盖1英亩[3]土地,并高达175英尺[4],这几乎和比萨斜塔一样高。5当时,人们从这些计算中推断出一个不可避免的充满肥料的未来:一位纽约的评论家预言这些粪便的高度将很快达到 3 层楼的窗户那么高。一位伦敦的记者则设想:到 20 世纪中叶,街道将被埋在 9 英尺高的粪便下面。6况且这场危机不仅仅与粪便有关,道路上堆满了成千上万匹腐烂的死马,许多是人们故意让其腐烂到便于处理的大小。仅 1880 年,就大约有 1.5万匹马的尸体被运出纽约。7
据说政策制定者不知道该怎么做。8他们不能简单地禁止马匹上路,因为这些马太重要了。1872 年,当所谓的“马瘟”侵袭美国时,马被这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疫情之一所击倒,美国的大部分经济陷入停滞状态。9有些人甚至把当年波士顿的大火归咎于这场“马瘟”疫情,他们声称,700 栋建筑被烧为平地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马匹把消防设备拉到现场。10但政策制定者最终没有对此表示担心,因为故事的转折点出现在 19 世纪 70 年代,那时第一台内燃机问世了。在 19 世纪 80 年代,内燃机被安装在了第一辆汽车上。仅仅几十年后,亨利·福特将他著名的T型车带入了大众市场。到 1912 年,纽约的汽车数量就比马车的数量多了。5 年后,该市最后一辆马拉有轨电车退役,11宣告了“马粪危机”的结束。
伊丽莎白·科尔伯特在《纽约客》上称,这个“马粪的寓言故事”多年来已经被复述过很多次了。12在这个寓言故事的大多数版本中,人们对马车的衰落都是持乐观态度的。它作为一个技术胜利的故事,一个令人安心的提醒,提醒人们即使发现自己深陷一个肮脏的、似乎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也要保持思想的开放。但对 1973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俄裔美国经济学家华西里·列昂惕夫来说,同样的事件却表明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现象。他看到的是一种新技术——内燃机,是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将几千年来在经济生活中扮演核心角色的物种排挤到一边的。这一物种在城市和农场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在20 世纪 80 年代早期的一系列的文章中,列昂惕夫提出了现代经济思想中最臭名昭著的主张之一。他说,科技进步对马匹产生的影响,最终也会同等地映射到人类身上——让我们失业。他认为,计算机和机器人之于我们,就像汽车和拖拉机之于马匹。13
今天,世界再次被列昂惕夫的恐惧所笼罩。在美国,30%的工人认为他们的工作在未来可能会被机器人和计算机所取代。在英国,同样比例的人认为未来 20 年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14在本书中,我想解释为什么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类恐惧,不仅是说它们的内容,更多的是说它们的精神。在 21 世纪,会有足够多的工作机会提供给每个人吗?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要思考的重大问题之一。在接下来的篇幅中,我将对上述问题做出否定回答,并解释为什么“科技性失业”的威胁在目前来看是真实的。我将描述这会给我们带来的问题(包括现在和将来),最重要的是阐述我们应该如何去应对。
伟大的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提出了“技术性失业”一词,几乎 50 年后列昂惕夫才写下他的担忧,他用简洁的词语组合表达了新技术可能会让人们失业的观点。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将引用自凯恩斯发展起来的许多经济论点,试图更好地回顾过去发生的事情,并对未来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但我也将努力超越这一领域大多数经济学家狭窄的知识范围进行分析和论述。未来工作会提出一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与经济学毫无关系:关于智力本质的问题、关于不平等以及它为什么重要的问题、关于大型科技公司政治权力的问题、关于过有意义的生活意味着什么的问题、关于我们如何在一个与我们成长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共同生活的问题。在我看来,任何关于未来工作的故事,如果不能回答这些问题,都是不完整的。
不是大爆炸,而是逐渐凋零
思考未来工作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是,过去许多人也以类似的方式对未来感到担忧,但这是错误的。这并不是自动化焦虑的第一次蔓延,它也不是在 20 世纪 30 年代由凯恩斯首次提出的。事实上,自从几个世纪前现代经济开始增长以来,人们就会周期性地对被机器取代感到恐慌。然而,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这些担忧是错误的。尽管多年来技术不断进步,但人类始终有足够的工作需求,可以避免出现大批永久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在本书的前四章,我从这段历史着手,研究为什么那些担心被机器取代的人所持的观点总是错误的,探索经济学家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了他们对技术工作所产生的影响的看法。然后,我转向人工智能的历史,这是一项在过去几年里凝聚了我们集体想象力的技术,也是现在许多人重新对未来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事实上,我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对人工智能进行研究了,最初人们怀着一股热情和兴奋,但随后就陷入了漫长的“寒冬”,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然而,近年来,对人工智能的研究逐渐复苏,这是一场智力和实践方面的革命,令许多经济学家、计算机科学家和其他试图预测哪些事情是机器无法代替劳动力的人措手不及。
基于这段历史,在本书的第五章至第八章,我试图回避其他人之前所犯的知识错误,重点解释科技性失业在 21 世纪将会如何发展。在最近的一项调查中,顶尖的计算机科学家声称,45 年内,机器在“每项任务”上都有 50%的机会超越人类。15我所提出的观点并不依赖于这样戏剧性的,却被证明是正确的预测。事实上,我很难相信他们会这么做。即使在 21 世纪末,在那些很难实现自动化、无利可图的自动化或可能实现且有利可图的自动化领域中,我们仍然宁愿人类来做这些工作。尽管对美国和英国工人进行的调查的结果反映出了人们对此的担忧,但我也很难想象当今的许多工作将会在未来几年完全消失(更不用说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新的工作类型了)。我预计,其中大部分工作最终将涉及一些即使是最强大的机器也无法完成的任务。
我讲的是一个不同的故事。在未来,机器不会做所有的事情,但它们会做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当机器慢慢地,且尽可能地承担越来越多的任务时,人类将被迫只能做越来越少的工作。而这些仅存的工作不太可能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而且我们也没有理由想象会有足够多的岗位可以提供给所有有能力从事这项工作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你期待这本书讲述的是未来几十年将发生一场戏剧性的科技大爆炸,而在那之后,许多人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失业了,那么恐怕你会失望。因为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几乎可以肯定一些工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会继续存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可能无法完成这些工作。而且,随着我们进入 21 世纪,对只有人类才能进行的工作的需求可能会逐渐减少。最终,我们将无法为很多人提供传统的高薪工作。
思考这些的一个重要意义是,自动化已经对世界许多地区的农业和制造业产生了影响。农民和工人依然是被需要的,这些工作岗位还没有完全消失。但这两个行业所需的人员数量都出现了下降,有时甚至是急剧下降,尽管这些行业当今的产出高于以往任何时候。简言之,在一些经济领域,对人类工作的需求已经不足以让同样数量的人继续工作。当然,我们将看到,这种比较是有其局限性的。但它仍然有助于凸显我们对未来真正应该担忧的东西:未来不是像一些人预测的那样,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世界,而是一个没有足够多的工作让每个人都有事做的世界。
人们倾向于把科技性失业看作当今经济生活的彻底中断,而不是神经过度紧张、头发凌乱的经济学家的凭空想象。通过探究科技性失业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将明白为什么这种态度是错误的。如今,人们对经济不平等的担忧正在加剧,与此同时,对自动化的担忧也正在加剧,这并非巧合。不平等和科技性失业,这两个问题是密切相关的。今天,劳动力市场是我们分享社会经济繁荣的主要方式:大多数人的工作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劳动力市场上存在着巨大的不平等现象,一些劳动者的劳动所得远远低于其他人,这些表明这种方式已经开始失灵。科技性失业只是“马粪危机”的一个更为极端的版本,但它最终会导致一些工人什么都得不到。
在本书的最后几章,我试图解开产生于工作机会更少的未来世界的不同问题,并描述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它们。第一个是刚刚提到的经济问题:如何在传统机制(按人们所做的工作支付报酬)不如过去有效的情况下共享社会的繁荣。然后我转向了两个与经济学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一个问题是大型科技公司的崛起,因为在未来,我们的生活可能会被少数大型科技公司主宰。在 20 世纪,我们的主要担忧可能是公司的经济实力,但在 21 世纪,这将被对它们政治实力的担忧所取代。另一个问题是寻找生命意义的挑战。人们常说,工作不仅是获得收入的手段,也是获得方向的来源: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工作机会少的世界可能也是一个目标少的世界。这些都是我们将面临的问题,我们需要对每一个问题做出回应。
10 年思考一个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本书中的故事和争论都与个人经历有关。大约 10年前,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技术和工作的关系。然而,在此之前,这只是一种非正式的兴趣,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我的父亲理查德·苏斯金德于 20 世纪 80 年代在牛津大学获得了人工智能和法律方面的博士学位。那些年他一直待在一个计算机实验室里,试图制造出能够解决法律问题的机器。1988 年,他与他人合作开发了世界上第一个商用人工智能法律系统。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的职业生涯建立在这项工作的基础上,所以在我成长的家庭里,我们在餐桌上反复讨论与技术难题有关的话题。
离开家后,我去了牛津大学学习经济学。在那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经济学家思考技术和工作的方式。这格外令人着迷。我被经济学家严谨的文笔、精确的模型和自信的主张深深吸引了。在我看来,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消除现实生活中令人迷失方向的混乱的方法,并揭示问题的核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最初的兴趣也渐渐淡化,并最终消失。毕业后,我加入了英国政府,先是在首相战略组任职,然后加入位于唐宁街 10 号的内阁办公室的政策小组。在那里,我在一些喜欢技术的同事的鼓励下,开始更仔细地思考未来的工作以及政府是否会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些工作提供帮助。但当我为此求助于我本科所学的经济学知识时,我发现它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洞察力。在经济学界有一个原则,就是许多经济学家希望用已有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正如一位著名经济学家所言,“虽然我们都喜欢科幻小说,但历史书通常是对未来的一个更安全的向导”16。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我们目前所面临的经济形势,看起来与以往的经验完全不同,对此我感到非常不安。
因此,我辞去了英国政府的工作,去美国学习了一段时间后,重新回到学术界,探索关于未来工作的各种问题。我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对传统经济学家关于技术和工作的思考方式提出了挑战,并试图设计出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劳动力市场正在发生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与父亲合著了《职业的未来》(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s)一书,探讨了科技对专业白领人士(律师、医生、会计师、教师等)的影响。10 年前,当我们开始研究这个项目时,有一个广泛流传的假设,即自动化只会影响蓝领工人。人们认为专业人士在某种程度上不会受科技变化的影响。我们对这个想法提出了挑战,描述了新技术将如何帮助我们在不像过去依赖传统专业人士的基础上,解决社会上一些最重要的问题:提供司法途径,让人们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教育我们的孩子。17
我的学术见解和我们那本关于职业的书中的内容将会在接下来的章节中再次出现,也会在以后的经验和思考中被打磨得更好。简言之,本书记录了我的个人历程,以及我花 10 年时间思考的一个特定问题——工作的未来。
新出现的三个问题
本书对未来持乐观态度。原因很简单,在未来几十年里,技术进步有可能会解决一直困扰人类的经济问题。如果我们像经济学家喜欢做的那样,把经济看作一个蛋糕,那么传统的挑战是如何把这个蛋糕做得足够大,让每个人都能生存下去。在公元 1 世纪初,如果把全球经济这块蛋糕均分给世界上的每个人,按今天的美元计算,每人每年只能分到几百美元,大多数人就会生活在贫困线附近。从现在往前推1 000 年,情况也大致如此。
但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技术进步推动着经济迅速增长。全球的经济蛋糕做得越来越大。如今,全球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已经达到每年 10 720 美元左右(75.3 亿人分 80.7 万亿美元的蛋糕)。18如果经济继续以每年 2%的速度增长,那么我们的孩子的财富将是我们的两倍。如果我们期望年经济增长率仅为 1%,那么我们的孙子辈将比现在的我们富裕两倍。至少在原则上,我们现在几乎解决了过去困扰人类同胞的贫困问题。正如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所说:“人类暂时摆脱了长期以来被命运所主宰的贫困。”19
奇怪的是,科技性失业将会是一个成功的标志。在 21 世纪,技术进步将解决一个问题,即如何把蛋糕做得足够大,让每个人都能生存下去。但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又会出现另外三个问题:目的、权力和不平等。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这些挑战,如何共享经济繁荣,如何限制大型科技公司的政治权力以及如何在一个工作机会更少的世界中寻找意义,这些问题都将存在分歧。这就要求我们着手去解决一些难题,我们可以问:国家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我们对人类同胞的本质义务是什么?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但归根结底,这些问题要比困扰我们祖先几个世纪的难题更具吸引力,即如何首先创造出足够多的食物让每个人都能生存下去。
列昂惕夫曾经说过:“如果马能加入民主党并参加投票,农场的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20当然,这是一个带有严肃意义的俏皮话。马无法掌控它们的集体命运,但人可以。我不是一个技术决定论者:我不认为未来一定会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运行。我同意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观点,当他说“未来取决于我们自己,而不是被历史和天命所决定”时,就已经在与天命论者为敌。21但我也是一个技术现实主义者:我确实认为我们的自由裁量权受到了限制。在 21 世纪,我们无法逃避的事实是:我们将建造比我们今天拥有的更加强大的系统和机器,这些新技术将继续承担那些我们认为只有人类才能完成的任务。在我看来,我们面临的挑战是,既要把未来那些不可避免的情况当作既定条件,又要继续建设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能繁荣发展的世界。这就是本书的内容。
[1] 1 英里=1.609 344 千米。——编者注
[2] 1 磅=0.453 6 千克。——编者注
[3] 英亩=0.004 05 平方千米。——编者注
[4] 英尺=0.304 8 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