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个时代最大的经济挑战
本书讲述的是这个时代我们所面临的最大经济挑战之一：由于正在到来的技术变革，这个世界将要面临的威胁是无法为每一个人提供足够多的高薪工作。在我看来，这需要一种紧迫感，因为我们还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这一威胁。但没人能预料到，就在本书首次发行的几个月后，一场全球性大流行病将如何终结我们曾了解的经济生活，并使本书所述的想法和担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
在撰写本书的序言时，新冠肺炎疫情已在全球蔓延了约 6 个月。当大流行病开始时，人们希望它是一场短暂的危机，认为经济需要暂时保持一种停滞状态，一旦疫情过去（最初的想法是在几周内），我们就会迅速恢复正常的经济生活。我们现在知道，最初的希望是完全错误的，疫情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危机发生的头几个月的疯狂政策重启，已让位于更为持久的干预。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经济后果比我们最初想象的更具破坏性。例如，从 2020 年 4 月至 6 月，美国遭遇了二战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崩溃；英国在几个月内失去了近 18 年的经济增长。1
这场经济危机的核心是劳动力市场。在新冠肺炎疫情出现之前，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工作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其特点是工资停滞不前、居民不安全感上升、少量失业和员工参与度下降。2020 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将就业情况推下了悬崖：在如美国和英国等被该病毒重创的许多国家，失业率飙升至异乎寻常的水平。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我们发现自己竟被推入了一个工作机会更少的世界。换句话说，不是因为人的工作被自动化所替代，而是因为我们被迫采取的应对病毒的措施（封锁、保持社交距离、自我隔离等）完全摧毁了人们对就业岗位的需求。
因此，我们不得不更早地面对我在本书中所关注的挑战。2020 年美国总统候选人杨安泽在推特上写道：“显然我应该谈论的是新冠肺炎疫情，而非自动化。”他更关注失业率增高给社会带来的威胁。2需要明确的是，未来科技性失业的威胁并未减弱，相反，我们有理由认为，现在的威胁比以往更大。但是，新冠肺炎疫情也让我们对未来的状况有了可怕的预见，并让我们对疫情到来时所面对的巨大挑战有了深刻的认识。
窥见未来
我们将在本书中看到，摆在我们面前的根本问题是分配问题。技术进步可能会让我们的集体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繁荣，但当我们传统的工资支付不如过去有效时，我们又该如何共享这种繁荣呢？当然，这正是 2020 年要面临的主要经济问题。一夜之间，世界各地的许多工人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工作和收入。
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国家必须通过所谓的“大政府”，在共享社会繁荣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不同的国家所采取的方案不尽相同，但很多方案都涉及国家为那些没有工作的人提供生活保障。事实上，仅在几个月前还被一些人视为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快就在政治对话中变得司空见惯。为了给失业者提供保障，并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支撑经济，美国的举债规模已是 2007—2008 年金融危机最严重时的 5 倍以上；英国预计在 2020 年创下和平时期的最高借款纪录。3
除了共享繁荣，在一个工作更少的世界里，我们可能还会面临另外两大挑战，这两大挑战都与经济没有任何关系。其中之一是少数几家大型科技公司（或称大型互联网公司）的实力不断增强。在这方面，这场疫情也让我们得以窥见未来：这类公司的表现尤其出色，是新冠肺炎疫情下经济形势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此次危机期间，仅有 5 家公司的市值一度超过标普 500 指数总市值的 20%。标普 500 指数是记录美国 500 家上市公司的一个股票指数。4单是苹果公司的市值就超过了伦敦证券交易所富时 100 指数中所有公司的市值总和。5
然而，我在本书中所关注的远不是大型科技公司的经济实力（尽管它可能很强大，而且还在不断增长），而是它们的政治实力以及它们在未来对自由、民主和社会正义问题可能产生的影响。因此，值得注意的是，例如，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有关数据隐私和安全问题的辩论是如何悄然从公众的讨论中消失的。在本次疫情暴发之初，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心态就已生根发芽，许多国家允许大规模收集、筛选、分类和研究闭路电视监控录像、智能手机位置数据和信用卡购买记录等，以控制病毒扩散的范围。因为来自病毒的威胁要求我们必须这样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必须确保在必要时能够对我们赋予大型科技公司的新的政治权力以及由此带来的使我们在社会中共同生活能力的提升，进行适当的审查和控制。
我认为，在一个工作机会越来越少的世界里，我们将面临的最后一个挑战是寻找生活的意义。人们常说，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收入，更是为了实现人生目标。因此，如果就业岗位枯竭，那么我们的方向感从何而来？我的个人观点是：工作机会和人生目标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比人们通常认为的要模糊得多。今天，许多人并没有从工作中获得强烈的目标感，我们和工作的关系也与历史上的其他时刻看起来大不相同。新冠肺炎疫情增强了人们的这一信念。是的，曾经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情，让一些人失去了工作，产生了一种无法用失去收入来解释的毁灭感。但也有很多人的感受恰恰相反，他们因从那些根本不值得他们提供劳务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而感到如释重负。
但是，如果人们不需要通过工作来谋生，那么他们会做些什么呢？恐怕目前针对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很好的答案。在我们的世界里，工作是生活的中心，很难想象我们会用何种不同的方式来打发时间。由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全球性的斗争正表明了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几个月中人们的消费模式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例如，英国的面粉、木材和纺织品严重短缺，因为人们开始从事烘焙、园艺和手工制作来充实业余生活；美国也遭遇了类似的破坏性需求飙升。但也有一些不为人所熟知的、关于更大问题的公开讨论：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个人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价值、城市生活的优点、如何更好地打发空闲时间、如何在困难时期保持心理健康。（英国成年人的抑郁症患病率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几乎翻了一番；疫情期间，美国政府心理健康热线收到的咨询短信数量增长了近 1 000%。6）这些讨论让人感觉如此新颖，但结论有时显得如此随性和不令人满意，这使我的一些感觉更加强烈了，即传统的工作生活分散了人类的本质，然而直到现在才引起了我们对这些重大问题的关注。
自动化的威胁越来越大
新冠肺炎疫情预示着我们将生活在一个自动化程度更高的世界，面临一些不得不去应对的问题——繁荣的分配、大型科技的力量以及寻找工作的意义——但它们也可能加速了自动化世界的到来。
其中一个原因是，全球许多国家现在都处于严重的衰退之中。过去的证据表明，当经济增速放缓时，自动化进程可能会提速。例如，在 21 世纪初期，随着新技术开始承担秘书、文员、销售人员等的工作并取代他们的位置，类似的岗位数量开始减少。在本书中，我详细探讨了为什么这种“中等技能”的工作岗位会流失，而高薪和低薪人员的就业份额却有所增加。但考虑到我们目前的情况，至少在美国，绝大多数的工作岗位流失发生在经济衰退期间。一项有影响力的研究表明，自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以来，这些中等技能岗位的流失，有 88%发生在经济衰退的一年内。7
更重要的是，这次衰退不是普通的衰退。这种流行病也为人们担心自动化会带来的威胁创造了新的独特理由。最明显的是，新冠肺炎疫情加强了用机器取代人类的动机。毕竟，机器不会把病毒传染给同事或客户，不会生病，也不会请假，它不需要被“隔离”来保护它的同行。
截至目前，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政府的制约。例如，英国政府曾一度向960万名工人（超过英国雇员总数的1/3）支付高达80%的工资，以使他们免于失业。8但许多国家的政府并没有采取类似做法。而当那些确实存在的干预措施略有放松时（这是不可避免的），自动化的动力将变得更加强劲。对于那些希望在经济低迷期间提高生产率或在收入下降时削减劳动力成本的企业来说，用机器代替工人从事特定活动似乎越来越有吸引力。例如，咨询公司安永对全球企业高管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初，41%的企业正在加速投资自动化。9
最后，新冠肺炎疫情可能已经减小了在工作场所使用新技术所带来的文化阻力。毕竟，自动化的障碍不仅仅是技术上的（一项工作是否可能实现自动化）、经济上的（一项工作实现自动化是否有利可图）或监管上的（是否允许一项工作自动化），它也包括文化因素，即自动化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人们是否喜欢用机器做一些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企业主、雇主、雇员还是消费者）可能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前就对新技术持有偏见，而这场危机的出现很可能削弱了这种偏见。例如，一项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目前，英国所有年龄段的人对科技“感觉更积极”，此外，1/3 的英国人在使用科技方面也变得更加自信。10出于必要，我们正被迫在以几个月前难以想象的方式使用技术，并且这在很大程度上看来是成功的。因此，未来任何自动化形式可能都不会让现在的人觉得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飞跃。
以药物为例，在新冠肺炎疫情出现之前，80%的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医生需要进行面对面的预约。现在，这一比例已降至 7%左右。11很难相信，一旦疫情结束，虚拟预约服务就会停止。此外，我们很容易想象到，医学的其他部分（例如诊断）也可以开始通过技术进行不同方式的处理，而且可能不需要医生的参与；或者以在线法庭为例，在许多司法管辖区，实体法庭被关闭，几乎一夜之间法庭变成了提供网上服务的平台，而不是实体场所。和医学一样，现在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这样的虚拟设置如何对刑事司法系统的细微之处进行规范，而且还可以看到一些更大胆的技术提议。例如，一些低成本的民事纠纷可能根本不需要任何商议就能得到解决。面对这种自动化行为，人们的态度似乎远没有几个月前那么激进了。
低薪工人面临失业风险
可以肯定的是，目前科技的发展似乎主要是为了让人们继续工作，而不是用机器替代人工。在危机开始前，美国和英国约 2/3 的人仍能够利用技术进行远程工作，然而直到最近还有很多人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似乎是不可想象的。12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家工作，那些可以在家工作的人往往是收入更高的白领。美国的一项调查发现，在年收入超过 18 万美元的人群中，有 71%的人可以在疫情期间进行远程工作；而在年收入低于 2.4 万美元的人群中，这一比例只有 41%。另一项研究显示，62%拥有学士学位或更高学位的员工可以在家工作，而只有 9%的未能从高中毕业的人可以这样做。13远程工作对许多蓝领工人（比如那些在餐馆、商店和仓库工作的人）来说根本就无法实现。
人们通过技术来适应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变化，从而产生的不平等现象是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当危机出现时，有人说新冠肺炎疫情会使“人人平等”。许多人宣称，这种疾病不会因一个人的种族或财富而区别对待，我们所有人都处于相同的危险之中。现在我们知道这只是个天真的想法。首先，新冠肺炎疫情对医学方面产生的影响极不均衡。在英国，有少数族裔背景的人占总人口的 14%，但他们在重症新冠肺炎患者中的占比高达 34%；在美国，黑人因感染病毒而住院的可能性几乎是白人的 5 倍，死于病毒的可能性是白人的两倍多。14其次，新冠肺炎疫情对经济的影响也极其不平等。例如，失业问题一直集中在低收入人群中。一项研究表明，在疫情开始时，美国收入最低的 20%劳动者的失业可能性大约是收入最高的 20%劳动者的 4 倍。15
这些不平等现象本身就很明显，但考虑迫在眉睫的自动化威胁也很重要。新冠肺炎疫情很可能既增加了这种威胁，又将对已经处于经济不利地位的工人产生最严重的打击。
在过去几十年里，低收入人群大多受到了自动化的保护。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通常涉及与人互动或体力劳动，直到近期这些任务才被证明是难以自动化的。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残酷且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是，正是因为他们的工作特性，这些工人反而遭受了最严重的打击。病毒通过人与人接触传播，并且更容易在工厂和仓库等通风不畅的室内空间滋生，导致许多人发现自己无法从事之前的工作了。
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增加了自动化的动力，因此，这些蓝领工人面临的风险可能也最大。他们不能在传统的工作场所工作，也不可能回到家里办公。最近，许多关于技术发展方面的报道似乎都是直接针对这类人群的，包括为货架备货、包装、招待顾客、送货、清洁地板、测量温度等而发明的机器。
一种有效疫苗的出现，是否意味着这种自动化的动力会逐渐减弱，并最终消失呢？事实可能的确如此，但我们目前尚不清楚，这种发展（无论从医学角度看它有多么了不起）能否消除自动化带来的威胁。首先，前面提到的文化转变可能会持续下去。如果新冠肺炎疫情使我们更加拥抱技术，那么这种新的观念可能会继续存在并发展下去。更重要的是，新冠肺炎疫情还改变了许多人的基本生活节奏。我们减少外出就餐和购物，而更多地选择在网上购物；如果可能的话，人们会尽量避免出行，远离剧院、电影院和举办体育赛事的场所，尽量居家工作等。即使新冠肺炎疫情逐渐好转并消失，政府放松限制，这些习惯和行为的变化也不太可能完全被瞬时逆转。16
有些人说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现，预示着“办公室的终结”“商业街的死亡”“城市中心的崩溃”，这可能有些夸大其词。尽管办公室和购物中心被人们冷落了一段时间，但人们正慢慢开始回归。17然而，这些地方完全有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许是无限期）仍将是疫情时期的缩影。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对依赖这些地方的工人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包括在办公楼里工作的保安、接待员和清洁工，附近街道的服务员、三明治师傅和咖啡师，市中心的零售商、交通乘务员、酒店员工和艺人等。当然，人们对这些工作的需求程度下降可能更多是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而不是技术本身所产生的影响。在考虑自动化带来的威胁时，这些转变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低工资，动手操作的工作正是过去可能被机器取代的工作，而它们的未来充满了未知。
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冠肺炎疫情是一次我们应对工作机会更少的世界的锻炼。这种锻炼是没有提前计划的，也是我们所不希望发生的，但它也被证明是有价值和具有启示性的。我希望在未来的几个月或几年里，我们能够对这一巨大的社会实验进行反思，了解我们在应对这场危机时发挥了哪些作用，并诚实地承认在哪些方面我们做得还不够。目前，我们只是这个工作机会更少的世界的临时访客。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就像之前所有的大规模流行病一样，最终会变成过去，今天困扰我们的问题也将逐渐消失。但当疫情的危机消退时，自动化的威胁可能只会增加。然后，我们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看到的令人不安的挑战将再次出现，并开始再次困扰和考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