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间谍
他叫斯泰恩·小斯泰恩。
他是个巴黎孩子,体格孱弱,面无血色,看上去有十岁,也许十五岁了。碰到这些小家伙,总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龄。他母亲死了,父亲在海军当过兵,现在管理神庙街区一个街心小公园。人人都认识,都敬重老斯泰恩。无论小孩子、保姆、带折凳的老太婆,还是贫穷的母亲,以及躲避车辆的喧闹、到周边有人行道的花坛来的忙碌的巴黎市民,无不知道他那又粗又硬的胡子,虽然狗和总赖在公园长椅上的人见了害怕,但那下面却隐藏着和善的、温柔得近乎母亲的微笑,他们也都知道,若想瞧见这种微笑,只要问一问这老头儿就行了:
“您的那小子怎么样?”
斯泰恩老爹太喜爱他这孩子了!傍晚一放学,小斯泰恩来公园找他,他不知有多高兴。父子二人就在公园的小径上散步,到每张椅子前都停一停,问候熟人,也接受他们的回礼。
然而不幸的是,巴黎被围困,情况完全变了。斯泰恩老爹管理的小公园关了门,用来储存煤油,可怜的人不得不时刻警惕,小心看管,独自一人还不能抽烟,在这冷清的杂乱树丛中打发日子,只有很晚回家才能见到儿子。因此,他一谈起普鲁士人,瞧瞧他那胡子就明白他多么愤怒……至于小斯泰恩,他对这种新生活倒不怎么太抱怨。
全城被围!倒把孩子们乐坏了!不上学啦!也不互助学习啦!天天放假,大街变成了集市广场……
小斯泰恩也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他跟随驻扎在本街区的营队去城墙那儿,选择他最喜欢的军乐队,在这方面他可非常内行。他会毫不含混地告诉你,九十六营的军乐队不怎么样,而五十五营的非常棒。有时,他还跑去看国民别动队操练,还有排队……
他挎着篮子,夹在长长的队列中:在没点煤气路灯的冬天黑暗的早晨,队列从肉铺和面包房的铁栅门排出去很远。大家站在积水中,彼此结识,一起谈论政治,由于他是老斯泰恩的儿子,人人都想听听他的看法。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瓶塞赌博,这种将赌注放在塞子上的有名赌法,还是围城时期布列塔尼国民别动队带头玩起来的。如果小斯泰恩不在城墙脚下或面包房那儿,那么你到水塔广场聚赌那里准能找见他。他当然不会参加,赌博要有很多钱,他瞪着眼睛瞧人家赌就满意了。
尤其一个穿蓝工装裤的大个子,下注全是一百苏面值的银币,真让小斯泰恩赞叹不已。那人跑起来时,听得见他裤兜里埃居银币哗啦哗啦响……
有一天,一枚银币一直滚到小斯泰恩脚下,那个大个子边拾钱边低声对他说:
“你瞧着眼红了吧,嗯?……好吧,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哪儿能弄到钱。”
一局赌完了,他就带小斯泰恩到广场的角落,提议一起拿报纸去卖给普鲁士人,跑一趟能赚三十来法郎。小斯泰恩听了非常气愤,一口回绝了,而且接连三天不去赌场。难熬的三天呀,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夜间,他看见一摞摞瓶塞立在床前,亮晶晶的银币平行地鱼贯而过。诱惑实在太大了。第四天,他又去水塔广场,见到那个大个子,终于上钩了……
一个下雪的清晨,他们肩上搭个布口袋,报纸藏在罩衫里面,便出发了,走到弗兰德城门时天才蒙蒙亮。大个子拉着小斯泰恩的手,走到哨兵跟前,拿出可怜巴巴的声调,对那红鼻子而面目和善的厚道的守城兵说:
“放我们过去吧,好心的先生……我们母亲病了,爸爸又死了。我和小弟弟,我们到田里去拾点儿土豆。”
他说着还流了泪。小斯泰恩低下头,觉得无地自容。哨兵打量他们半晌,又望一眼没有人迹的雪白的大路。
“快过去吧。”他闪开路,对他们说了一句。
他们走上通往欧贝维利耶的大道。大个子放声大笑!
小斯泰恩如在梦中,恍恍惚惚,望见改为兵营的工厂、挂着破烂湿衣衫的无人把守的路障,望见那一根根破损而不冒烟、穿透大雾升上天空的高烟囱。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哨兵。几位戴风帽的军官,对着望远镜在那里观察。小帐篷让雪打湿了,旁边的篝火也奄奄一息。大个子熟悉路,从田野穿行,避开了岗哨。然而,他们走到狙击兵的大哨所,却未能溜过去。狙击兵穿着小小的防雨外套,蹲在苏瓦松铁道沿线的积水战壕里。这一次,大个子再怎么瞎编也不顶用了,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过去。他正苦苦哀求的时候,从铁道路口的值班室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极像斯泰恩老爹的老中士。
“好啦!小家伙们,不要哭哭啼啼啦!”他对两个孩子说,“可以让你们去挖土豆,不过,你们先进屋暖暖身子……瞧这小鬼要冻成冰棍了!”
唉!小斯泰恩浑身打哆嗦,并不是冻的,而是因为害怕,因为羞耻……他们走进哨所,看见几名士兵蜷缩在微弱的一堆火周围,刺刀尖上插着干饼,在名副其实的寡妇火上烤。大家挤了挤,给两个孩子腾点儿地方,还给他们一点儿酒、一点儿咖啡喝。他们正在喝的时候,一名军官来到门口,叫出去中士,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急匆匆走了。
“小伙子们,”中士回到屋,兴冲冲地说,“今天夜晚,要大干一场……普鲁士人的情报被截获了……我相信,神圣的布尔热城,这回总可以夺回来了!”
屋里人欢呼大笑起来。他们又跳舞,又唱歌,还擦亮刺刀。两个孩子趁乱溜走了。
一翻过战壕,前面就是一片平原,远处有一道白墙,墙上开了许多枪眼。他们正是朝那道白墙走去,走一步停一停,假装拾土豆。
“咱们回去吧……别往前走了。”小斯泰恩不住嘴地咕哝。
大个子连连耸肩,一直往前走。突然,他们听见压子弹的声响。
“卧倒!”大个子说着就趴下了。
他一趴下,就打了声口哨。对面雪地上也应了一声口哨。他们匍匐前进……在那堵墙前边,贴着地面出现两撇黄胡子,扣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
大个子跳进战壕,到了那普鲁士人身边:“他是我弟弟。”他指着小斯泰恩说道。
这个斯泰恩,个头儿太小了,普鲁士人一见就笑起来,不得不抱起他,举到墙的豁口。
墙的另一侧是填起的土堆、放倒的树木、挨着雪地的黑洞,而每个黑洞都有同样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同样的黄胡子。他们看到两个孩子走过,都笑起来。
位于角落有一间园丁的房子,现在用树干筑成了防弹掩体。掩体下面挤满了士兵,他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燃旺的火上烧汤。白菜、肥肉闻着香喷喷的,跟那边狙击手的营地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掩体上面是军官。听得见他们在弹钢琴,在开启香槟酒。两个巴黎孩子一进去,军官们就用欢呼声迎接他们。他们拿出报纸交给军官。接着,军官们给他们倒酒喝,引他们说话。所有军官的样子都又傲慢,又凶狠,但是,大个子拿出郊区人的活跃劲头和流氓话,逗军官们开心。他们哈哈大笑,跟着他重复那些话,投入从巴黎给他们带来的污泥浊水中打滚嬉戏。
小斯泰恩也很想讲几句,好证明他并不是个小笨蛋,但是总有什么东西妨碍他。他前面有个普鲁士军官,显得比其他人年长而神情严肃,待在一旁看报或者佯装看报,因为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小斯泰恩的左右。那种目光同时流露出慈爱和责备的神色,就好像那人在家乡也有一个与斯泰恩同龄的孩子,而且心里在说:
“我宁肯死了,也不愿看到我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一刻起,小斯泰恩就感到有一只手压在他心头,阻止他的心跳动。
他要摆脱这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就开始喝酒。不大工夫,他就感到天旋地转,在狂笑中听见他的同伴在嘲笑国民卫队,嘲笑他们的操练方式,还模仿沼泽区[15]的一次阅兵,在城墙一次发出的夜间警报。继而,大个子又压低嗓门,而军官们也都纷纷靠拢,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把法军进攻的情报提供给他们……
这下子,小斯泰恩醒酒了,气愤地站起来:“这个不要说了……大个子……我不愿意。”
可是,大个子一笑置之,接着讲下去。没等他讲完,所有军官都站起来,其中一个指着门对孩子说:“滚吧!”
他们开始用德语讨论,话说得很快。大个子出门时,故意把兜里的钱币弄得哗哗响,像个总督似的得意洋洋。小斯泰恩则垂头跟在身后,从刚才看得他发窘的那个普鲁士军官跟前走过时,听见那人伤心的声音:
“铺光彩[16],这……铺光彩……”
他眼里涌出泪水。
两个孩子一走上平野,便奔跑起来,要很快回城。满口袋装着普鲁士人给的土豆,他们扛着就畅通无阻,过了狙击兵的战壕。法军正准备夜晚突袭。部队悄无声息地开到,在墙里聚集。老中士也在那里,正布置他的人。那样子兴奋极了!两个孩子经过时,他还认出来,冲他们和蔼地笑了笑……
噢!这一笑让小斯泰恩心里多难受!一时间,他真想大叫一声:“不要进攻了……我们出卖了你们。”
可是,大个子早就对他说过:“你若是讲了,咱俩就会被枪毙。”心里恐惧,话到嘴边也不敢讲……
到了库尔讷夫镇,他们进入一座被遗弃的房子分钱。实话实说,钱分得完全公平,而小斯泰恩听见罩衫里漂亮的银币的响声,想到能去参加瓶塞赌博了,就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过了。
然而,这倒霉的孩子,等进了城,大个子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口袋就变得沉重了,压在他心头的那只手,压迫得更厉害了。他觉得巴黎不是原来的样子,过路的人都严厉地看着他,就好像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间谍这个字眼儿,随着滚滚的车轮声,随着运河边练习的军鼓声,传到他的耳畔。他终于回到家,很高兴父亲还未回来,赶紧上楼进屋,将沉甸甸的银币藏到枕头下面。
斯泰恩老爹这天晚上一进门,显得格外和蔼,格外欢快。外省的战况刚刚传来,全国形势好转了。这个从前的老兵吃饭的时候,望着挂在墙上的枪,蔼然笑着对儿子说:
“嗯,孩子,你若是已经长大了,会怎么去打普鲁士人啊!”
约莫8点钟,听见炮击声了。
“是欧贝维利耶那里……布尔热的战斗打响了[17]。”这位老爹说道,那里的工事他都了如指掌。小斯泰恩脸色刷地白了,他借口特别累,就上床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隆隆的炮声不断,他脑海里浮现战斗的情景:法军夜袭普鲁士军,不料却中了敌军的埋伏。他又想起冲他微笑的那名中士,恍惚看见他倒在雪地里,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许多人啊!……流了这么多鲜血的代价,就藏在他枕头底下,而且正是他,斯泰恩先生的儿子,一个士兵的儿子……泪水流淌,他哽咽得喘不上来气。他听见父亲在隔壁房间走动,去打开窗户。楼下的广场上吹响了集合号,一个营的国民别动队排队报数,准备出发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可耻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你怎么啦?”斯泰恩老爹进来问道。
孩子再也挺不住,跳下床,跪倒在父亲的脚下。他跳下床时,那些银币也随着滚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是你偷来的吗?”老人浑身颤抖着问道。
于是,小斯泰恩一口气讲述了他如何去普鲁士人那里,去干了什么。随着讲下去,他感到心情轻松了:承认罪过,就能减轻心理压力……斯泰恩老爹听着,那脸色可怕极了。等儿子讲完了,他捂住脸哭起来。
“爸爸,爸爸!……”孩子想说点儿什么。
老人没应声,一把推开他,从地上捡起钱。
“就这些吗?”他问道。
小斯泰恩点了点头,表示只有这些。老人摘下枪和子弹袋,把钱装进兜里。
“好吧,”他说道,“钱我去还给他们。”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头也不回就下楼去,加入夜间行动的国民别动队。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