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布吉瓦尔的座钟
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
这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一只座钟,镶的是阿尔及利亚的红玛瑙,绘有坎帕拉[18]图案,镀金的钥匙呈X形吊在粉红缎带上,它是从意大利人大街[19]买到的。这只小座钟的每个部件,都是全巴黎最精美、最时髦、最高级的,堪称意大利歌剧院那儿货真价实的时钟。声音清亮悦耳,可是一点儿也不理智,满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反复无常,拿报时当儿戏,往往错过半点钟,从不准时提醒先生该去交易所,太太该去幽会了。战争爆发的时候,它正在布吉瓦尔[20]度假,正好配得上那些不堪一击的夏宫、那些好看的剪纸苍蝇笼、那些季节性的家具陈设,以及在浅色丝绸衬里上飘动的镂空花边和薄纱衣裙。巴伐利亚人[21]一来,头一批掠走的物品就有这只小钟。真的!应当承认,莱茵河彼岸那些人都是手巧的包装工,须知这个精致的小钟比斑鸠蛋几乎大不了多少,居然和克虏伯大炮、机关枪装在同一货车里,走完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的行程,抵达时毫无破损,次日就放进奥登广场的奥古斯都·卡恩古董店橱窗里展出了,看上去又清新,又标致,那两根纤细的黑指针宛若弯弯的睫毛,新绸带吊着呈X形的小钥匙。
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奥托·德·施冯塔勒
这件事轰动了慕尼黑。慕尼黑人还没有见过布吉瓦尔小座钟,都要跑来见识一下,那好奇心就像参观锡包尔德博物馆的日本贝雕。从早到晚,总有三排叼着大烟斗的人,伫立在奥古斯都·卡恩店的橱窗前观赏。慕尼黑的善良市民,睁圆了大眼睛,惊愕得连声叫“我的上帝啊”,心中不免纳罕,这件奇异的小机械,究竟能派什么用场?各家画报也刊登了它的图形。它的照片在各家古董店的橱窗里展示,著名的奥托·德·施冯塔勒博士兼教授为这件盛事,专门撰写一部长达六百页的大作,题为《时钟的悖论》,他在这部又诙谐又富有哲理的论著中,阐明时钟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头头是道地论证了这样一个现象:一个民族荒唐到这种地步,使用布吉瓦尔小钟这类错乱的时计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定会遭遇各种灾难,就好比出海的船使用失灵的罗盘那样。[22]
德国人做事从不轻率,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在动笔写《悖论》之前,先要将所论之物放在眼前深入研究,细细分析,就像一位昆虫学家那样,于是他就买下来,这只小钟也就从奥古斯都·卡恩商店的橱窗,迁到路德维希大街二十四号,放进著名的博士兼教授、美术馆馆长、科学和艺术研究院院士奥托·德·施冯塔勒住宅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是学院式的,庄严肃穆,如同会议大厅,一走进去,首先冲击眼帘的是一个大座钟,主体为厚重的大理石,钟顶上立着一个波吕许尼亚[23]的铜像,里面的齿轮结构特别复杂。大钟盘周围还有几个小钟盘,显示时、分、秒、四季、春分秋分,功能齐全,甚至月亮的阴晴圆缺,也能在底盘正中的浅蓝色云层里显出来。整个楼房都回荡着这架庞大机器的声响。在楼梯下面,就能听见沉重的钟摆庄严有力的摆动。那种摆动似乎在测量生活,将其切割成相等的小段。在响亮的滴答声的催促下,秒针在钟盘上疯狂地奔跑,那种勤奋的狂热,赛似一只懂得时间价值的蜘蛛。
大座钟一报时,声音凄惨而悠缓,好似学校的钟声。每次报时,施冯塔勒家必然有点儿情况发生:或者施冯塔勒先生带着一大堆文件,前去美术馆;或者高贵的施冯塔勒夫人带着她那三位小姐,三个细长身材好似啤酒花茎的头戴花环的女儿,到教堂听完布道回来了;或者该上齐特拉琴课、舞蹈课、体操课、羽管风琴课了,该刺绣了,该将乐谱架全推到客厅中间了。总之,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周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因此,座钟打点敲第一下时,施冯塔勒全家就动起来,一道道双扇门出出进进,别人听见就想到斯特拉斯堡大时钟一打点,钟里的使徒就列队出现一次,于是总期望敲完最后一响时,能看到施冯塔勒一家人也返回并消失在座钟里。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对慕尼黑一个正经人家的奇特影响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旁边,你可以想见它那不够端庄,但又娇小玲珑的模样所产生的效果。一天晚上,施冯塔勒家的女眷们正在大客厅里绣花,而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则给科学院的几位同事朗诵,念《悖论》的头几页,他还不时停下来,拿起小座钟来示范讲解……忽然,爱娃·德·施冯塔勒开了口,不知受什么该诅咒的好奇心的驱使,红着脸对父亲说:
“喂,爸爸,让它打打点吧。”
博士于是解下钥匙,上了两圈弦,大家随即听见水晶般的钟声,清亮极了,欢快极了,一阵喜悦的震颤,把人们从严肃的聚会中唤醒。所有人眼里都射出光芒。
“真好听呀!真好听呀!”施冯塔勒家几位小姐都说。她们一阵兴奋,发辫都跳动起来,这种可爱的样子从未有过。
于是,奥托·德·施冯塔勒先生得意洋洋地说:
“你们瞧,法国人造出来的疯物!它打8点钟,时针却指3点钟!”
众人大笑不止,尽管时间不早了,这些先生又热烈讨论起哲学理论,没完没了地评论法国人民的轻率。谁也不想走了。大家甚至没有听见波吕许尼亚大座钟敲10点的巨大声响。往常一打10点钟,大家就立刻散去。大座钟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它从未见过施冯塔勒家里这样欢喜过,也从未见过在客厅聚会待到这么晚。施冯塔勒家的几位千金也活见鬼了,她们一回到闺房,就感到肠胃被熬夜欢乐掏空了,很想吃点儿夜宵,就连多愁善感的米娜,也伸展胳臂说道:
“嘿!我准能吃下龙虾的一条大腿。”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一旦上了发条,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就又恢复任性的生活、散漫的习惯。起初,大家都笑它行为荒唐。可是,它胡乱打点的美妙钟声,严肃的施冯塔勒一家人听常了,就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尊重,过起了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大家只想怎么开心,现在时间全部打乱了,日子过得特别快!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再也不去听布道了,再也不研究了!就需要喧闹和躁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就显得太单调了,代之以《大公爵夫人》和《小浮士德》。几位小姐又拍手,又欢跳,而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脑袋也发昏了,不住口地说: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至于大座钟,就形同虚设了。几位小姐借口它妨碍睡觉,就干脆把它的钟摆停了,全家人就完全听任胡乱打点的小座钟的摆布了。
正是在这种时候,炒出了名的《时钟的悖论》出版了。借此机会,施冯塔勒一家举办了盛大的晚会,这次不同往常,不是那种灯光和声音都合度的学院式晚会,而是一场绝妙的化装舞会。德·施冯塔勒夫人及其女儿手臂裸露,穿着短裙,头戴饰有鲜艳彩带的小帽,装扮成了布吉瓦尔的船家女。全城的人议论纷纷,然而这仅仅是开端。整个一冬天,慕尼黑市民气愤地看到,这位科学院院士的客厅里花样迭出,什么喜剧、活画展、晚餐会、纸牌赌博等等,无奇不有。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可怜的老先生越来越神魂颠倒,不住地重复。
这一家人确实特别乐呵。德·施冯塔勒夫人装扮船家妇非常成功,便迷上此道,常常身着奇装异服,在伊萨尔河上游荡。几位小姐单独留在家中,就跟城里被俘的法国轻骑兵军官学习法语。而这只小小的座钟,完全有理由相信仍在布吉瓦尔,就还是胡乱报时,时针指三点而总敲八下……后来,有一天早晨,这种疯乐的旋风将施冯塔勒一家人卷到了美国,而美术馆收藏的提香[24]那些最美的画,也随着它们赫赫有名的馆长一起逃逸了。
结论
施冯塔勒全家人走后,慕尼黑丑闻接连不断,仿佛成了时尚。人们先后看到,一位有身份的修女劫持了一名男中音歌手,学院的院长娶了一名舞女,一位宫廷枢密顾问官迷上了纸牌,贵妇人修道院关起门深夜大肆喧闹……
哼,物品也会搞恶作剧!这只小钟就好像是个女妖,专门要让所有巴伐利亚人中魔。它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发出轻率动听的钟声,叫人发疯,叫人头脑错乱。它一程一程走下去,有一天抵达王宫。你知道从这以后,路易国王[25],这个狂热的瓦格纳迷,在他钢琴上始终翻开的是哪一本乐谱吗?……
《讹诈者》吗?
不对!……是《白肚皮海豹》!
这会让他们明白,使用我们的座钟会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