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开口
青春时就应该做点疯狂的事，否则等到真正长成大人时有些事就永远不会做了。
“次建，你最近是不是和惠妍子走得太近了？”课间，我们附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和操场时，王耀对我说道。
“怎么啦，小子你不会也喜欢上惠妍子了吧？”我笑着扯了一下王耀肥嘟嘟的脸，像扯一块面团子，手感不错。
“哪有，只是听班上的同学课下都这么说。”他揉了揉被我扯得发红的脸。
“这说明我现在挺受关注的呀！”我得意地笑起来。
“次建你又这么爱显摆，怪不得以前林怡微老说你讨厌。”王耀望了望天空，“我想她应该也看出你和惠妍子的事了。”
“你好八卦。”我拉长一张脸看着王耀，“我们什么事都没有的。”
“真的？”王耀表示怀疑。
“我跟她比教室里桶装纯净水还纯，你信吗？”
“不信。”王耀摇了摇头。
已经是12月了，我和王耀都穿上了很厚的长袖，在走廊上吹着风。
远处鸟雀在天空划了一道弧线就消失了，树林被风摇落下许多枝叶，渐渐呈现出秃败的丛丛枝丫，而阳光也变得异常脆弱。
近处一群低年级女生上完户外体育课搓着手掌跑进了教学楼，不停地跺脚，相互拥抱。她们走过的花圃里很多花已经不开了。
南方的冬天其实并不好过。
我想在学期结束前好好了解一下这个能给我买奶茶的新同桌。
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拎着自行车走在惠妍子和她妈妈的身后，有时她们停下来，我就躲在巷子边，或者靠着路边的货摊假装买东西，再或者就直接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像在演一部侦探剧，突然想起叫柯南的小孩子，一张长不大的脸。
经过几次跟踪，我知道了惠妍子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大概经过两个站点就能走到。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惠妍子竟然也不排斥我送她回家了。她说她妈妈最近比较忙，没有空来学校，她说她家其实就在学校附近，走路过去也不远。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在心里暗笑。
第一次用自行车载女生回家，感觉异常激动和紧张，我能听到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充满了世界。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肩上，随风飘荡，像一棵恣意生长的花树。有时把头偷偷侧过来一点看她，她的眼睛似乎浸在水光之中，透出盈盈的光亮，很美。
“因为刚来，对这儿不熟，有些怕，所以我妈妈没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坐公交回去了。”她在我车后笑了笑，似乎是在为之前不让我送她回家做解释。
“前面路有些陡，你坐稳了。”我对她说道。
惠妍子突然之间抱住了我的腰，肩膀也不断向我的后背靠过来。
我的内心一下子抖动起来，一条其实并不太陡的路被我骑得异常艰难。如同电视里的肥皂剧一样，这样美好的瞬间总觉得太不真实。
我心里像有个洞穴，有很复杂的怪兽藏在里面。
“我到了。”
自行车刹住，还没停稳，惠妍子就从车后跳了下来。
午间的阳光变得刺眼起来，照在她干净的小脸上，像是橱窗里摆放的瓷器。
“是不是要和我说什么？”惠妍子问道。
“呃？”我发现在关键的时刻自己总是口吃。
“没有的话，那就再见啰！”她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我嘴角紧紧绷着。
终于，连看她都没有了勇气。
我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惠妍子已经消失在小区的楼道里了。
要跟她说什么呢？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是“跟你做同桌，很开心”“谢谢你这些天给我买的奶茶，很好喝”这样的话吗，还是“为什么你每回考试分数都比我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的奶茶，甚至甜度、配料都清楚”？
时光一点一点落下，又来到那条熟悉的路上。
树梢间移动的光线不断在脸上扑闪，顷刻间又滚落到地面，同车辙一样被甩在身后。
惠妍子下了车，特意停住了，站在我面前。
小区里葱茏的草木在风中招摇着，阳光一会儿甩在我的脸上，一会儿又甩到惠妍子那里。
两个人相互呆呆地看着，一时间又傻笑起来。
“夏次建，你是不是真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呃？”我的喉咙里又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无法发声。
“你……”
惠妍子突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看看我，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
阳光之下，我们干巴巴站了很久。
身边的人群来来往往，气氛十分尴尬。
“究竟要说什么？”惠妍子又问了一遍。
“……”我看着她，心里紧张得要死，但就是不知道有些话在这种时刻应该从何说起。
小区、巷陌、马路、大树，都陷到深深的沉默里。
一种声音越来越响亮，像图钉，一枚枚钉入内心。
“你之前去书店买参考书做，帮我解答问题，还那么努力地跟踪我，又送我回家。难道只是为了这样吗？”
惠妍子很认真地看着我，想把我看穿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看着她。
“别以为你偷偷做的那些事，人家就不知道。那天我和妈妈回家时看见你进到书店里去了，透过玻璃能看见你站在放辅导书的那头。还有几次我转身的时候，都看见你了，连跟踪都跟了，还怕和我说那些话吗？”惠妍子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我知道你根本没想清楚这个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对吧？”
“我……我……”我这时搞不清楚状况了，头脑严重短路。
而惠妍子站在我面前说话时的面容也越来越亮，刺眼得让我都抬不起头来看她。
“夏次建，我走啦！”惠妍子好像有些生气，擦拭了一下眼角，转过身去，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喂……”我喊她。
惠妍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她一直往楼道走去，而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一个身上带着酒气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时撞到了我，而我此时竟然没有知觉了。那男人撞了我一下，还回过头来，又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瞥过目光，把头转到一侧。感觉自己就像一截木头那么傻傻地站着，阳光把身后的影子照成一条斜线，薄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过了不久，楼上第五层传来很激烈的争吵声，我注意到那正是惠妍子住的地方。
小区不大，玻璃摔碎的声音清晰又刺耳，在空中扩散着。远处树梢上的鸟雀扑闪着翅膀，一些流浪狗在电线杆边撒了泡尿后也跟着犬叫起来，风中扬起的尘土像尘世落下的忧伤一样不能翻身。太阳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躲到了云层后面，荫翳布满天空。
惠妍子和她妈妈哭哭啼啼地从楼道下来，身后那个摔门的男人正是刚才撞到我的人。不会是惠妍子的爸爸吧，我心里想着就战栗起来。
“臭货，找你新男人去！统统给我滚蛋！”男人的声音沙哑而暴怒，“离了更好，老子也不用戴绿帽子了！臭货，这些东西也给我拿走！”
随即一堆女人用的化妆品、衣物和惠妍子的书包像沉重的石头一样落下，抵达地面时发出一阵闷响。很多住户都开着窗户探头出来，指指点点，惠妍子站在楼梯边上，紧紧环住她妈妈。
我跑过去，捡起书包，用手拍着上面的尘土。
惠妍子这时发疯似的冲过来，“不用你捡，走开！”她的眼泪不断掉落下来，砸到地面，像碎玻璃一样尖锐。
“你走开啊，夏次建！”惠妍子开始用书包向我砸来，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任凭惠妍子向我发泄她的悲伤。
“妍子！”她妈妈跑过来抱住了她，“小同学，你走吧。我们家出了些事。”她妈妈眼含着泪花对我说道。
雨水落下了，不断敲击着马路、商铺和行人匆忙奔跑的身影。我狼狈地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心情糟糕透了。
我知道惠妍子的家出了大事，她在这场灰色的大雨中像一株无根的花草被重重地打击，而我却无能为力。
这是南方冬天里一场难以预测的大雨。
在潮湿闷热的城市中，我把车窗开出小小的缝隙，闻到一路南方叶子凋落的气味。
雨滴被风斜吹进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一些落雨前未逃离的飞虫夹在双层玻璃里，像一具具活生生的标本，在仓皇地挣扎。雨水滑入眼睛，撞疼了视线。
第二天，惠妍子坐在教室里，看上去好像平静了许多，但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苍白的纸。
一整个早上的课都结束后，她在我身旁始终安静地坐着，有时看看周边的同学，有时看看正在讲课的老师，有时就只是对着窗外的校园发呆，或者看着异常高远的天空，不说一句话。
放学后，教室的人逐渐走光，只有我和惠妍子两个人。
空旷的校园里回荡着学校广播站播放的歌曲，男主播时常插话的声音浑厚而难听。
我转过头看着惠妍子，“我……”
对着她，喉咙里还是像被人塞了海绵一样无法发声。
为什么我会如此怯弱，那句女生期许了许久想要听到的话难道就这么难以说出吗？自己在心里慌张得像一头迷失在原野的鹿。
惠妍子没理我，低着头自顾自地从抽屉里取出课本、笔记，一本一本在桌子上分门别类地摆放。
“妍子，我想和你说说话。”终于不再因为怯弱而口吃，可是……
“你有病啊，昨天干吗要站在我家楼下？”惠妍子的脸像充气的气球，“不会直接回去吗？”
“我……”
“夏次建，你不用再和我说什么了！”她开始流泪了，声音也不断抬高，“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以前总是特意问你我自己也会的问题，还买和你一样的参考书，还偷偷买你爱喝的奶茶，连加什么配料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真的还想让我和你说那些话吗？”
“呃？”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惠妍子。
她甩了甩头发，背过身去，然后提着书包，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而我一直坐在座位上，有个声音在空空的教室里回荡。
“胆小鬼，再见！”是惠妍子走出教室时对我说的话。
我没想到这会是惠妍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一个耳光拍击在我的脸上。
我趴在走廊栏杆上，脑袋里有颗螺丝蹦出来，不知道弹到哪里去了，世界无法运转，无法呼吸。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惠妍子。
身旁的位置空了一个星期以后，虾油齐撤掉了惠妍子的座位，如同一个人就此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人给你买奶茶了，是不是很失落？”身后传来一句轻柔的声音，像对我说的，但说话的语气却又故作漫不经心。
我没回应。
“也不用再辛苦装学霸了，是不是有种解脱的感觉？”那声音仍然飘上前来。
我假装是鬼在说话，依旧没理会。
“想不想她？”林怡微这时用书拍了一下我后背，很熟悉的感觉。
“她？谁啊？”我转过头回道。
“哇，这么快就忘记惠妍子？”
“我们没有什么的，她只是平常爱和我讨论问题而已。”我心里一紧。
“是吗？那……想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林怡微特意盯着我的表情。
我摇了摇头。
“你好薄情啊，以后还会有哪个女生愿意和你交往？”她笑了笑，额前的刘海依旧飘飘的，“惠妍子的父母离婚了，她跟她妈妈回平潭那边的高中读书了，据说她要转去考艺术，好像是舞蹈……”
“挺适合她的。”我继而将目光转到林怡微脸上，说，“林怡微，原来你也会关心这些事啊。”
“我不关心，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前同桌，顺便把听到的消息跟你分享而已，不必谢。”她又开始用她凉薄的口吻说，“不过说起来，你还真的需要感谢我，如果不是当初告诉你书店有卖几乎跟考试题目同款的练习，你恐怕在她面前撑不了这么久吧，还想当好学生？用点心真正掌握知识点才最重要……”
林怡微又开始念经，我瞬间把耳朵捂住。
“找死啊！”林怡微又用书往我后脑勺砸来。
“好痛，快被你砸成脑震荡了！”我叫嚷道。
林怡微得意地笑着：“如果真被砸成那样的话，也是某人活该！”
“林怡微，你……”
“怎样啊？”
“本天才不和你计较，不过要是再砸我后脑的话，以后成不了天才就要你负责！”
“没救！”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和林怡微一起吵吵闹闹的日子，好像那个叫惠妍子的女生没有出现过一样，好像并没有人问过我问题，好像我一直只是和王耀搭公交回家，好像我的自行车后面的座位一直也都是空的，好像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这样，一切是不是又变得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