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结缘
陈梦家初来燕京大学读书时,赵紫宸并未在国内。1932年夏,赵紫宸赴英国入牛津大学留学。就在他离开中国不久,他的女儿赵萝蕤考进了清华大学的外国文学研究所。同年秋季,陈梦家经他的好友刘廷芳介绍,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做短期学生。也是在这一年,赵萝蕤与陈梦家开始了相识相知的交往。
赵紫宸回国后,面对女儿的恋爱,很是开明,就像虽然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却不要求儿女们信教一样。对于这个闯入爱女感情生活中的陈梦家,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陈梦家是基督教界的老前辈,也是与他志向相同的老朋友陈金镛的爱子,早在陈梦家来北平前,他就听赵萝蕤提起过,9岁时赵萝蕤在苏州景海师范学校的钢琴老师陈郇磐是金陵神学院讲习陈金镛的女儿。他还知道,陈梦家是清华大学教授闻一多和已故诗人徐志摩的爱徒,已是中国诗坛上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
赵萝蕤生于1912年,比陈梦家小一岁。就诗龄而言,赵萝蕤不比陈梦家晚。有记载陈梦家16岁前写过一些完全无格式的小诗,但未保存下来;而赵萝蕤14岁已开始学填词,15岁已经写出令老师和父亲肯定的诗了,只是深闺秘藏,没有发表。现在读赵萝蕤青少年时期写出的清丽婉约的闺秀诗,依然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在与陈梦家谈情说爱之前,爱诗的赵萝蕤早已读过他在《新月》和《诗刊》上发表的零散的诗;1931年1月新月书店出版的《梦家诗集》也已经读过了。等到父亲回国,在汇报她与陈梦家的结识并相互爱恋的经过时,她把陈梦家的诗集推荐给了懂诗的父亲。
赵紫宸对女儿心仪的青年诗人,徐志摩、闻一多的高足陈梦家,是缺乏太多了解的,虽然听了女儿的许多赞赏之语,和陈梦家的父亲也是故交,但他还是对陈梦家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考察。在得到熟悉陈梦家的包括刘廷芳在内的燕京大学同仁,特别是赵萝蕤的干爹陆志韦的认可后,还征求了夫人和三个儿子的意见。当时赵萝蕤的母亲对于陈梦家的家境有所顾虑,更希望女儿找一个家境殷实、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乘龙快婿。显然陈梦家不符合标准,他除了诗名,一无所成。赵萝蕤的几个弟弟都还小,拿不出什么意见。不过,在后来的交往中,小三赵景伦一度与陈梦家有过矛盾,但不久就化解了。
在综合了各方意见后,赵家同意了赵萝蕤与陈梦家的交往。此时,赵萝蕤已大学毕业考进了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读研究生;赵紫宸对陈梦家别无要求,只是建议他要进一步深造,做一个学术上有成就的人。陈梦家接受了赵先生的建议,开始了考取燕京大学研究院的准备。
1933年初春,陈梦家往承德、古北口等处小游并慰劳抗日军队;春末至夏,在上海;秋,到芜湖广益中学任国文教员。1934年1月,陈梦家的《铁马集》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收1931年7月至1933年11月所作诗40首。其中《在前线》4首曾以单行本出版,又重新编入本集。也是在这年,陈梦家考取燕京大学研究生,师从容庚先生专攻中国古文字学。自此,赵家正式接受了陈梦家。
自从陈梦家在燕京大学读研起,经常出入赵家,还时常在赵家用餐,有时与赵先生老两口聊天,家里有客人,陈梦家像赵家人一样照顾客人。赵先生夫妇喜欢打麻将,经常约请陆志韦夫妇、胡适先生来家中,打完麻将会在赵家吃饭,陈梦家不打麻将,但会在旁照应。陈梦家和赵家三兄弟景心、景德、景伦关系处得也很好,他们哥仨都叫陈梦家为“老陈”。他们常在一起滑冰、看电影,嬉戏玩耍,情同手足。在学习上,梦家得到了赵萝蕤的帮助,时常由赵萝蕤从清华大学图书馆借他需要的参考书。陈梦家去拜访闻一多、胡适等先生,赵萝蕤也总是陪他去。
1935年8月,在赵萝蕤的鼓励下,陈梦家从创作的100多首诗中选取23首编为《梦家存诗》。陈梦家在诗集的自序中总结了写诗的经历,对作品进行了较为公允的自评:
这二十三首诗是我七年写诗的结账。前六首选自《梦家诗集》,次十二首选自《铁马集》,最后五首是近两三年作的。从一百多首中选出它,自以为比较醇正,而代表相差极微的形式中的各种;依次成年月排比,也好看出前后的变易。……《一朵野花》是此集中最先完成的一首,他代表我不被熏着的嫩。
据赵萝蕤后来说,陈梦家很喜欢《一朵野花》这一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现在浙江上虞百官镇百福陵园陈梦家衣冠冢(书冢)的碑上镌刻的就是这首诗。在自序的最后,他特别感谢赵萝蕤:
多谢萝蕤,这集诗的选定,大半是她温爱的鼓励和谈心,使我重新估价,赐我有重新用功的勇敢。
有人说,赵萝蕤和陈梦家的结合,是古典情怀的相吸,是诗人气质的相引。由此看来,是很有些道理的。经过了几年的热恋,1935年春,陈梦家和赵萝蕤决定举行订婚仪式,向亲朋宣布他们的恋人关系。患病的陈金镛闻听此讯,十分高兴,决定订婚仪式时北上参加,并借此机会与即将成为亲家的赵紫宸先生叙旧,一并看望刘廷芳和司徒雷登等老朋友。可就在此当口,埋藏在赵家心底里的不满意显露了出来。赵萝蕤的母亲公开表现出对陈梦家的排斥,清明节前后的一次聚会,全家照合影,陈梦家被排除在外;关于订婚仪式,母亲泼冷水,父亲态度暧昧。赵萝蕤、陈梦家都在读书,无能力举办,赵紫宸先生推说只有31元,还要向老家寄上20元,11元办仪式,怎么行?“又不肯向徐(宝谦)、刘(廷芳)、李(荣芳)、陆(志韦)等开口借!”(民国二十四年四月九日赵紫宸致女儿萝蕤信)这是托词,面对夫人的不满意,做父亲的两头为难。最终,在陈梦家、赵萝蕤的坚持下,1935年5月5日下午4时至6时,赵紫宸在燕京大学甘德阁为女儿萝蕤与陈梦家举办了订婚仪式。陈金镛因病重没能来北平。订婚仪式由赵萝蕤的干爹陆志韦主持,司徒雷登、刘廷芳、叶公超等亲朋好友出席了仪式。在陈梦家珍藏的出席订婚仪式的亲友名单上尚有吴宓、闻一多、胡适、梁实秋、朱自清、朱光潜、杨振声、顾毓琇、梁思成、林徽因、方令孺、饶孟侃(子离)、沈从文、孙毓棠、宗白华、泽承(游国恩)、郭有守、王起(季思)、赵太侔、司徒乔、杨季康(杨绛)等40多人。不久,赵萝蕤从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毕业,随即转入燕京大学西语系任助教。
民国二十四年(1935),赵紫宸就萝蕤、梦家订婚仪式事写给萝蕤的信
1936年1月18日,陈梦家和赵萝蕤结婚,婚礼在燕京大学临湖轩的司徒雷登先生的办公室举行。婚后,陈梦家和赵萝蕤暂时借住在王世襄家的一个院子里,但每天几乎都要回赵家看望,也时常在一起吃饭。陈梦家毕业留校做助教,小夫妻同在燕京大学任教,经济上还是蛮富裕的,让总担心萝蕤会受苦的童夫人松了一口气。陈梦家也争气,不仅课教得好,学生欢迎,还常有论文在《燕京学报》《禹贡》《考古》等刊物发表,在当时的学术界已占有一席之地,着实让他的岳父脸上有光。他们的宝贝女儿赵萝蕤婚后更加体贴父母,照顾三个仍在读书的弟弟,且在授课之余翻译文学作品和创作新诗,并在戴望舒于1936年秋创办的《新诗》月刊上发表,最著名的是当年11月《新诗》第二期刊载的《中秋月有华》。
“新诗既有感性的隽永,又有理性的峻洁。”若不是之后的八年抗战,赵萝蕤或许会有更多的好诗佳作传诵于世。在写新诗的同时,赵萝蕤还应戴望舒之约翻译了美国诗人H. 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于1937年在上海出版。这是一首“当时震动了整个西方世界的热的灼手的名作”,“叶公超老师还为这个译本写了一篇真正不朽的序”(1936年12月28日戴望舒致陈梦家函)。邢光祖在《西洋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对于这首诗的详细介绍,并评论了赵萝蕤的译作。文章的最后两句是:“艾略特这首长诗是近代诗的‘荒原’中的灵芝,而赵女士的这册译本是我国翻译界的‘荒原’上的奇葩。”(赵萝蕤著《我的读书生涯》)
面对女儿、女婿的成就,赵紫宸心情舒畅,赵家三兄弟也对姐夫陈梦家充满了敬意,他们处得就像亲兄弟,大事小事总愿意同姐夫、姐姐商量。赵家的生活稳定、有序,陈梦家夫妇学术有成,每到假日赵家高朋满座,陆志韦、胡适等牌友也常在一起小聚。陈梦家、赵萝蕤也常常结伴拜访闻一多、朱自清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