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献力君的新著《明清古诗选本的诗歌阐释与批评》要我写序,可是从她着手写这个题目算来,已很有些年头了,所以“新著”对我而言是“老熟人”。当然,“慢工出细活”,大凡只要不是应急,学术著作即便完稿,也不妨搁一搁,多改一改,兴许能成熟些,严谨些。翻阅一过,果然,书中一些论证要比当年更圆融、更丰满。
用“范文+”的选本形式来提倡某种文学主张,是传统的老办法,但像明朝人那样热衷于用讲学与选本来煽起思潮乃至参与政治者,倒是不多见。这已经是一种颇为复杂的文化现象。作者所论古诗选正在此语境中,故能以小见大。通观全篇,作者将明清古诗选当成一个整体来研究,始于明人“师心”与“复古”之争,经文化选择与整合,终于清朝人之“回归传统”。其间不但注重每种选本细部之分析,抽绎出其中主要观点,而且与其他选本对比,左顾右盼,从某些具体批评中提取出共通的内在精神,显示其规律。谨举一例以见其余。
作者论王夫之《古诗评选》,主要从“气本论”与“情景论”着手,旨归在“温柔敦厚”。所论不但涉及其文论,且深入王氏之哲学思想与政治主张,并与后来以王士祯为代表的“新诗群”作比对,除上编专章论述外,还在下编末章论对六朝诗“误读”时兜底,再作专节论及,可谓思转自圆。
王夫之论诗,历数曹植、陶潜、杜甫、白居易、苏轼诸大家而讥斥之,谓其啼饥号寒为一己之小欲,且诗夹讽刺也不过是“骑两头马”,“岂敢以笔锋试颈血者”。每读此总觉得不舒服。但将它放在明亡的背景下,则叹其用思之深。明代诸帝无不忮刻残忍,每以酷虐廷臣为乐,久而久之,臣民亦不惜以自虐顶风而上,君臣并民众相激而成一代矫激暴戾之风,促成国家之速亡。王夫之以哲人之思,从历史与现实中抽绎出此种“戾气”而批判之,力倡“温柔敦厚”,良有以也。作者能于诗评中发现并理解此中道理,足见其对文学与历史的感受力。作者进而提出一个“悖论式”的问题:以明遗民自居的王夫之,此论何以与清朝新进王士祯辈之主张暗合?问题或许的确如作者所云,是出在“审美的功能性追求”上,但也许可从价值观上找答案。盖“民族”本是历史性的问题,因时间而可变更其适用范围与定义。中华民族是以滚雪球式糅合而成,所以林则徐在晚清是民族英雄,绝无“汉奸”之嫌。明朝在短短时间内便滑落至清朝,士大夫大多数接受了现实转而忠于满清,与清代最高统治者接受汉文化与秦汉以来的皇权体制不无关系。“温柔敦厚”成了明向清滑落的斜面,并非历史的恶作剧。书中如此例之深入有致者甚多,读者开卷自得。
退休以来,学业荒疏,恐言不及义,幸读者诸君有以教我。
林继中
庚子立秋于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