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20世纪6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那时我正在上高中，如果说，我研治古典文学有点基础的话，应该感谢这套丛书，感谢丛书优秀的选本。60年来，这套丛书已经日趋齐备。数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大多是先读选本，进而读一部又一部的别集，再由别集，进而读断代的诗词文全集。学问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由今及古，古人读书的路径应当也是这样的，例如唐人推崇《昭明文选》。选本的作用都在于启蒙，启示后学，培养后学者的兴趣，引导他们入门。但是，不同的选家，又有不同的眼光，不同的文学观念和文学主张。选本的优劣和选家的眼光、文学观念和文学主张又是分不开的。因此通过选本看选家对文本的阐释与批评，进而看选家的文学观念和文学主张，也就成了文学史一个研究的课题。
古人所作的选本，有各种各样的类别，古诗选本是其中的一类。我在《新编古诗三百首·前言》中对“古诗”的概念有一个界定，认为，“一是指相对于近体诗而言的一种诗体，即古体诗，它既包括近体诗格律尚未形成之前的诗作，也包括近体诗格律已经形成，但并不遵从其格律，或者有意摹仿唐以前诗歌形式而写成的那部分诗作，也就是说，唐及唐以后仍然有人作古体诗，仍然有古诗”。另一“则是专指唐以前的诗作”（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我们的《新编古诗三百首》是一部唐前诗歌的选本。景献力此书对古诗概念的理解基本相同。她书中“古诗选本”的意思，也是唐以前的诗歌选本之意。个别书如王士禛的《古诗选》兼选唐及唐以后的古诗，献力此书主要是论述唐前古诗那部分。
明清古诗选本，大致有三种类型：一是只选诗，无注无评；二是既选诗还有笺注；三是有选有评，选评的同时发表选诗者的诗歌主张，论述古诗各个发展阶段演变和特色，对古诗各个发展阶段重要作家进行批评。第三种类型无疑是本书作者最关心的对象。这一类型的选本，主要有明代陆时雍《诗镜》，钟惺、谭元春《古诗归》；清代王夫之《古诗评选》、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沈德潜《古诗源》和张玉谷《古诗赏析》等。王士禛的《古诗选》经闻人倓笺，不属于选评本一类。王士禛古诗理论与批评，《古诗选》没有直接、专门的论述，但是我们从《古诗选序》和《凡例》仍然可以看到他的选诗原则，更重要的是看他选了哪些诗人的哪些诗以及一个诗人选诗的多寡。
景献力为此书的写作，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献力在吉林大学读硕士，读的是魏晋南北朝专业，硕士学位论文作的是晋朝的陆机。博士阶段，专攻古诗选本，颇有心得。早年，我听金启华先生说过，他拟治杜诗，游国恩先生说，你对杜诗熟不熟？意思是说，如果对杜诗不熟，你的硕士学位论文就不能以杜诗为研究对像。献力研究明清古诗的诗歌阐释与批评，前提是熟悉古诗，熟悉古诗选本，这个前提，她做得比较好。
明清最有代表性的几部选本都进入献力的研究视野。她通过这些选本研究明清选家的诗歌理论和主张。她的这部著作有许多优点和长处。
首先，这部书写得紧凑简洁，具有较强的学术性。当下部分著作，追求部头大，字数多，“博士买驴，三纸不一见一驴字”，网开得太大，面撒得太开，铺垫太多，迟迟未能进入主题，即使进入主题，却又旁出枝蔓，常识性的东西一写就好几页。此书惜墨如金，绪论简述明清古诗选本概况之后，直接切入主题。学术著作，必须讲学术，如果学术著作的写作本身不太讲学术，教科书式的介绍所占比例过大，那就失去学术的意义和价值了。当然，学术性，还包括作者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学术概念使用得准确严谨，文献数据的发现征引、利用，以及演绎、归纳、判断，通过缜密的行文，最后得出结论等环节。
其次，打破按时间先后顺序每章分别论述一两部选本的老套。上篇把诸种选本归纳为四个问题，即：格调与性灵的对抗与融合，“风雅”的回归，“神韵”的内涵扩充，“格调”的兼容。我一直认为，这个课题的研究，对古诗及古诗选本了解不够深入，对明清各个诗歌流派一知半解的作者，很容易分散地强调各部选本的特色，很容易分散地强调各诗派理论的独特性或对抗性，而相对忽视各种选本的共通性，各个流派之间的相互折中及融合。而本书作者提出李攀龙格调论中包含性灵的要素，钟、谭《古诗归》融合公安性灵说的观点，《采菽堂古诗选》折中竟陵之说，沈德潜格调说对诸说的兼容性，对原来比较含混、分散的某些理论问题，综合进行论述，讲得比较清楚，令人信服。
再次，解读各种选本比较细腻。一般说来，讲古诗都是汉魏连称，以为只有汉魏古诗，才能真正代表古诗的传统。但是汉代的古诗与魏代的古诗仍然存在很大的差异，例如明代的曹学佺，他认为汉代古诗是正统，魏代古诗已经产生变异，已经不是古诗正宗了。学古诗，只能从汉代入手，所以汉与魏的古诗不宜并称。本书下篇有一节，通过明清选本，讨论汉与魏古诗之别，以为汉诗自然、深婉、古朴，而魏诗已经有造作、妍丽的倾向。汉魏古诗之外，较少学者关注两晋南北朝的古诗，如果有，基本上也持批评、贬抑的态度。献力在论述陆时雍的《诗镜》时注意到陆氏选齐梁诗的数量及评价，她认为《诗镜》选齐梁诗的数量远远超过其他同类选本，对齐梁诗的评价也很高，既肯定齐梁诗中的性情，又推崇齐梁诗的韵致。陆时雍的评论反映了古诗从汉魏到齐梁的嬗变过程，也表现了陆时雍独特的古诗观和诗歌观。这个观点，似为前人所未道。
一部著作的创新，就全书、全貌而言，要看论题是否新，材料是否新，研究方法是否新，结论是否新，篇章结构的安排也是其中一个方面。如果大多数章节所提出的分论题有新意，材料翔实，论证严密，结论有所发明，稍事加工，达到单独发表水平，那么这部书就值得肯定。如果一部著作书名冠冕堂皇，各章各节花费很多篇幅去介绍常识性的，或他人已经论述过的概念、历史事件、文学史现象、作家生平事迹、征引常见的文献资料，刚一涉题，就草草作结论，这样的著作可能是一部失败的书。献力此作，大多数章节已经达到单独发表的水平，例如下篇第三章“明清古诗选本与六朝诗歌之‘误读’”就是一个好题目，两个小标题“明清时期对六朝诗歌性情蕴含之‘误读’”“明清时期对六朝诗歌审美趣味之‘误读’”，设计也非常好。
献力博士毕业之后到一所“211”大学就职，因为同在一个城市，时或过从，切磋艺文古诗。献力东北人，做事果决有识见，不拖泥带水，文如其人。《明清古诗选本的诗歌阐释与批评》一书马上要出版了，我乐而为之序。
陈庆元
2020年8月23日于
福州藤山华庐